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s市区,已经凌晨一点多了。路经跟徐佳一起光顾过的那家小拉面馆,意外地发现竟没有打烊。等饥肠辘辘的熊猫一口气吃了三碗面之后,我们再度启程。到达我那位于市区边缘的事务所的时候,已经两点了。给手机换了块电池,并没有收到徐佳的短信。犹豫了一下,我将手机塞进口袋,歪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黑暗,漫无边际。
脚下并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泥泞路面。我站在黑暗之中,看不到所谓的方向。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哭泣声。我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行。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要找什么,我一无所知。
这是个不合逻辑的世界,与我所熟知的现实相距甚远。脚下越来越泥泞,每走一步,酸腐的恶臭随着拔出的小腿扑鼻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汗水从额头滚落,滑过眼睛,又涩又辣的感觉。
哭声越来越近。不知为何,这种小声的抽泣听起来却异常的甜美。
我看到了一个在半空中悬浮着的耀眼的天使。
雪白的长袍,张开的白色羽翼,乌黑的长发,还有那张精致的脸。
“张璇?”
我听到自己胆怯的声音在耳边轰然炸响。
白色羽翼开始凋零,一片片洁白的羽毛犹如雪花缤纷落下。我拼命向前,双臂向上伸去,妄图接到坠落到凡尘的天使。
失去了羽翼的天使下坠的速度却异常缓慢,我站在她的下方,看她轻轻落在我的怀里,犹如一片没有重量的雪花。是张璇,不,不,是张娴静?
我愣愣地看着怀中的女人,明明是张璇的,为什么会变成了张娴静?
长长的睫毛犹如翅膀一般闪动,明亮的眸子绽放,她看着呆呆的我,温和地笑了笑,湿润的薄唇吻上了我的脖子。
随即,钻心的剧痛传来。
醒了。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把旁边刚刚睡醒的熊猫吓了一个哆嗦。
“又做春梦了?”二货猥琐地笑道。
我摇了摇头,好奇怪的梦……
拿起手机,已经快十点了,仍旧没有徐佳的短信,这死丫头到底搞什么鬼嘛。把手机丢到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等下先去明诚公司见一下那个蒋总经理。
手机响了起来,是徐佳吗?
怎么会是……张娴静?
想起那个诡异的梦,我笑着摇了摇头。
“喂?”
“怎么回事?”电话里张娴静火气很大。
“什么怎么回事?”我莫名其妙,丫刚从s江做完运动回来吧,为什么会冲我发飙?跟踪的事情应该没败露啊。
“方城!”
“方城怎么了?”
“你不是拍胸脯保证能帮方城洗脱嫌疑吗?今天早上警方已经将他再次带走了!”张娴静好像很愤怒的样子。
重要线索……方城的……想起昨晚徐佳的那条短信,莫非是警方昨晚发现了不利于方城的重要证据?所以徐佳才不接我电话,仅仅以短信的形式通知了我一下?
“张主管,警方带走方先生的时候,是以哪种形式带走的?你能回忆一下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道:“说是要协助调查,并没有强制性的措施。”
“徐佳也去了吗?哦,就是跟咱们一起吃饭的那个女警。”
“没有,哦,刚收到的消息,是经侦的人,不是刑侦。”张娴静的语气已经平和了下来,可以看得出来,这女人心理适应能力挺强的,反应速度也很快嘛。
“经侦……不好意思,张主管,我需要跟警方联系一下,有新的进展,我会立刻跟你沟通。”不等张娴静答话,我就挂断电话,拨通了徐佳的号码。
通了。
“方城完了。”是徐佳疲惫的声音。
“发现了什么?”我沉声问道。
“经侦处昨天下午收到了一件快递,他们立刻上报,连夜召开了局长办公会,拿出了抓捕意见,今早一上班就把方城弄进局里来了。”
“局长办公会……你们刑侦是陈处长去参加的?你给我发短信的时候,他们正在开会?”
“对的,虽然陈处长在会上也不同意方城就是明诚集团系列杀人案的凶手,但经侦处收到的那个快递实在太具有决定性意义了。所以我们刑侦处的意见没有被局里采纳。”
“是什么快递,能说吗?”徐佳发短信给我的时候,大概是想暗示我这件事情,让我赶到局里帮忙的吧。不过那个时候,我正兴高采烈地跟踪着张娴静和陈籍。
“虽然违反规定,不过对你没什么隐瞒的。是明盛公司的一些账目清单,登记了一些坏账,是从6月1日开始的。”
“6月1日,不就是张成礼失踪的第二天?”
“对,这笔坏账的总数很大,一共将近八千万。”
“八千万?”我惊叫一声,“怎么可能有这么大数目的坏账?明盛公司的财务部门是吃屎的吗?他们负责这方面的财务人员呢?怎么解释这个事情?”
“死了。如果你没有忘记的话,负责这些账目核对的财务人员,就是第五个死者,被赤裸绑在逆十字架上丢到江里的那个女人,卢芳。”
“杀人灭口?等等,这些跟方城有什么关系?他到目前为止,也只不过是明盛公司的一个中层管理人员而已,怎么可能……”
“除了那些账目,快递来的还有一封遗书,是卢芳的。在信中,她声称因为爱上了方城,才帮方城做了这些坏账,偷偷地将本该发往厂家的货款进行扣留,转发给了一些空头公司,这些空头公司的法人代表都是方城。几个月时间,卢芳为方城前后挪用了近八千万的公款。但她后来发现方城并不爱她,而是迷恋上了张娴静,并且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于是就将这些事情写成遗书,交给了一家快递公司,约定如果在约定时间内没有联系的话,就由快递公司按照要求快递给警方。”
“狗血。”
“但我们已经连夜到快递公司进行了调查,证实确有其事。而且,对遗书中的几个空头公司也进行了查证,那些公司的法人代表,确实就是方城,而且成立时间,均在6月1日之后。”
“听起来好像很完美?”
“你来公安局吗?证据和人都在经侦处,他们非常自信,觉得这次的案子十拿九稳了。”
“等我。”我挂掉了电话。
窗外,起风了。
“为什么要杀人?”我看着面前表现得唯唯诺诺的男人。
“不是我做的。”方城抬起头,一脸的无辜。
“我一直很好奇,你总是这么示弱,是演给谁看?”
“什么……意思?”又是那种迷茫的眼神。如果没在监控那里看到过他腹黑的样子,我真的要相信他了。
“表情、动作、语言都表现得很到位。可惜了,我是做犯罪心理侧写的,虽然你能瞒得过一般人,但是方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我将双手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给他施加压力,“你好像从soulmate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右眼下的肌肉轻微地跳动了几下,方城迟疑了好久,还是摇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慧眼光中,开半亩红莲碧沼,烟花象外,坐一堂白月清风。”我淡淡地道,“你是不是还在纠结,为什么soulmate知道这句诗?”
方城猛然抬头,一脸错愕地惊道:“你?”
“不是我。”我摇头,“还有浪费时间的心情吗?你知道跟你这五分钟不在监控下的会谈多不容易吗?”
“真的不是我杀的。”方城苦笑,“从头到尾,我没杀过人。而且卢芳那几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
肩膀松弛,双手却紧握,眼神没有躲闪,嘴角轻抿……
这是在紧张状态下信任对方的表现,应该没有撒谎。
“那你是说卢芳在冤枉你?一个死人,为什么要冤枉素不相识的你?”
“我……不知道。”
“那我再问你。对人示弱,是soulmate教你的,还是你自己的主意?”我低声问道。
“有什么关系吗?”方城似乎不太想回答。我则报以沉默。
“好吧,是我的想法。从那晚在公司被soulmate缠上之后,我就有些忐忑。而且第二天,soulmate提到的张成礼真的消失了,让我从心底感到恐惧。紧接着,接替张成礼的静姐,对谁都凶巴巴的,对我却异常的好,在工作上处处提携。这一切改变犹如做梦一般,虽然我不是多聪明的人,但也不蠢。我嗅到了其中阴谋的味道,甚至一度怀疑过静姐就是那个神秘的soulmate。
“但她不是。soulmate几乎无所不知,像是神一般的存在。我虽然不知道她都做了什么,但应该是一直在帮我。张成礼的死、陈蕊的死、静姐的青睐、我的提升,这一切恐怕都是soulmate的操控。是的,我一直在对外示弱。我觉得,一个运气太好的人本来就会受人妒忌,如果他再表现得嚣张跋扈,那就是自寻死路。”
这家伙倒是还有自知之明。时间不多了,我十分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单刀直入,“你和张娴静的第一次超友谊关系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方城的脸微微发红,“那次我们都喝了不少红酒,陈蕊刚死,而且还看到了那段视频,对我打击挺大……”
“她主动,还是你主动?”第二个问题依然十分露骨。
“我酒量不行……记不太清了……不过是在她家的。”
“你们现在还保持同居关系?”
方城点了点头,道:“我们打算结婚的。”
“结婚?”我有些意外。
“嗯,静姐说了。等这个案子破了之后,我们就结婚。”方城苦笑,“可我现在这个样子……”
蠢货,要是你看到张娴静和陈籍进了别墅,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咳嗽一声,“soulmate除通过网络联系你外,平时和你还有其他的联系吗?”
“没了。”方城像是想到了什么,“我问过她为什么帮我,她总是说狐狸的善意,狐狸的善意,是什么意思?”
“狐狸……的善意。狐狸,在我国的古代,总是被拿来暗喻女人。《聊斋志异》里也有不少关于狐狸报恩的故事。可能你无意间对soulmate有恩?”我信口胡诌。
“有恩?”方城皱起眉头,努力地回忆。
敲击铁门的声音不客气地响起,我冲方城点了一下头,“我先走了。”
走出了房间,看到几个经侦处的警察和徐佳都在不远处等候。
“怎么,名侦探有什么结果?”一位身材比熊猫还要胖的中年警察笑眯眯地问道,“老陈为了这五分钟,可说了半天好话。”
我冲他笑了笑,抓起旁边徐佳的胳膊转身离去。
“怎么,没收获?”身后传来胖警察的声音。
“领导,等着放人吧!”我头也不回地扬手示意。
出了经侦处,徐佳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方城到底有没有问题?”
“有问题,但他不是凶手。”
“嗯?你只谈了五分钟,会不会太武断了?”
“谈之前,我还看了那些所谓的证据,有漏洞。”我环顾四周,酸溜溜地问道,“嗯?怎么没看到那个恋尸变态?”
徐佳瞪了我一眼,“怎么说话的?人家有工作,可不像你整天游手好闲。现在去哪里?向陈处长汇报一下?”
“去快递公司!”我拉开桑塔纳警车车门,“先去见见那个提供证词的快递员!”
“见快递员有用吗?他一口咬定是卢芳亲手交给他的,你该不会怀疑他说谎吧?”徐佳发动了车子。
“我看了经侦处的问询笔录,发现了一个问题。或许是那件快递给经侦处的家伙们造成的心理震撼太大,他们在问询快递员时,太迫不及待了。问询方问快递员的问题,不是正常的‘谁要你上门取的快递’,而是‘要你上门取快递的是不是卢芳’。这是诱导问询。如果是在法庭上辩论,绝对会被辩方律师提出抗议的。”
“但那个快递员确认了就是卢芳。”徐佳还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任何东西只要被语言传述,被文字记载,就难以避免某种程度的歪曲和戏剧化。在心理学上称之为想象补偿。我觉得,这个快递员的证词有问题。”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卢芳那封所谓的遗书竟然是打印的,只是在署名处签了她自己的名字。搞笑吗?如果按照她在遗书中所说,她和方城有暧昧关系,她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像写文书一样写遗书?
“在拥有几百名员工的明盛公司,所有人都知道方城和张娴静的暧昧,却不知道方城和卢芳也有暧昧。一个四十多岁心高气傲的剩女,居然为了一个不怎么优秀的男人侵吞八千万?
“再者,所谓八千万的坏账,她一个财务人员就算能瞒过整个财务部,明盛公司的那些高层管理人员,难道都瞎了不成?如果方城是因为那八千万杀了她,那还杀张成礼那些人干吗?”
徐佳叹了口气,“疑点只是疑点。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方城,几乎可以确定他就是凶手。如果我们没有证据证明方城是清白的,估计他很快就会上法庭了。”
“没有必要证明方城的清白。”我不怀好意地笑道,“只要推翻那些证明他有罪的证据就行了。”
方城这次肯定是被人陷害的。是什么人要陷害方城呢?陷害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复仇?犯不着杀那些无关的人吧。为钱?方城能有什么钱呢?
快递公司内。
在所谓的候客厅等了一个半小时之后,那个快递员总算取货回来了。一辆通勤车、一身运动衣、一双跑鞋,很年轻的样子,大概还不到二十岁?
“我……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他站在大门口,右手微微发抖。
“因为你的证词有点问题,我们需要再次查证。”徐佳板着脸,很严肃地回应。
应他的要求,我们一起走出公司,在街角处开始了询问。
“刘健,你的笔录显示,是卢芳亲手把快递交到你手上的对吗?”徐佳问道。
“是的。”
“那么,那个奇怪的要求也是她当面提出来的?你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吗?”徐佳追问道。
“奇怪的要求?大姐你的意思是……”刘健挠了挠头。
“大姐?”徐佳额头上的青筋开始暴跳。
我干咳一声,接道:“就是那个在约定时间内如果没有联系的话,就快递给警方的要求。你不觉得有些不符合正常手续吗?”
“哦……那个啊。有些客户的要求会有些变态。但我们老板说过,只要挣钱,别的不用管。”他说完后,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嗯,当然得不犯法。”
“那就是说,当卢芳提出那种要求的时候,你并不感到吃惊?”我继续笑着问道。
“嗯,不吃惊。我还遇到过很多其他各种各样的要求,比她那个离谱多了。”少年的精神有点松弛了。
“呵呵,刘健,你以前跟卢芳认识吗?”
“当然不认识,警察叔叔,到底怎么了?”刘健憨厚地笑道。
叔叔?
好吧,不跟你计较这个。
“是这样啊……那么,刘健,你既然以前不认识卢芳,她交给你快递的时候你也没多深的印象,为何你之后能准确地指认出卢芳?”我漫不经心地抛出了这个问题。
“我……”他张皇地看着我,又看看徐佳。
“你在第一次询问时,说了谎,对不对?刘健,你知道伪证罪吗?”
“我没,我没说谎。”他慌乱地挥着两只手,“警察叔叔,我很需要这份工作,你们说什么我都会配合。我妈妈有病,我需要挣钱。不要跟老板说,我会被开除的。”
我和徐佳对望了一眼。
徐佳轻声道:“别慌,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只不过三分钟的简单叙述,快递员的证词就已经没有证据效力了。
不出所料,这个叫刘健的快递员,在发出那份快递之后,对客户的印象已经消失殆尽。只记得是个身材较瘦的普通女人,长相、打扮甚至衣着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在经侦调查的时候,面对三张模样相似的照片,他犹豫了很长时间都不能确认。最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他拿起了那张卢芳的照片。
“那个伪证罪……我会被开除吗?”刘健很是紧张地问道。
“这个不是出自你主观意愿,应该没事。”我笑着拍了拍刘健的肩膀。苦孩子,老爸死得早,老妈有病,十多岁就要出来拼生活。面对压力,只能选择顺从。
“那太好了,现在工作挺难找的。没事的话……”他又挠了挠头,讨好地笑着问。
“嗯,你回去忙吧。”徐佳点头,看他走远了,才关掉了口袋里的录音笔。
“把这个东西送给经侦处,他们就会放人。想不到这事情解决得这么快。”坐进警车,我笑道。
“可还有那份账目。”徐佳咬着嘴唇,“那个也算……”
“那个什么也不是。账目只是显示有八千万的坏账。把坏账跟方城联系在一起的,是卢芳的那封遗书,但遗书却是打印稿。那么决定遗书真伪的关键,就是这封遗书是不是卢芳亲手交给快递员的。”我抿嘴笑道,“现在,既然快递员推翻了以前的证词,这一招釜底抽薪……”
“那也就是说,你只是推翻了经侦处将方城作为凶手的证据,而不是找到了方城不是凶手的证据?”徐佳摇摇头,“等于说,案子还是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我很想把这几天发现的事情告诉徐佳,但话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
“嗯,没实质性进展。”我摊了摊手,“不过,我至少知道了账目这块有些问题,八千万的坏账,既然跟方城无关,那现在钱在哪里呢?卢芳死了,钱不在她那里,但明盛公司能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吗?八千万,放到哪里都不是小数目吧……”
“你在这案子里表现好烂。”徐佳不留情面地刺激我。
“那是因为对手太大了。近万人的集团公司,真是不太好调查嘛。”我努力保持微笑。
徐佳打转方向,驶进快车道:“去,你的借口真烂,徐川,我有点怀疑,碎尸重生案到底是不是你破的。”
我耸耸肩。跟女人吵架是很不明智的行为,尤其是跟一个心烦气躁又是跆拳道黑带三段的女人吵架。
她双眼盯着汹涌而过的车流,幽幽道:“明诚集团这案子已经死了六个人了,虽然在舆论宣传这一块一直都有管制,但社会上的谣言已经开始流传了。陈处长被训斥了好几回,我们准备下一步直接对明诚集团高层进行调查。”
“早该这样了。其实这案子,难就难在明诚集团在社会上影响力太大……”
一辆东风重型卡车挟着沉重的喇叭声迎面呼啸而来,徐佳尖叫一声,整个身体伏在了方向盘上,死命往右。桑塔纳警车尾部被重卡轻轻蹭了一下,饶是如此,还是在路上打了几个弯才颤悠悠地停下。周围不少人都看向我们,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那辆重型卡车司机探出头来,骂骂咧咧地说了句什么,扬长而去。
徐佳出了一头冷汗,脸色煞白地靠在座椅上,似乎还未缓过神来。我跳下车,绕到车屁股那里,车尾被蹭掉了一大块漆,凹进去了一些,其他并无大碍。
不是有意图的谋杀。看着已经远去的重卡,我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如果是要制造车祸,卡车司机只需要跟着贴过来,我们的桑塔纳现在就已经变成铁片了。是一场意外,还是谁要警告我一下?
徐佳也下了车,看到车尾,无奈地叹了口气:“唉,真是倒霉。徐川,回去替我作证啊,是那辆重卡不明不白地开过来的。”
“放心啦,这个是自然。不过修理费怎么办?”被碰到的这个地方,少说也得花上几千块钱修理费吧。
“只要责任不在我这边,有保险的。”
“你说什么?”犹如黑暗中突然划过一道照亮真相的闪电,我怔怔地看着她。
“保险啊……你不知道什么叫车险?”徐佳斜着眼看着我。
保险……理赔……
会是这个原因吗?
“又是你?”瘦子看到低头进入拘留室的方城,竟一脸兴奋。
“你是……”方城微笑地看着他。
“上次你被关进来的时候,我们就是一间屋,喂,我说你是不是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大门?”瘦子嘿嘿笑道。
“我没,你呢?”方城坐在了他身旁。
“我自然没看。”
“那你怎么也进来了?”
瘦子愣了一下,笑了笑道:“你比上次进来的时候可平静多了。这次是什么原因啊?”
“六条人命,外加八千万人民币。”方城笑道,一脸云淡风轻。
瘦子站起身,坐到了方城的对面。
“不是我干的。”方城摇了摇头。
“哦,被人下套了?”瘦子明显松了口气,笑呵呵地问道,“怎么样?还能出去不?”
方城笑笑,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呢,这次是为什么进来的?”
“老样子,盗窃。”瘦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呢?被抓过不止一次了吧?”
“有案底的人,谁敢用啊。”瘦子的眼皮耷拉下来,无精打采,“唉,还是我爹说得对,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你爹?”
“教师。”瘦子站起身,脸上是掩饰不住骄傲的神色,“我们镇里最好的语文教师,很多人都很佩服他。”
“可他却没教好你。”方城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喜欢写诗的穷工人。
“是我自己不争气,不怨他。那时候小,老是觉得他又窝囊又穷。”瘦子叹了口气,“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方城没有笑。
拘留室是第二次进了,同一个房间,同一个室友,是巧合,还是命运?
他靠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仰头看着高处的那个被铁条所分割的长方形星空。一个微微发亮的光点从外面飘了过来,停在那里,光点很弱,颜色也很淡,像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是萤火虫。方城终于认出了这个小东西。以前在乡下的舅舅家,一到初夏的傍晚,在村子里的那条小河边,总能看到萤火虫,星星点点,在黑暗中飞舞。有一次方城看到上百只萤火虫聚在一起,随着夜风飞舞,亮光倒映在水面上,犹如灿烂的烟花一般。
“喂。”方城冲瘦子喊道。
“什么事,哥们儿?”瘦子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猛然惊醒。
“我叫方城。”
“哦,我叫郑东辉。”瘦子愣了一下,回答道。
“你出去后,要是有工作做,是不是就不会偷东西了?”方城问道。
“那是,我也不想隔三差五进来一趟啊,这里的饭很难吃的。”郑东辉摸了摸脑袋,笑道。
“那你出去后跟着我吧,当个保安。”
“跟你?保安?”郑东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兄弟,你不是说你手上六条人命吗?还有八千万人民币……哦,就算是掉进了别人设的套儿,你也得洗干净了才出得去吧?”
方城沉默不语。
郑东辉停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哥们儿,你是不是外面还有什么事情要托付?甭绕圈子了,说吧,只要兄弟能帮你办到,尽管开口。”
方城笑了。soulmate保证过,这次的拘留,最多五天。
“为什么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坏账?”徐佳很郁闷地看着铺满了地板的账表。
“以你的智商,这点很难跟你解释。”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那也得找几个专业会计来查吧,你能看得出来什么?那些什么收入、支出、汇总看着就让人头大,别说再加加减减地算数了。唉,可别指望我帮忙啊,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最讨厌的东西就是数学。”
“谁说要算账了?”
“那你要这些报表干吗?”徐佳恨恨地道,“喂!你不要在这些账表上踩来踩去好不好?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从经侦处那里复印来的!”
“只是复印件,又不是原件,不是证据没事的。”我拿着一张白纸,抄着账表上的一些内容。
徐佳白了我一眼,索性坐到一旁的凳子上,从包包里掏出了一本《风起陇西》,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说起来,在我做私家侦探这行以前,是烦死了名侦探这种生物的,他们平时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遇到了案子也只会默默地观察,问些云山雾罩的怪问题,然后低下头摆个类似《思考者》雕像的姿势,像死了人一般默哀几分钟,再做个漂亮的姿势或者说句帅气的台词,就能搞定复杂的谜题。
但做侦探久了,就明白了。这算是职业习惯之一,当你专注于某件事的时候,是不太愿意理会外面的世界的。
这种境界,叫做忘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抬起头,终于搞定了。我向徐佳扬了扬手中的纸,道:“把这个交给陈处长,让他查查这上面厂家的法人代表,我想他大概会发现一些十分有趣的东西。”
“厂家的法人代表?”徐佳皱着眉头问道。
“卢芳提供的那笔八千万的坏账,不是将本该给几个厂家的货款,发给了法人代表是方城的空头公司了吗?虽然没见过明盛公司跟这几个厂家签订的合同,但按照常理推断,如果因明盛公司的原因,造成厂家的损失,应由明盛公司进行赔偿吧。
“我一直觉得这笔坏账有些奇怪。拖欠厂家的货款高达八千万,一个卢芳是如何做到又不留破绽的呢?那些厂家为何不跟明盛公司进行沟通催款呢?这些厂家的老板到底蠢到什么程度,我很有兴趣认识一下。”
“你是说……”徐佳咬着嘴唇,若有所思。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呗。”我扬起嘴角,眨了眨眼。
“算到方城头上的这笔坏账,只不过是个幌子。其实是有人故意设下这个注定要被拆穿的圈套,要明盛公司赔付那些厂家八千万人民币?而且,那八千万坏账上的钱,很有可能早就到了那些厂家账上?一来二去,这些厂家一共能收到一亿六千万货款?”徐佳越说越兴奋,“谁能办到这些事呢?既能瞒住明盛公司,又能稳住那些厂家。那些厂家的老板!只有他才有这个能力!而这个人一定与明盛公司有着某种关联。他一方面利用卢芳做出假账,造成账面上的货款亏空,钱都被方城侵占了的假象,一方面还可以利用商业合同,取得明盛公司的赔偿,对不对?”
“那你还不把这个推断报告给陈处长?只要能查出这些厂家的真实老板,估计明诚集团公司这起连环杀人案,就要破获了。”我微笑着看着徐佳。
她用力点点头,转身笑嘻嘻地跑开了。
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我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了。这起案子,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呢?
soulmate,你到底布了一个什么样的局?
此时距离方城被经侦处抓捕,刚刚过了两天。
将宝马自行车停好,我站在了上次跟徐佳一起来的拉面馆门前。
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了一个西装笔挺,皮鞋锃亮的男人,看样子有四十多岁,但是保养得还算不错。头发打理得很好,脸庞棱角分明,身材也没有发福。这样的成功人士,说什么也不该出现在这种小拉面馆的。
他吃面吃得很慢,挑起一筷子,放在碗边晾上一会儿,才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脸上看不出享受的神色,仿佛在吃着味道极为一般的东西,又仿佛心思根本没有放在吃上。拉面馆的老板坐在他后面,隔了两张桌子,悠闲地抽着烟,而他的老婆,满怀怒气地在那个小格子间里洗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们已经打烊了。”中年男人注意到了我,漫不经心地道。
“我又不是来吃面的。”我满不在乎地回答,径直走了进去,坐在他的对面。
“进面馆不吃面,你这种人真没意思。”他夹起浮在面汤上的一片羊肉,轻轻吹了几下,送入口中。
“蒋总经理真是好兴致,公司马上要面临一亿六千万的损失,你却还在优哉游哉地吃面。”我拿起纸酒盒里的一次性筷子在他的面碗里搅了几下,“也不像很好吃的样子嘛。”
蒋峥笑了起来,“名侦探,你又不是没在这里吃过面,这面的味道好不好,你不知道吗?”
“你跟踪我?”我的目光瞟向后面的老板,他依旧无动于衷地抽着烟。
“彼此,彼此。你除了跟踪过我,不是还跟踪过陈籍吗?”他低下头,吹去上面漂浮着的香菜,喝了一口面汤,“他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不光你们租的那辆吉利自由舰有些年头了,那辆桑塔纳警车的车况也不怎么好了吧,万一被一辆重卡撞那么一下……”
他不再说话,又挑起一筷子面,放在碗边晾了起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的手心里黏黏的,满是汗水。跟这种处于食物链顶端的上流人士打交道,还真不轻松。
“你倒看得开。”他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冲后面的老板道,“给这小伙子来碗面,我请。”
老板起身,走进小格子间。我隐约听到了老板娘不满的唠叨,他却没有回应,只是重新开火,煮汤,拉面。
“怎么,不表示感谢?”蒋峥有点意外。
“只不过一碗面的交情,况且我并不想吃。”我丝毫不领情。
他摇了摇头,“一饭之恩,千金相报。小伙子,听过淮阴侯的故事吗?”
“他本来可以做齐王的,可惜终究死于妇人之手。”我盯着他的眼睛,“你呢,蒋总?”
“我?呵呵。多年前,我已经背叛过别人一次,那种滋味并不好受,这辈子我不想再做第二次了。”蒋峥道,“况且,你手中什么筹码也没有。”
背叛?筹码?他是在暗示我,他其实知道警方的查案进度了吗?
“方城算一个。”我索性单刀直入。
“他?”蒋峥失笑,“只不过是个弃子。”
弃子?是说明盛公司抛弃了他,还是说在这个计划里,方城只是个替罪羊?
“如果他重新回到棋盘上呢?”
“哦?”我注意到蒋峥眼中有丝光亮一闪而过。
“我已经推翻了经侦处的证据,方城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哦,那要谢谢你。如果方城没问题最好,我也不想失去一个正处于上升期的有潜力的员工。”
看他没有什么反应,我只好继续道:“而且,我还弄清楚了那笔坏账的目的,知道了谁会从中获利。刑侦处的人已经开始调查了,只要弄清楚那些所谓厂家的法人代表,就能搞清楚在幕后陷害方城的元凶到底是谁。”
蒋峥依旧没有反应,莫非那几个厂家的法人代表并不是他?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不过如此。比起你在碎尸重生案里的表现,差得太远了。”蒋峥摇头。
“我还知道……张娴静跟陈籍有私情。”咬牙抛出最后一张底牌,不给蒋峥心理压力,就无法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
出乎我的意料,蒋峥起先的表情很惊讶,但只过了一会儿,惊讶的表情就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嘲笑。
怎么回事?
是他在极力掩饰,还是我弄错了?
不,不会的。那晚我和熊猫可是亲眼看到张娴静和陈籍一起走进别墅的。
“你想问什么?”在我的注视下,蒋峥逐渐停住了笑,客气地看着我。
拉面端了上来。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本来有很多问题,但现在我想没有问的必要了。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说,对不对?”
蒋峥拍了拍我的肩膀,站了起来,“面既然上了,终究是要吃的。”
“喂,”我喊住他,“小心soulmate。”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说道:“不过,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位soulmate,就代我向她问声好。”
他爽朗大笑,转身钻进车里。灰色的沃尔沃悄无声息地融入萧瑟的夜色之中。
楚铁骏拉开抽屉,拿出了那把anaconda左轮手枪。
买了十几年,也开过不少次火,打过一些猎物,但从来没伤过人。这年头,要杀人,不能用枪。用枪过于嚣张,留下的线索又太多,应付事后调查太麻烦,远不如那些伪装成意外的事故来得干净。
今晚,楚铁骏打算用它来杀一个人。
对面的那个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犹如狮子俯视脚下受伤的猎物。
“我先走一步。”楚铁骏向他点头示意,而他仍旧沉默。
六十多年的人生,到头来只不过是一个笑话。不过也好,就算再也无法决定自己怎么活,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怎么死。楚铁骏将anaconda长长的枪管插进嘴里,冰凉的死亡味道在味蕾间绽放。
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这句遗言,蛮好。
子弹从上颌射进,从后脑射出,贯穿了颅腔,破坏了脑组织,当场死亡。我蹲在长长的老板桌旁边,端详着已经僵硬了的尸体。
自杀。
一代枭雄,死得如此凄凉。
关于楚铁骏的传说有很多,他在每个传说里,都以沉默低调彪悍无情的形象出现,犹如一尊煞神。无数人对他恨之入骨,无数人想象过他会以哪种方式死去,却没有人想到他会自杀。
徐佳将推测报告给陈处长,刑侦处连夜查出了那些厂家的法人代表——楚铁骏。简单和经侦处通了一下气,大队的警察在清晨六点钟分别扑向楚铁骏经常出现的几个地点,进行抓捕。最终却在明诚集团楚铁骏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他早已变凉的尸体。
“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写在一张皱巴巴的a4打印纸上,说不出的别扭。这句本是西汉名将李广自刎前的遗言。虽说短短十四个字,充满了无奈,但也不失引刀成一快的决绝。
“anaconda上只有死者的指纹,房间内没有搏斗痕迹,死者尸体上也没有其他明显伤痕,看不出有被胁迫的迹象。一切都表明是自杀。”徐佳疲倦地说道,凶手自杀给警方后续调查带来很大的难度,这起明诚集团连环命案中的很多细节,或许将随着楚铁骏的死一起湮灭了。
但是,以楚铁骏的性格,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警方查到了供货工厂的老板是他,就开枪自杀?在警方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依靠明诚集团强大的律师团,他至少有五成的把握可以从这次的连环杀人案中脱身。
莫非,他的自杀……
我将视线移到了那张皱巴巴的a4打印纸上。
“做了笔迹鉴定了吗?”我转向张磊问道。
“我是法医,只负责尸体,笔迹鉴定得其他人去做。不过似乎没这个必要了。”张磊扬起手中的一个黑色封皮笔记本,“楚铁骏的记事簿,上面的字迹跟遗书上的一致。”
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
李广是因为不愿受卫青的追责而拔刀自刎,那么楚铁骏的自杀,是否也是受到了胁迫?
我稍作思索,道:“或许,楚铁骏的自杀,并不是迫于警方的压力,而是soulmate。”
徐佳下意识地点头,“按照我们警方的推断,明诚集团的这一系列命案,应该是soulmate在幕后策划,由楚铁骏实施,目的是套取一亿六千万的货款。为了确保计划的顺利实施,不至于让警方发现他们的真实目的,找出了方城作为替罪羊。对于连环杀人案,警方的侦破习惯是寻找死者之间的联系,soulmate对于这点很清楚。所以这个案子的前四个死者虽然多多少少能跟方城扯上关系,但都只不过是为了转移警方视线的牺牲品,为了造成卢芳、丁明也跟方城有关系的假象,从而对警方的侦破方向进行干扰。”
“不过soulmate的这个计划却没有成功,反而因为你的参与而引火上身,烧到了自己身上。在警方发现真相之后,soulmate只好逼迫楚铁骏自杀,从这场连环……”徐佳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道,“不对。”
“有什么不对?”张磊在一旁疑惑道,“soulmate逼楚铁骏自杀后,自己脱身,不是很完美?楚铁骏一死,他跟明诚集团的联系就断了。我们很难继续查下去的。”
“不管soulmate是不是张璇,这个计划都太幼稚了,简直是欲盖弥彰。”我摇头道,“如果真的要确保计划顺利进行,只要把卢芳和丁明的死伪装成意外事故就可以了。这么大张旗鼓地连杀六人,还向警方发出犯案预告,就像是故意要引起警方的注意。而方城这个替罪羊,也选得莫名其妙。尤其是那些有问题的账目被邮寄给警方以后,虽然表面上坐实了方城是幕后主使,但仔细想想,就会觉得漏洞太大。一个集团公司的普通职员,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绕过那么多的环节,骗过那么多的人,来操纵这么大的局?那么,既然这只替罪羊并没有说服力,那soulmate在拟定计划的时候,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有说服力的人物呢?比如明盛公司的老总蒋峥。”
“蒋峥?你那个庞老板认识的朋友?”徐佳问道。
“对。我觉得这个蒋峥也有问题。”我索性坐在了老板椅上,“蒋峥精明能干,曾经帮着陈籍一起吞并过筱鹏公司。明盛公司账目上的八千万坏账,如果说他是因为疏忽而没有发觉,就太没有说服力了。”
“你……认为他知道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的表现有些不同寻常。”在那家拉面馆,我们像打哑谜一般交锋,他的回答似乎若有所指,又似乎只不过是字面上的意思。而他对于方城的态度,又颇值得玩味。
如果说在楚铁骏的这个计划里,方城是最大的败笔,那为什么soulmate会执着于方城呢?是有必须选择方城的理由吗?况且,为何张娴静一直对方城青睐有加?张娴静上面是蒋峥,蒋峥上面是陈籍,而陈籍跟张娴静又是情人关系,张娴静跟方城又是情人关系。真是一团糟啊……
被拘押的第四天,方城重获自由。
他站在拘留所的大门口,仰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头去,锈迹斑斑的铁门沉默无言,犹如一块厚重的墓碑,隔绝着两个世界。
他信步走向路的对面,坐在路边石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郑东辉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烟,迎着风点燃。白色的烟雾被用力地吸进肺里,方城剧烈地咳嗽起来。以前方城总觉得吸烟的人很奇怪,明明是慢性自杀,为何还要乐在其中?经过了两次牢狱之灾,方城突然觉得,与其平平安安但又枯枯燥燥地活上一辈子,还不如像烟花一样绽放一次。
饮鸩止渴,也不错。
现在还能相信谁呢?张主管算一个,但是总搞不清楚张主管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如果说是爱上了自己,这么自恋的结论真是想想都让人脸红。一个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远远比一个无缘无故对你坏的人更加可怕。这句话是soulmate说的。最近一段时间,方城经常用自己的小米手机登录手机qq,跟soulmate聊上几句。
方城直觉上认为soulmate应该是个女人,甚至怀疑是不是张娴静。但是他又觉得不太像。比起张娴静,soulmate显得更冷漠和神秘。soulmate跟方城的交流一般非常简短,每次至多三五分钟,而且没有废话,连方城的寒暄都置之不理。最为重要的是,soulmate一再强调方城要对两个人之间的联系绝对保密,包括对他最信任的张娴静也不能透露。除了手机qq,soulmate偶尔还会通过公司的电脑跟方城联系,但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而且内容也越来越敷衍,简直就像是故意做给谁看的一样。
不要做别人棋盘上的棋子。方城又抽了口烟,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冷冰冰的大门。徐川昨天来看了自己一次,说了楚铁骏自杀的事情,还将楚铁骏的整个计划详细地告诉了方城。很精彩的计划,却并不完美。方城虽然也听说过楚铁骏的不少轶事,但并没有见过明诚集团的这位元老。对于为何楚铁骏会选他作为那颗吸引警方注意力的棋子,他很是迷惑。徐川似乎对这一点也很纠结,谈话的时候,一直笑眯眯地旁敲侧击,希望从方城这里找到蛛丝马迹。
跟徐川打了好几次照面,方城从心底佩服这个同龄人。如果两个人换一下位置的话,徐川应该早就把整件事情弄清楚了吧。而且徐川还暗示过,他跟soulmate的私交其实不错,就是有些误会。有好几次,方城在徐川的诱导下,把soulmate给说了出来。方城明白,如果徐川得知自己跟soulmate联系的具体内容,他或许很快就会把事情搞得水落石出。但是结局会怎么样?徐川要的是真相,而方城要的是未来,一个至少可以不卑不亢地被张娴静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未来。
方城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乡下的舅舅,还有两个表哥。如果有一天,在s市这个大都市站稳了脚跟,就带张娴静回老家一趟。表哥们结婚都早,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帮大忙是帮不上,能资助下孩子也是好的,毕竟在父母死后,是舅舅把自己拉扯大的。
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方城站起身,弹走烟蒂,顺着孤独的路边石向前走去。拘留所地处偏僻,这条路上车非常少,步行的话,至少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公车站点。
走吧。
方城双手插进裤袋,微笑前行。
“对于楚铁骏自杀,警方怎么看?是不是要把明诚集团这案子结了?”我坏笑着看着徐佳,同时捏了捏刚接过来的信封,虽然不怎么厚,但总比没有强。
“心理阴暗。”徐佳翻了我一个白眼,“你怎么老是有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你觉得警察都是笨蛋吗?”
我有点尴尬,这丫头太敏感了。
“虽然楚铁骏自杀了,但他这个所谓的幕后操纵者只不过是按照归纳起来的线索推理出来的,并没有过硬的证据。况且这起连环命案的很多细节,包括soulmate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也没有调查清楚,”徐佳摇头,“我有种感觉,这案子不会这么简单。”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现在警方的调查方向是?”
“两种意见,有的说要直接查明诚集团剩下的两个元老,就是陈籍、黄祈,也有的说应该从明盛公司的蒋峥、张娴静、方城入手。只是楚铁骏一死,将这件案子的线索弄断了,现在不管从哪里入手,都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
“陈处长的意思呢?”
“两种意见他都没有赞成,他在会上表态,说想顺着楚铁骏那条线继续挖一下。”徐佳眨了眨眼,“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楚铁骏都死了,线索已经断了,怎么可能查下去?”我摇头道,“陈处长未免太……”突然之间,我意识到了什么东西,截住了自己的话。警方在楚铁骏死后并没有结案,显然并不相信楚铁骏就是最后的凶手。楚铁骏,只不过是继方城之后的另一只替罪羊。而陈处长所谓的继续追查楚铁骏,实质上是向外界透露出一种确信楚铁骏就是凶手,现在所继续的调查,是为了完善证据,方便提起公诉的错觉。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让真正的幕后凶手放松警惕,从而露出马脚。
明诚集团的总裁萧离据说已经病危了,一旦人人都觉得这案子尘埃落定,那新一轮的争权夺利马上就会开始吧,到时候,隐藏在幕后的soulmate和元凶会怎么做呢?
“一粒麦子如果不落在地里死了,仍只是一粒;如果死了,才结出许多子粒来。”张娴静合上厚厚的《圣经》,凝望着阳光明媚的窗外。她并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曾信仰过任何神灵,前些年的经历,让她早已不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善意的奇迹发生。人,说到底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句话,说得很对。
手边的手机振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那个号码。
她按下了接听键,听筒里传来了苍老而虚弱的声音:“时间,不多了。”
她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那边沉默了很久,似乎在考虑措辞,又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她以为那边已经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声音又响了起来,“对不起。”
张娴静笑了笑,仍旧没有出声。
“计划,开始吧。”那边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
“我想再见见soulmate。”张娴静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决。
“怎么,跟她失去联系了?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当初,是你把这个魔鬼带到我身边的。我只见过她一次,就是她和你一起来找我的那一次。”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听筒那边传来。
“我和她还保持着联系。我的意思是,我想在死前再见她一面。”张娴静熟练地拨弄着手中的水笔。
“那是你们的事。”那边的声音显得十分冷漠,“只要计划照常进行,我对你们的事没有兴趣。”
“那就这么定了。”张娴静的口吻不容置疑,“还有,今天方城已经出狱了,你确定真要那么做?”
“男人这种生物,不经过女人的背叛,是不会成长的。”说完,那边的电话就挂掉了。
张娴静把手机丢回桌面,发了一会儿呆,忽然之间,一丝诡异的笑容浮现在她的嘴角。
鸡蛋从外打破,是食物;从内打破,是生命。人生,从外打破,是压力;从内打破,是成长。
回到事务所,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熊猫依旧在液晶屏前奋战,我凑过去瞄了一眼,花花绿绿的编程界面,枯燥至极。将沙发上的杂物统统推到地上,我歪了上去,想要休息一会儿。
“川哥?”熊猫扭过脸喊我,电脑屏幕上的光线将他的脸映射得很有喜感。
“毛?”真是懒得说话。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一个很深奥的问题。”熊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以我的经验来看,他的问题往往很白痴。
“讲。”
“你说张娴静既然跟方城好了,怎么还又跟陈籍搞在了一起?”
“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
我打了个哈欠,坐起身,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为了守护世界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邪恶,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着我们!就是这样!”
熊猫愣了好一会儿,嘴角抽搐着道:“川……哥,你没事吧?”
我摇头,“当然没事,女人的性偏好是这个宇宙中最无解的问题,你如果一直纠结于这个问题,还不如多去看几遍《宠物小精灵》。”
“《宠物小精灵》跟这个问题有什么关系?”熊猫依旧不解地问道。
“关系倒是没有,不过至少可以让你忘记这个愚蠢的问题。”我又打了个哈欠,困意如海浪般袭来,“睡觉啦。”
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却一直睡不着,仿佛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一种莫名其妙的焦灼感让我无法进入睡眠状态。是那种仿佛忘记了件什么重要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感觉。叹了口气,我无奈地坐了起来,看着胖子的背影发呆。
我记得吴哥没死的时候,我曾经对他说过,很多时候,亲眼所见的并不是事实。人总会根据自己的社会经验和推理习惯,对自己看到的景象加以想象补充,这在心理学上称为“脑补”。比如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穿警服的人追一个穿便服的人,大多数人自然而然地会认为是警察抓贼,但事实呢?
比如说,跑在前面的人,可能跟后面的人同样是警察,只不过他是便装,他们共同追的人,早已跑出了你的视线;比如说,跑在前面的人,可能是个无辜的目击者,因为撞见后面的警察行凶,而不得不逃走保命;比如说,跑在前面的人才是个真正的警察,而后面的只不过是个冒牌货,真警察之所以要跑,是因为受到了后面那个冒牌货的某种胁迫……
事实,有无限种可能。
那么,为什么我会在见到张娴静和陈籍一起走进别墅的时候,就断定两个人是去发生超友谊的关系呢?当初看到这个情景,“幽会”这个词在第一时间跳进了我的脑海,虽然当时有一点点迟疑,但随即就像夜风中擦亮的火柴一般迅速熄灭。
为什么我会迟疑了一下?是有不协调的感觉吗?
张娴静和陈籍确实是一起进入了别墅,别墅的院子很大,房间看起来应该也不少,那栋别墅周围有大片的水田,环境也比较清静,院子里还有五六个服务人员……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可能,我犯了个极其愚蠢的错误。
“熊猫,我们那晚看到张娴静和陈籍一起进的那栋别墅,院子里是不是站了五六个男人?还都是一水儿的西装?”
“对啊,有钱人排场真大啊,泡个妞还弄一个班的服务员伺候着。”熊猫漫不经心地回应。
“如果要你选服务人员的话,会是清一色的男的吗?不应该大多数都是女的吗?我们那晚看到的院子里的那五六个人,全部都是男的。”是的,肯定是我弄错了。
“男的……莫非是……”熊猫一副痴呆的模样。
“保安。”我确定。
“保安怎么了?”熊猫奇道,“怎么你这表情,跟看到了贞子一样?”
如果那只是个幽会用的别墅,用不着那么多保安。考虑到安全因素,留一两个人照看就可以了,五六个保安,怎么说也是太奢侈的“配备”。如果说是陈籍对安全问题谨慎过度,那么保安不是应该全程跟着他吗,怎么会提前等在别墅里呢?不,不对。这些保安是配给别墅的,并不是陈籍的保镖。如此说来,陈籍在公路边和张娴静简单交谈后,又带着她来到了这栋戒备森严的别墅,目的并不是幽会,而是要见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是被陈籍保护的,就是被陈籍关押的。
会是谁呢?
会不会跟明诚集团这案子有关呢?
会不会是soulmate?徐佳告诉我soulmate越狱了。警方在s市进行了低调的搜捕,却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在那之后不久的明诚集团连环命案中,却收到了署名soulmate的犯案预告。虽然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此案中的soulmate就是张璇,但现在看来……
要请警方协助搜查吗?但是仅凭我所谓的猜测,警方会对民宅进行搜查吗?更何况是陈处长刻意要保持低调的时候。当然,我并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三流侦探,就算没有警方的协助,只要我想进入,即使是戒备森严的别墅,也照样不在话下,但是必须得有一整套的行头。
需要一笔不少的钱。
唉,说到钱,我的庞老板好久没跟我联系了。
我摸出了手机。
螃蟹能有我这样的手下,可真是“三生有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