辉城公司坐落在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里,只有一百多平方米的面积。搞笑的是,这种拿着详细地址都找不到的公司,竟然还配了一名保安。
我站在地下室的门口,已经跟这位制服笔挺的保安大哥沟通了十多分钟,他却一点放行的意思都没有。
“你既不是公司的员工,也不是预约的客户,怎么可能放你过去?”这名身份牌上写着“郑东辉”字样的保安语气非常强硬,“就算你是警察,我照样也会拦下你,更别说你是什么鸡毛侦探了。”
我哭笑不得,“兄弟,我跟你们老总认识,你们老总不是叫方城吗?我来找他说点事,他肯定会很感兴趣。”
“别套近乎,谁跟你是兄弟?”保安义正词严地教训我道,“我们老总是名人,认识他的人多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推销什么东西的?就算你真的认识我们老总,我们老总也忙得很,没时间跟你闲聊。”
“那……你帮我喊他一下,看他见不见我?”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有本事你自己打电话。我们老总接,就放你进去,不接,你就在这儿候着。”
“我刚才打过电话,他好像换号码了……”
“那是你的事。”
地下室的防盗门开了,一个挎着公文包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推门而出。他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笑道:“你是那个……那个……徐侦探?”
我连连点头,“你是?”
“这是我们关副总。”郑东辉一副自豪的样子,介绍道。
“在明诚集团的时候,见过你。”关楚伸过手,“有事?”
“找方城。”我想起来了,在跟方城和张娴静见面的时候,就是这个关楚进入会议室跟张娴静说了几句悄悄话,告诉张娴静发现了那段陈蕊的视频,张娴静才同意了将方城的案子委托给我。
“在里面呢。我出去跑业务。”关楚笑笑,拍了下保安郑东辉的肩膀,“让这位侦探进去吧,熟人。”
“是!”保安敬了个十分标准的军礼。
推开防盗门,里面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昏暗凌乱,反而跟正规公司差不多。
虽然只有一百多平方米,却布置得井井有条。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不少,将房间照得很是敞亮。绿色的壁纸,白色的隔断,黄色的木地板,马力强劲的空调让人心旷神怡。十个隔断里,只有两三个人在,神情专注地面对着电脑忙碌。
干咳两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白领抬起头看了看我,道:“不好意思,你找谁?有预约吗?”
“预约?”我有些意外,这么小的公司,还需要预约吗?
“哦,我们的业务员大多出去了,不提前预约的话,恐怕很难找到他们。”女白领笑着解释。
“啊,我不是客户,我来找方城。”我干笑。
“方总?在里面。”她指了指身后一个用隔断围起来的套间,又坐了下去,不再理我。
拉开门,方城正在一张堆满了东西的桌子上忙碌。看到我进来,他很意外地问道:“咦?徐侦探?有什么事吗?”
我笑笑,拉上了身后的门,“你这隔间隔音效果肯定不怎么好吧?”
“是啊,公司刚成立,条件简陋了一些。”他起身倒茶。
“门外那个活宝,你从哪里弄来的?”
“拘留所啊,以前是个小偷。我被关两次,都碰巧跟他做室友。”方城将茶杯递给我。
用小偷做保安,挺有创意的。
“听说庞洪升已经被抓捕了,警方在全国通缉soulmate?”方城问道。
我点了点头,“虽然soulmate是否参与了明诚集团连环命案还没有得到证实,但她本身就是越狱在逃的犯人。”
抿了口茶,我问道:“公司成立一个多月了吧,怎么样?”
“还行吧,就是忙些。”
“资金充裕吧?”我问道。
“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我笑道,“拥有七亿四千万现金还算马马虎虎吗?”
“你在说什么?”方城皱眉道。
“明诚集团已经垮了,在资产清算的时候,警方发现大概有七亿四千万的资金去向不明。虽然初步怀疑是陈籍贪污所致,但我却不那么认为。”
方城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拉开门向外面喊道:“杨菲,你带他们去上午那个客户那里,再争取一下。”
看员工们的身影闪出门外,他重新坐到我的对面,“那你怎么认为?”
“真正活在底层的人们,没有资格绝望。然而能从那黑色深渊里爬出来的生物,会成为连绝望也能够吞噬的猛兽。”我微笑着道,“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说的。”
方城打开抽屉,摸出了一支雪茄,剪掉尖端,点燃之后轻轻吸了一口,“我想,我们大概可以成为朋友。”
“代价呢?”我把椅子往后挪了挪,烟味呛得我有些不舒服。
“有些事情,就不要再追问了。刨根问底打探朋友的秘密,实在没什么意思。”
“那么,我告诉你一些困扰着你的秘密如何?”
“困扰?”方城又给我面前的茶杯斟上茶水,“什么秘密?”
“比如说,你想不想知道,张娴静原本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后来又突然变得那么坏?”我一口喝下面前的茶,齿颊留香。
“没兴趣。”他冷冷地回应。
我从裤袋里掏出一份折了几折的报纸,递给他,“看看。”
“《苹果日报》?”方城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香港的还是台湾的?看这个干什么?”
“你看这条新闻。”我把一条新闻指给他。
“本報訊:7月14日,桃園縣壹女子被大陸籍女遊客連刺拾贰刀,當場身亡。據目擊者稱,大陸籍女遊客與桃園縣女子應並不相識,兩人在路上偶遇,攀談數分鐘後,大陸籍女遊客突然持刀傷人。警方進行初步調查後發現,被刺身亡的桃園縣女子為當地一商人妻子,早年從大陸隨商人回臺創業。而大陸籍女遊客與商人夫婦並無相識跡象……”
方城吃力地看着新闻下面的那张身份证照片,上面的大陆籍女子的笑容很温暖,那是他熟悉无比的笑脸,张娴静。而身份证上的名字,却是姜筱。
“……大陸籍女子在連刺其拾贰刀後,並未離去,而是坐守路邊,一直等到桃園縣女子沒有生命跡象。警方趕到現場,欲抓捕之時,該名女子突然切斷了自己的頸動脈,在送往醫院途中傷重不治……”
“这个叫姜筱的女人,像不像张娴静?”
方城点了点头。
“其实,她就是张娴静。”
方城夹着雪茄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他强笑道:“长相相似的人多了,你怎么能那么肯定。”
“七亿四千万现金,是soulmate转给你的吧?”我抿口茶,清香沁人,好茶。
他沉默。
“明诚集团的董事长萧离,你见过吗?”
“没有,我进公司的时候,他已经进医院了。”方城又续上茶水。
“萧离,明诚集团的创始人之一,一个月前在医院里黯然离世。早在一年多前,他的儿子出了车祸,一家三口没一个活下来。”我翻出携带的资料,煞有介事地念道。
“这个很多人都知道。”方城兴味索然地表示。
“那,我念几句你不知道的。”我翻过前面几页,“萧离在到s市创立明诚集团之前,曾经在家乡有过一个恋人。算是青梅竹马的那种吧,两个人在高中时同居,在萧离大三那年,恋人怀孕生下了一个女儿。
“在农村,十八九岁结婚的事情很正常。虽然萧离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并未领取结婚证,但在乡亲们眼中,已经算是结婚了。不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没有允许大学生结婚的政策,如果有在校学生结婚,很可能会被开除学籍。所以萧离一直隐瞒着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他在家乡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毕业之后,萧离跟三位关系很好的同学,一起创立了明诚集团。而此时,家乡的恋人却因为一次意外离开了人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萧离压下了这个消息。几年过去,明诚集团越做越大,出于商业上的目的,萧离跟s市一家声名显赫的商业世家完成了一次利益联姻,生下了一个儿子。当然,萧离也并未忘记远在家乡的女儿,他每年都会独自回一次家乡,看望一下女儿。但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女儿,却越来越叛逆和执拗。在十多岁的时候,她爱上了县高中的一个家境贫寒的学生,那个学生平时喜欢写几首小诗,抒发一些不着边际的伤春悲秋之情。或许是这种诗人气质,使萧离的女儿深深着迷。但已经见惯了世面的萧离却认为,这样的男人,在家乡的小镇上或许可以说得上是鹤立鸡群,但放到s市的话,只不过是株无用的当道芝兰。
“他极力反对这门婚事,甚至以断绝父女关系作为要挟。想不到的是,女儿比他还要倔强,竟然跟那个学生一起私奔了。萧离开始寻找女儿,但茫茫人海,谈何容易?再次得知女儿的音讯,是几年之后了。女儿已经跟诗人学生结婚,孩子都几岁了。女儿婚后的日子过得异常清苦,萧离联系上了她,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虽然几年已经过去了,女儿依然执拗得要命。她拒绝了萧离的一切接济。一年多后,夫妻俩就突然相继去世,留下了还未成年的外孙。
“对于这个外孙,萧离的感情很复杂。他想把外孙接回s市,共享天伦之乐,却又无法向自己的儿子解释。于是,最后他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在家乡找了一户人家,让对方谎称是外孙的舅舅,担起了抚养外孙的责任。每年,萧离都会给这家人打上一笔钱,用作这个外孙的教育及生活开支,直至外孙上了大学,并进入了明诚集团上班。”
方城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问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这个外孙的名字就是方城?”
我没有回答,而是把几张表格摊到了桌子上,“我托熊猫去了一趟你的家乡。他坑蒙拐骗地弄到了你舅舅的毛发,经过dna鉴定,你跟你舅舅没有三代以内的血缘关系。而明诚集团董事长萧离,跟你在生物学上,有98%的可能性为血亲。而且,你之所以能进入明诚集团上班,并不是那个什么有员工突然辞职的狗屁原因。我调查过明诚集团人事部的资料,根本就没有你的求职信或简历。换句话说,是明诚集团直接在几百万毕业生中圈定了你。毕业的时候,你散发了多少简历连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吧?”
“这倒是个让人惊讶的消息。”方城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看不出他真实的内心感受。他是否早已从soulmate那里知道了这个真相呢?
“那,我们继续说下去。确定了你跟董事长萧离的血缘关系之后,明诚集团这起连环命案的真相,到这里才算是真正地揭开。萧离重病,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公司里自己的外孙。而就在此时,一个自称soulmate的少女,带着一个叫姜筱的女人,找到了医院里的他,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
“虽然早已知道陈籍、黄祈、楚铁骏,这三个当年一起同甘共苦的好兄弟,现在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但他还是被陈籍的那个计划震惊了。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soulmate的要求。于是,soulmate开始行动。她首先对陈籍、蒋峥和庞洪升进行了深度催眠,将张娴静安插进了陈籍和庞洪升的计划,从而左右着计划的进展。而她,则通过电脑,一次又一次地与你联系,并进行心理暗示。方城,你是不是有个疑问,为什么你外公萧离,不公布你的身份,让你顺理成章地继承明诚集团?”
方城点了点头。
“一年前,萧离儿子的那场车祸,并不是意外。我在调查那起车祸的时候,发现soulmate已经调查过了,我得出的结论是人为,虽然并不能确定到底是陈籍还是黄祈或者楚铁骏下的手,但那的确是人为的。soulmate很可能将车祸的真相告诉了萧离,从而使他将计划执行得这么彻底。
“如果萧离公布了你的身份,你很可能会不明不白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更重要的一点,以你当时的性格和能力,你驾驭得了明诚集团这头巨兽吗?就算除去了三个元老,那些资深员工们会心甘情愿地受你领导吗?现在,你明白张娴静所做一切的目的了吗?”
“狐狸的……善意?”方城抬起头,脸色惨白地喃喃自语。
“当小狐狸成长到一定程度,母狐狸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它们赶出去,让它们在天敌环伺的野外历经酷暑寒霜,一些狐狸悲惨地死去,而一些则顽强地活下来,得以使整个族群延续下去。这种行为看起来残酷,但却是对后代最深的善意。
“方城,恭喜你,完成了从羊到狐狸的成长。”
方城一时间竟有些恍神,雪茄在指间慢慢地熄灭也没有发觉。我将所有的资料放在了他的桌子上,起身离开。拉开门的响声似乎突然惊醒了他,他嘶哑着声音问:“静……张娴静的尸体在哪里?台湾?”
“不知道,”我站在门口答道,“她在大陆没有亲人,恐怕没有人会认领了。台湾警方或许会把尸体火化之后,放在公墓里吧。”
“我认你这个朋友。”方城冲我点点头,抓起了桌子上的电话。
我耸耸肩,拉上了那扇简易门。方城略带伤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杨菲?帮我办一张去台湾的签证,嗯,越快越好,嗯,随旅行团的也可以,嗯,不管花多少钱都行……”
关上防盗门,我拍了拍制服笔挺的保安的肩膀,昂然走出了地下室。外面骄阳似火,一切都被烤得炙热。我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向着车棚走去,那辆宝马自行车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
其实,活在这个世上,不管自己是羊还是狐狸,只要有个人对自己好,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不管这个人是高尚还是卑劣,不管这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去。
慧眼光中,开半亩红莲碧沼,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
似乎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吟诵。
我仰头,看着炙热的骄阳。
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