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集团。
大厦前的停车场停满了各种式样的警车,还有辆救护车徒劳地闪耀着警示灯。我拖着沉重的躯体走进了熙熙攘攘的大厅,却再也没有勇气前进一步。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前方的电梯犹如恶兽的巨口,一张一翕,不断地吞噬着愚蠢的人类。
身旁有个制服警察看了我一眼,道:“徐侦探?”
我无力地点点头。
“需要帮忙吗?”他好意问道,“我是x分局的。”
“徐佳他们上去多久了?”
还没等制服警察回话,一群医护人员就从电梯中抬着两副担架走了出来。是陈籍和张璇吧,我苦笑着站起身,徐佳从身后小跑着进入了大厅。
“刚才电话联络过鉴证科的同事了。初步推断,是因为争执而发生的冲动型杀人。大概是分赃不均吧,毕竟是三十几亿的财产。”徐佳小声道。
“冲动型杀人?陈籍和张璇?”我颇感意外地问道。
“要不要一起看一下现场?”徐佳也有些疑惑的样子。一个心狠手辣的枭雄,一个冷静漠然的天才,因为争执而冲动杀人?
绿色制服的医护人员匆匆而来,我默默地看着蒙着白色床单的担架。第一个,凸出来的人体形状比较高大,应该是陈籍的。第二个,看起来身材比较娇小,大概就是张璇了吧……想不到,再次见面竟是这种情形。我向医护人员招了下手,第二个担架停在了面前。我颤抖着掀开白布,表情却一下子凝固在了。
白布之下的少女尸体,苍白而冷漠,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我冷着脸掀起了担架另外一头的白布,小巧的脚趾上挂着白色的标识牌,上面清楚地写着两个黑色的字——张璇。
我听到自己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那是上下颌的牙齿在不自觉地打战。
是的,这具尸体是张璇的。
但我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没有失态地大吼大叫,没有泪流满面,也没有跪在担架前握紧她的手轻声抽泣,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尸体。良久,我转过头去,看着同样犹如傻子一般发呆的徐佳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张璇,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璇。
如果她就是明诚集团连环命案中的soulmate,那碎尸重生案中的soulmate在哪里?
“这是名重犯,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上刑场了。”身材苗条的狱警打开一扇铁门,“你来见她干什么?”
“有点事情,想确定一下。”
“嘿,要不是陈处打的招呼,你见不到她的。”狱警带着我穿行在狭窄黑暗的走廊,几个月前,张璇就被关在这里。
“怎么,见她很难?”我没有目的地问道。
“进来之前,也是个风云人物,至少操纵着s市大半个地下赌场。就算进来了,很多来探监的都还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云姐。就是因为这种情况,才严格限制了对她的探监。不然的话,人在牢里,却还遥控指挥外面,那不成了对整个法制系统的讽刺了吗?”狱警用力关上一扇铁门,“你要找她确定什么?她可不会老老实实回答你的问题。”
透过面前铁门上的栏杆看过去,一个中年微胖的女人正坐在会客厅里,眯着双眼,似乎是在养神。
狱警打开面前的铁门,“有事情的话,就按旁边的呼叫器。”
我冲她点了点头,推门而入。
“你终于来了。”中年妇女抬起头,冲我报以和善的微笑。
我愣了一下,在她对面坐下,“你认识我?”
“你不是徐川吗?soulmate说过你会来找我的。”她一副先知的模样,“只不过来得晚了点。”
“张璇?她说我会来找你?”我拿出在碎尸重生案中得到的张璇照片,递给她,“云姐,是这个张璇吗?”
云姐接过照片,细细看了几眼,“嗯,就是她,soulmate。”
“云姐,我想问下,张璇在进来之前,跟你认识吗?”
“不认识。”那种淡然的微笑又浮现在她的脸上,“你是在问我为什么要帮她越狱,对不对?”
我点头。
“这个问题,警方也问过我。他们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已经判了死刑的犯人,还要帮别人越狱。在他们的逻辑世界里,我这样的人应该好好表现,争取缓刑才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抹去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不是我这种人会做的事情。他们还怀疑我是不是被soulmate催眠了。”云姐笑道,“其实,我之所以帮助soulmate越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是soulmate。”
我沉默。
“吸烟吗?”云姐问道。
我摇摇头。
她娴熟地摸出一包香烟,从中抽出一支,点燃。
在牢里也能弄到香烟,还这样肆无忌惮,云姐的能力确实不小。
“你知道我在这里的绰号吗?这些犯人背地里都叫我地狱的魔鬼。”她不屑的表情一闪而过,“如果说我是魔鬼,那soulmate是什么?是真真正正的魔王。要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虽然能让他们害怕,但那是一种暗地里憎恨的害怕。但soulmate……”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夹着烟的手指竟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你相信有魔鬼吗?”
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苦笑道:“对恶人的害怕,和对鬼的害怕,是两种害怕。像我这种人,只会臣服于比我强的人,并甘心听她号令。”
“我想知道……”我斟酌着提问。
“我不会告诉你的。soulmate跟我交代过了,越狱的细节和她在狱中的一切,我都不会告诉你的。”云姐仍是礼貌地微笑着,“不过,她给你留了一条口信。”
“口信?”
云姐摁灭只吸了几口的香烟,脸色犹如坚冰一般冷峻,“狐狸的善意。”
在明诚大厦大厅里被我拦下的那具女尸,经过调查,确认身份为张璇,跟碎尸重生案里的soulmate同名同姓。是张璇的替身吗?会这么简单吗?
这案子没完。
我的直觉告诉我。
一个星期之后,带着满身的疲惫,我出现在了螃蟹的办公室。这一个星期,我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问了很多话,明白了很多事。尤其是熊猫在千里之外送来的消息和一份意外收到的礼物,让我将这座冰山看了个清清楚楚。
庞老板正趴在桌子上看稿子,我坐在他的对面,晃动着有些发酸的双腿,从裤袋里掏出了一瓶温吞吞的可乐。
“喝茶,我这里有上好的铁观音。”螃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道。
那篇文章的题目很抢眼,《形象设计师智破连环命案》。虽然很俗,但是你不能不承认,有很多时候,越是俗气的题目越是抢眼。
“不了,我怕你下毒。”我笑眯眯地回应。
“嗯?”庞老板抬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又开什么玩笑?”
“氰化钾你还有吧?明诚集团财务总监丁明吃下的那种装满了氰化钾的毒胶囊,你敢说你没有了吗?”我拧开可乐瓶盖,一口气喝下小半瓶,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嗝。
庞洪升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冷,他放下手中的水笔,皱着眉头问道:“你疯了吗?在乱说什么?”
“庞老板,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迷糊?或许,我该叫你的英文名字,soulmate?”我将双脚跷到他的办公桌上。
“你一定是喝多了。”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我让人帮你清醒一下。”
“发光氨和多波域光源灯真是好使啊。”我打着哈欠道。
他的动作突兀地停止,顿了一会儿,道:“嗯,你说的那箱子装备吗?怎么,用着还合适吧?一个私家侦探如果没有几样像样的装备可不行。”
“有些巧合吧,螃蟹。你前脚送来高科技,后脚的命案就给我用上了。搞得我还以为你跟陈籍一样,都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来着。”我咧着嘴,没心没肺地笑道。
“巧合,巧合。设备齐全,才好让你……”
“巧合多了还是巧合吗?庞老板,那栋别墅,我和熊猫第二次去的时候只告诉了你。那天我们的伪装虽说不上十全十美,但也做得诚意十足,安保主任说是给电力公司打了电话之后,拆穿了我们。可前几天我去s市电力公司调查,你猜发现了什么?那天因为通信电缆故障,s市电力公司的客服电话全天都是停机!那群保安是如何识破我们的呢?或者不妨这么问,那群保安为何要对我们撒谎,掩盖真正识破我们的方法呢?难道不是在掩护你吗,庞洪升先生?”
“说不定也只是一个巧合。”庞洪升也将双脚跷上老板桌,挑衅地看着我,“我可以这样解释。”
“那安保主任撒谎告诉我别墅是黄祈的,从而将我引向错误的方向,也仅仅是巧合了?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么做的呢?”
“那谁知道。”他耸了耸肩。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在陈蕊之后,soulmate的犯案步骤变得很蹊跷,仿佛是配合着警方走的,几乎每一步都根据警方的侦查方向提前进行调整。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将此归咎于张璇的高智商。在看到了那具所谓的张璇尸体的时候,我恍然大悟。如果这案子里的soulmate只是一个幌子,那为何凶手一直能洞察先机呢?很简单,因为他就潜伏在我们身边。
“然后,我开始怀疑。恭喜你,庞洪升先生,我第一个怀疑的是方城,第二个怀疑的是张娴静,第三个怀疑的是张磊。我一直没有怀疑到你,你的角色扮演太成功了。你不遗余力地在众人面前演着一个充满铜臭味而又肤浅的成功商人,掩藏起了你的真实面目,很多时候,我几乎都忘记了,你也曾是王进的门下弟子。
“接着,是黄祈的死。是陈籍催促的结果吧,虽然你表示反对,但陈籍却等不及了。前期逼死楚铁骏进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让他变得急功近利。而同时,黄祈因为自身私募基金的问题,垮台只是朝夕之间的事。如果他狗急跳墙,将手中的股份和名下的公司卖给了其他人,那你们前期精心准备的圈套和计划都会成为笑话。
“陈籍将黄祈引到了那条通往别墅的公路,然后制造了车祸,让他死在了那里。而之前由于我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别墅是黄祈的,自然而然地在黄祈死后,想到了要再次进入别墅调查。于是,你将一份计划书留在了那里,静静地等着我发现。可惜,我的智商比你估计的高了那么一点点,识破了这个圈套。
“怎么,你还不打算认罪?我都已经说得有点口干舌燥了。”我喝下一口可乐,叹了口气。
庞洪升摇摇头,“你继续,我觉得你编故事的水平蛮高的。不如从头编起,如何?从第一起命案,张成礼说起?”
“张成礼,并不是明诚集团连环命案的第一起。”我将空了的可乐瓶子放在老板桌上。没有盐汽水好喝呢。
庞洪升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既然有假的计划书,明诚集团这个案子里,必然有一份真正的计划书。一开始,我就觉得这起连环命案,不应该是仇杀或者情杀,而是一场为了争夺财产而引起的杀戮。螃蟹,你跟着王进修习过心理学,在半路突然改行,做了形象设计师。但是所谓的形象设计师,只不过是个表面上的职业,你暗地里干的是什么,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早在这起连环命案之前,你跟蒋峥还有陈籍都打过交道,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对付过他们在商场上的对手。明诚集团的董事长萧离,因为儿子全家出了车祸的打击,一蹶不振,住进了医院,眼看就要撒手人寰。而此后,碎尸重生案告破,soulmate被捕入狱,不久之后又奇迹般地越狱。市井流言的添油加醋,使得soulmate名声大噪。陈籍对她也很感兴趣,有了想要依靠soulmate的犯罪天才制订计划夺取明诚集团财产的念头。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同为王进学生的你。而你,却有不同的打算。
“你觉得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那个soulmate?虽说同为王进的学生,但你并不认识她,就算找到了soulmate,能说服她帮陈籍制订计划吗?就算她帮陈籍制订了计划,成功夺取了明诚集团的财产,对你庞洪升又有什么好处呢?不如……”
“不如找个假soulmate来应付陈籍,计划由我来制订,对不对?”庞洪升哈哈大笑,“徐川,你说了半天,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不用急,等我说完所有的推断,就会给你看,而且还是铁证。”我微笑着道,“碎尸重生案,警方并未向媒体披露细节,就连张璇的照片都没有,社会上流传张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女的说法。于是,你找来了一个假soulmate,在经过模仿培训之后,你安排了假soulmate跟陈籍见面。但陈籍毕竟也是混迹商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了,他在见面之后应该发现了一些端倪。或许经过见面,他觉得soulmate并不如传说中的那样神奇。于是,你构思了一起不可能犯罪,这起犯罪,就是明诚集团张成礼案。因为案件的特殊性,警方并未将结果向外宣布。这使得陈籍以为张成礼案警方一直未破,从而对soulmate的能力深信不疑。
“取得陈籍信任之后,你开始按照陈籍提供的名单拟订计划。方城是第一个替罪羊,楚铁骏是第二个,直接的参与者是丁明、楚铁骏、蒋峥、张娴静。按照计划的设置,前期杀的人,主要是为了给警方造成心理定式,从而掩盖后期杀掉的楚铁骏和黄祈的真实目的。作为明诚集团的形象顾问,你对集团内的大部分人比较熟悉,包括经常出入集团的陈蕊。陈蕊很好搭上,只要有钱,这女人不难征服。陈蕊所住小区的保洁阿姨貌似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对招蜂引蝶的陈蕊很是反感,她几乎记住了每个经常出入陈蕊家的男人,包括你。你在陈蕊身上的投入不小吧,让她对你深信不疑,录下了那段视频。张成礼、陈蕊的死使警方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方城身上,接着你杀死卢芳和丁明,用逆十字架的标志加强了心理暗示,让警方认为这两起命案也只不过是前几起命案的继续。紧接着,用假账目表和假遗书坐实了方城的罪名,使经侦处将方城抓捕入狱。当然,计划进行到这里,仅仅是前奏而已。这第一个替罪羊是为了引出楚铁骏这第二个替罪羊而存在的。你在账目表和遗书里故意留下破绽,让我和徐佳轻松地追到了楚铁骏,并且由陈籍逼迫楚铁骏自杀。
“不巧的是,我和熊猫跟踪了陈籍,发现了他的别墅,而那栋别墅里还住着假soulmate。你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很是焦急。在我和熊猫假扮电力公司员工试图进入别墅的时候,你通知了陈籍,并安排保安赶走了我们,顺便编造了那栋别墅是黄祈的别墅的谎言。并且在我们离开之后,立刻转移了别墅里的假soulmate。至于黄祈的死,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不想再多费唇舌。
“明诚集团的董事长萧离在医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整个集团都属于陈籍了。计划结束了,你们可以瓜分财产了。但在这之前,还有个超出了计划的诡异事件,并没有得到解决。那就是黄祈遇车祸的同时,蒋峥死于服用过量安眠药,而张娴静,则失踪了。”
庞洪升喝下了一大口茶,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如果没有这件事的发生,陈籍会按照约定将四成所得分给soulmate,也是分给了你。而那时张娴静被目击到从蒋峥的房间离开,此后不久就发现了蒋峥的尸体。陈籍怀疑蒋峥是soulmate安排张娴静杀的,自然不肯再分给假soulmate一块钱。你可真是有苦难言,总不能告诉陈籍,其实假soulmate只不过是你的一个傀儡,所有的计划都是由你制订的吧?而同时,你也感觉到深深的不安,蒋峥究竟是谁杀的?是张娴静干的,还是另有其人?杀蒋峥的动机是什么?计划终于在此时脱缰,远远超出了你的控制。就在此时,我和徐佳找到了陈籍,指出了怀疑他是幕后凶手的理由。陈籍远远不如他之前的表现那么镇定,在我们走后,他做了一件蠢事,把你扯到了台前。”
庞洪升的嘴唇开始抽搐,眼角开始跳动。
我从裤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按下了上面的按钮。一阵刺刺啦啦的静电噪声过去,里面传出了陈籍的声音:
“喂?喂?你在办公室?我告诉你,蒋峥莫名其妙地被杀了,搞不好是张娴静那个婊子做的,现在警察已经找到上门了,时间紧迫,我们得马上解决这件事!”
一阵沉默过后,庞洪升的声音响了起来:“陈总,你说怎么办?”
“soulmate呢?你把她转移到哪里去了?”
“在我的住所。”
“干掉那个贱货!把一切都栽在她身上!”
“这样,恐怕瞒不过警察,soulmate突然死亡的话,警方一定会追查的……”
“你是在教我做事?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
“听清楚没有!嗯?清楚没有?!”
“清楚,老板。我会杀掉soulmate的。你放心。”
我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没想到手机通话已经被窃听了吧?这算不算铁证?”
庞洪升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哈哈,想不到这么缜密的计划,竟然毁在了一通不到三分钟的电话上了。哈哈,徐川,这是警方窃听的?”
我摇头,“不是,是我收到的快递。”
“快递?”他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你接到陈籍电话之后,自然没有按照他交代的去做。仅仅杀掉假soulmate,你得不到任何好处,不但可能被警察追查到,而且还很可能事后被陈籍灭口。但如果把陈籍和假soulmate一并杀掉的话……你是这样做了,对不对?”
“对。”庞洪升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我把假soulmate带到陈籍的办公室后,就把他们两个一起干掉了,然后将现场布置成了冲动杀人的样子。这项计划连环套连环,把我搞得精疲力竭。钱陈籍已经分给了假soulmate一成,都落在了我的手里。剩下的钱我不准备要了,只想脱身,可是没想到还是被你追到了。”
他看着我,苦笑着问道:“你真的不知道那段录音是谁录的?”
“不知道。”我摇头,虽然我能猜到是谁,但我并不能确定。
他叹了口气。功亏一篑的感觉,让人绝望。
“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还有什么问题?基本上跟你推断的差不多,细节上的出入,没有纠正的必要了。”庞洪升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你见过soulmate吗?”我问。
“没。”
“为什么要选择方城作为第一个替罪羊?”
“嗯……因为方城……张成礼跟方城有矛盾,而且张成礼的老婆是方城以前的女友。”
“你不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吗?如果把方城作为第一个替罪羊,他跟后来杀掉的卢芳和丁明的关系并不密切,很容易引起警方的怀疑,不是吗?”
“……”
“庞先生,选择方城作为第一个替罪羊,是在杀死张成礼之后,还是在杀死张成礼之前?”
“当然是在杀死张成礼之后,你到底想问什么?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这些问题?反正我迟早要被判死刑的吧?警察呢?在外面埋伏的警察呢?怎么不发信号让他们冲进来?”庞洪升焦躁起来。
“选择方城作为第一个替罪羊,真的是你自己的主意吗?庞先生,你好好回忆一下。这关系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尽量将声音放得温和。
“方城……哦,不,是张娴静的提议。计划定稿的时候,张娴静也参与了。”
“为什么张娴静有资格参加呢?丁明和蒋峥这两个陈籍的心腹都没资格参加,为什么张娴静有资格参加?”
庞洪升冷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张娴静有资格参加,是因为她……”冷笑突兀地冻结在脸上,恐惧犹如瘟疫一般爬了上来,他嘴唇翕动着,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我……我怎么想不起来?我为什么想不起来?”
“根据明诚集团人事部资料显示,张娴静是在张成礼被杀后的第二个星期,由身在医院的明诚集团董事长萧离亲自招聘的。无疑,张娴静是萧离的人,我再问你一句,庞先生,张娴静到底有什么资格能加入到你们的计划?”我神色如冰,“不光是你对此没有异议,已经死去的蒋峥、陈籍恐怕都没有什么异议。不然张娴静根本不可能进入得了计划的核心。”
庞洪升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哆哆嗦嗦地拿起一支烟,却怎么也放不到嘴边。
“你知道,深度催眠吗?”
“你是说……我的记忆被改写了?”庞洪升双眼通红,嘶声大叫道,“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在碎尸重生案中,我的记忆就因深度催眠而被改写过,以至于以为张璇是我的女朋友。”我怜悯地看着他,“或许,真正的计划,在你们杀死张成礼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熊猫曾经发现,方城的那台电脑,在张成礼被杀的当晚,可能跟真正的soulmate联系过。而且,在张成礼被杀前,还有发现海边尸体前,警方均收到过犯案预告。换句话说,你们所谓的计划刚刚开始,就已在soulmate的掌握之中。”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庞洪升握紧拳头,居高临下地冲我咆哮道,“soulmate不可能在计划施行之前就知道计划的内容!张成礼被杀之前,她怎么可能会向警方寄去犯案预告?”
我摸出一张照片,“庞先生,你说你跟soulmate并未见过面,那这张照片,也没有印象了吧?”
照片很模糊,但还能依稀分辨出容貌。两个人走在昏暗的走廊上,庞洪升正侧脸微笑着对身旁的一个女孩说着什么。
“soulmate……”庞洪生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地看着我道,“怎么回事?我怎么会跟soulmate见过面?”
“不止见过面那么简单。”我摇头道,“在你的办公室外的走廊里,恰好有个摄像头。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我请警方调阅了监控录像,意外地发现了一段视频。那是在晚上十点多之后录到的,soulmate和你两人同时出现在了走廊里,并进入了你的办公室。这张照片就是那段视频的截图,证明了你在明诚集团案发前,跟soulmate有过联系。螃蟹,我再问你,你确定你真的没有联系上soulmate?”
庞洪生揪着自己的头发,满眼血丝,在努力地回忆。
“想不起来,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嘶哑着声音道。
“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你联系上了soulmate,并邀请她一起制订了计划书,但她却在计划书制订完毕之后,因为某种原因对你进行了深度催眠,改变了你的记忆,让你变成了她的一枚棋子,使得整个计划按照她的意图进行?”
随着一阵歇斯底里的怪笑声,庞洪升整个人瘫软在了老板椅上,他瞪着浑浊的双眼,喃喃道:“soulmate?张娴静是不是她的棋子?陈籍呢?蒋峥呢?我呢?都他妈的是soulmate的棋子?”
自以为操控着整个棋局,原来竟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靠在锈迹斑斑的船舷栏杆上向下俯视,墨蓝色的海水深邃而不可见底,犹如近在咫尺等待时机吞噬一切的深渊。张娴静闭上眼睛,压抑着心头的一阵阵眩晕。深吸一口满是潮湿海腥味的空气,她退后几步,靠着后面的船舱钢板坐在了甲板上。
这是一艘只不过十几米长的渡轮,犹如一片落叶航行在广袤深邃的大海之上。她不是要逃,而是要去一个地方,以姜筱的身份。
姜筱,在人间活了二十七年,看透了人情冷暖,见惯了世态炎凉。就在她已经痛到麻木的时候,soulmate给了她一个机会,披上了张娴静的外衣,祭奠那死去的亲人。姜筱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一张照片,站起身,又走到船舷边。
十四年前,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照片上这个微微笑着的男人,正是她的父亲。时至今日,他已经死了十四年,安静地躺在一个小盒子里。照片在火焰的舔舐下,逐渐地发黄蜷曲,最终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在指间化为灰烬,随着海风飘向空中。
姜鹏,筱鹏公司的老总,姜筱的父亲,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男人。
姜筱九岁那年,母亲因为忍受不了父亲的平庸和不思进取,哦,或者也可以说抵御不了那个满脸红肉的台湾老板的引诱,抛弃了家庭,消失在了遥远的海峡彼岸。父亲,那个传统到迂腐的男人,抱着争一口气的心态,辞去了政府部门的公职,一头扎进了云谲波诡的商海。
姜筱的童年是在同学的嘲笑中度过的,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被贴着“妈妈跟台湾人跑了”的标签。她不以为意,那个女人走了,她至少还有爸爸。虽然爸爸很少陪她。
她对父亲的记忆,几乎都是在那个小小的拉面馆里。在放学之后,姜筱总是会步行到父亲在地下室里的那间小公司,在堆满杂物的走廊里,蹲着做完作业,然后就默默地等待。等着父亲忙完手上的工作,带她和公司的同事一起去那个拉面馆吃饭。只有那时,爸爸才属于她。
一碗冒着热气的拉面,她通常吃得很慢。爸爸就坐在她的对面,慈爱的他,不时摸摸她的脑袋,而她总要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打掉他的手,引得同事们哈哈大笑。
她很喜欢这样,喜欢爸爸脸上一闪而过的愠怒和尴尬。
过了四年,姜鹏的公司犹如雨后的春笋一般蓬勃发展起来,占有了s市近五成的日化品市场。姜筱刚考上初中,爸爸买了一辆奔驰车,在报到那天,径直把她送到了学校里面的报到处。当她被爸爸从车上抱下来的时候,她看到爸爸脸上满是荣耀的光芒。
“再等两年,我们就坐飞机去台湾,气死那个女人。”爸爸轻声对她说。
“气死那个老女人。”她挽住爸爸的脖子,稚气地大声附和。
三天后,爸爸在高架路上出了车祸,六车相撞。
不啻世界末日。
姜筱却没有哭。
爸爸说过,这世界不相信眼泪。
十三岁的年纪,姜筱却有着一颗被现实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心灵。
警察把爸爸的死定性为交通事故。五天之后,爸爸的公司被另一家集团公司收购,公司的名字也由筱鹏更名为明盛。那个经常和爸爸一起加班的叔叔摸着她的头,说以后由他来照顾她。姜筱冷冷地打掉了他的手。在爸爸出事后的那天晚上,她看到了这个男人跟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商讨着如何以最低的价钱收购筱鹏。他们害死了爸爸,他们提到了那起车祸,那不是意外。
逃吧,孩子。她似乎听到爸爸对自己说:等你长大了,复仇。
流浪,童工,收容所,教会学校,工人,文员,销售,夜总会小姐……十四年的生活,犹如一本社会百科全书。然而苦难并没有磨灭心中那颗复仇的种子,相反,那些屈辱辛酸都变成了养料,使种子长成了怪物,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会失眠,披起衣服看着窗外的星星,一颗一颗地数下去。
要等待时机,生命只有一次。她面对的是一个资产几十亿的集团公司。失败了,就只能死不瞑目地看着那些人渣快乐地活下去。
然而,等待却是最折磨人的。
几乎换完了s市的夜总会,做小姐做了一年半,她却一直没有找到接近明诚集团决策层人物的机会。也是,那些富豪级的男人,要尝鲜也只会去那些隐秘的私人会所,这些太大众化的娱乐场所,吸引不了他们。还要再考虑下别的方式吗?对于一个没有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的女人来说,如何才能击溃一个拥有九千多名员工的集团公司呢?
需要奇迹吗?她苦笑。
仿佛是听到了心中的呼唤,奇迹终于出现了。
那时候,姜筱又换了一份工作,在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培训机构上班。那天早上,她在挤公交车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的脚。两人口角几句,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一脚把她踹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拳头犹如暴风骤雨般落在她身上。而周围的人,自觉地散开成了一个圆圈,冷冷地看着她。
她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
在没有实力反抗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忍耐。爸爸说过这句话。
突然之间,一个身影拨开拥挤的看热闹的人群,用路边的金属架广告牌狠狠地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男人犹如一堆枯柴轰然倒地。那个身影弯下腰,向她伸出了手。慢慢适应了从背后照射过来的阳光,姜筱看清了。那是一个比她年纪还要小的女孩,有着清秀冷酷的脸庞。
女孩嘴角弯了起来,眼里满是暖暖的笑意。
搭上她伸过来的手,犹如天籁一般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姜筱,你要不要复仇?”
那是soulmate。
是她的奇迹。
她的神。
“再有二十分钟的航程,我们就要到达祖国的宝岛台湾了。”一名船员懒懒地出现在船头,“大家准备一下。”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船员身后出现了,一路上他一直在跟姜筱搭讪。看到船舷边的姜筱,他眼睛一亮,跑了过来,“姜小姐,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等下我帮你拿行李吧?”
“不需要啊,我没什么行李。”姜筱笑眯眯地看着他。
“哦。”他不甘心地挠了挠头,“那上岸之后,我陪着你吧,台湾我来了好几次了。淡水啊,师大夜市啊,垦丁啊,这些地方我都熟得很。对了,你到台湾是要干什么?寻亲?旅游?还是……”
“复仇。”迎着年轻人惊诧的目光,姜筱笑靥如花地重复道,“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