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回拨了?过?去。
漫长的嘟声?过?后,电话接通。
属于钟成玉的动静在?另一端窸窸窣窣响起——似乎这次扰人睡眠的换成了?她?,他的声?音带着困意未醒的鼻音。足缓了?许久,复才又轻轻应她?道:“喂?”
“是?我,谢如蔷。”
“……”
“你刚才打我电话了??我下午回家就开始睡觉,一直睡到现在?。”
她?低声?交代着自己的情况。
人倚在?床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柜台上的相框。照片上,年轻的母亲与她?眉目间有六七分相似,抱着尚在?牙牙学语的她?,冲镜头摆着剪刀手微笑。没敲了?两了?,绷带下的伤口却不知被触动到哪——她?眉心突然一抖,“嘶”一声?收回手,还没听到对面回答,又忽地加快语气催道:“有事找我?”
“嗯。”
“什?么事?”
钟成玉似乎字斟句酌了?片刻。
缓了?很久,才在?电话那端向?她?坦白:“是?蒋曜。他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医院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所以想问问你的情况,还有手上的伤……会不会留疤?”
“无所谓,留了?就想办法祛疤呗。”
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听完了?,倒浑然一副不在?意的轻松口吻,显然不愿意多谈在?医院发生的种种。只?沉默半晌,又话音一转,低声?道:“你不如先管好你自己吧——听说香港那边来了?人,老宅还去了?一大堆记者警察,来来回回地审,最?后到底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清者自清。”
“车祸的事你怎么解释?”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答说,“钟邵奇根本不清楚这边的情况。至于记者,收了?钱办事,也不会问这些?,光是?钟瑾的事已经够他们写头版头条了?。”
“……没了??”
“嗯?什?么没了?。”
“……”
谢如蔷被他那不咸不淡的腔调应付得有些?哑然。
纠缠如乱麻的思绪在?这一刻显得愈发无解,仿佛一个十足局外人,无数问题也无从问起——头一次,她?在?无比的沉寂中,忽然惊醒:哪怕只?是?应付一个疑似不过?十六七岁心智的钟成玉,她?依然不是?他的“对手”。
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他的下一步路该怎么走……她?不知道。也不敢问。
可是?,又真的能做到袖手旁观吗?
“钟成玉。”
一口长长的叹息,仿佛从五脏六腑深处,倒吸入空气无边之中。
她?撑着脑袋,正对着母亲的照片,对着那张灿烂的笑面,许多话哽在?喉口——没个着落。到最?后,没来由地,却忽然柔软了?音色。
仿佛还是?当年爱他的时?候,无条件帮他的时?候,自顾自的低声?向?电话那头说:“你到底记得什?么,你现在?是?以我的同学的身份,还是?我丈夫的身份在?做事,你起码让我知道一点点,行不行?”
“我会跟你离婚的,谢如蔷。”
“意思是?离婚了?我就什?么都不必知道是?吗?钟成玉,我想离婚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说你会放我走;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我愿意跟你共进退了?,我宁可不走了?,我只?要你别骗我,可你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你推我走。十年了?,你为什?么什?么都没变过??”
“……不说这个了?。你刚刚还没说,你的手怎么样了??”
“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说我的事!你不要转开话题!”
“谢如蔷,你这次能不能听我的?钟瑾的事牵涉太多,我自己也——”
“钟成玉!”
她?的低声?斥责来得沉重而激烈。电话两头,顷刻间一片死寂。
“钟成玉。”
而谢如蔷在?沉默之中靠向?床头。
神思恍惚间,仿佛某种福至心灵的感?应,却突然想起当年,好像也是?这样的季节。钟瑾在?一窗之隔的教室外,大声?说出自己名字的典故,那样骄傲而备受宠爱、尽显倨傲的神色,他们由是?扭捏、互呛、追打,最?后在?众目睽睽下,才不得不憋着一口气低头认错。
她?那时?候在?想什?么?大概只?是?生气于钟瑾的不看眼色,让她?在?大家面前?,尤其是?钟成玉面前?出糗。她?简直想杀了?他才好!
但原来,命运总是?阴差阳错,时?隔多年,钟瑾没能活成“握瑜怀瑾”的瑾,她?没有成为“心有猛虎,轻嗅蔷薇”的蔷薇。几人中,竟唯有那时?候沉默始终的钟成玉,却真正人如其名,把自己活成了?一块油盐不进的石中玉。
“钟成玉,那是?钟瑾,你明不明白?死的是?钟瑾。”
她?面对钟瑾的尸体的时?候没哭,被顾一彤迎面扇一巴掌的时?候没哭,被父亲质问的时?候没哭。
可只?有这一刻,面对电话那头的钟成玉,她?很想控制,却无法控制,只?是?抱着肩膀,像个孩子似的声?嘶力竭哭出声?来——那种痛苦从心底的空洞里漫出来,她?只?有对着钟成玉,无论是?什?么时?候的钟成玉,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终于毫无防备地痛哭失声?。
“那是?钟瑾,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站在?你这边,你知道我看着他死,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这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成玉,我经常做梦,我……我有时?候梦到小?时?候,我们才五六岁,我踩着钟瑾的肩膀□□,我往下看,看到他仰着脸冲我……冲我笑。”
“他那时?候还没有被惯坏的。他不是?个坏人,他就那样看着我,脸都憋红了?,跟我说,不要跌下来,他会接不住;有时?候,有时?候我也梦到十几岁的时?候,他很坏了?,他是?人人喊打的正衰仔,他很讨人厌……但是?我维护你,他咬着牙问我是?不是?非要跟他作对?我帮你回钟家,他问我是?不是?这样才会开心?他想打我的,我知道,他那天找我出去谈,差点忍不住动手,可是?我看着他,我看着他流眼泪,最?后,最?后都只?是?什?么话都不说。你知道我讨厌他对我做过?的很多事,我讨厌他对若蓝姐不好,他和他妈一起逼你出国,我知道他都有错……现在?都没变过?!他站在?我面前?,我对他也没有好脸色——可是?这是?一条命啊,成玉,你懂不懂,不是?只?有你妈妈的命是?命?钟瑾也是?,钟瑾……人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明不明白?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我求你,你就当我求你,”她?的脸埋在?被子里,眼泪糊成一团,濡湿成凌乱的痕迹,“你告诉我,你斩钉截铁地告诉我,钟瑾的死跟你没关系,你再给?我一点信心好不好?”
“如蔷。”
而长长的沉默过?后。
她?等?待着那个回答,几乎向?上天恳求着回应。虚幻的轰鸣声?过?后,在?鼓噪的心跳中,却只?听到钟成玉低声?道:“阿满。你告诉我,什?么样才算是?……没关系?”
*
【阿满。】
【这是?你的小?名?】
【是?啊——】
【阿满阿满,听起来很可爱对不对?小?时?候,我妈妈都是?这么叫我的……但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也记不清她?叫我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调子了?,瞒?慢?总之很有特色的!……那个,钟成玉,我是?说啦,就,以后不如你就叫我阿满吧,好不好?】
和钟成玉不一样。
谢如蔷四岁丧母,是?很小?的时?候,几乎还不太记事的时?候,就失去了?关于母亲的大多数记忆。
但不记事就是?不悲伤吗?好像也不是?。
虽然,除了?那声?带着乡音的“阿满”外,有关于母亲的一切,她?已大多因时?间太久而无法记清细节,却还依然能顽固地记住,母亲是?湘南人,家乡叫家中最?小?的女儿叫满女。所以从她?有记忆以来,母亲总是?笨拙地抱着自己、抑或追在?自己身后,喊着“阿满”、“阿满”,有时?自己跑得快了?,狠狠跌倒在?前?院的草坪上,扭头一看,母亲也傻站在?身后,和自己面面相觑——好像有时?哭得还比自己快,可做母亲的,依然张开双手,嘴里依旧喊着:“阿满,不哭,到妈妈这里来”。
可怜她?那时?还小?,见状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边哭一边跑过?去,又趴在?妈妈膝盖上,安慰她?别哭了?。
“妈妈别哭,阿满懂事,阿满不哭了?。”
“再哭爸爸又要吃不下、吃不下饭了?。”
多遗憾,其实母亲嫁给?阿爸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没出社会、二十出头的少女而已。
为此和家里闹翻,生她?的时?候又伤了?身体,离世的时?候不过?二十六岁。从此后,阿爸再也没有叫过?她?这个名字,每到母亲忌日的那个月,阿爸都会消沉很久。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因此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尽量任性骄横地长大,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小?小?的遗憾。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全天下跟自己最?相似又最?互补的小?孩,终于又能够把这个名字告诉给?对方,成为只?和他独享的秘密。
好像就是?钟瑾口中,她?被骗去陪他治病的那一年吧?
整个高中三年发生了?太多。高三那年,她?几乎就要彻底放弃钟成玉,为此不惜大张旗鼓地移情别恋,见了?他犹如老鼠见了?猫,拔腿就跑,时?间久了?,连顾一彤也差不多要相信,她?会就此和钟成玉一拍两散。
其实后来想想,也不为别的,大概只?因为她?那时?候迷迷糊糊也明白,在?钟成玉的心里,有很多事都比感?情重要。他们不是?一类人,她?玩不过?他,跑还不行吗?
可是?钟成玉好像算准了?她?的一切,就那样凑巧的、无可阻止的,突然间一病不起,甚至连高考也无法再继续。众人眼中的天才,所有老师寄予厚望的高材生,彻底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病痨鬼。她?跑去钟成玉家里探望,恰好撞见聂若蓝出来,那少女依然是?巧笑倩兮的模样,看着她?,从头看到脚,又由下看到上,最?后,轻声?问她?:“其实你知不知道比快死的人更恐怖的,是?什?么样的人?”
“是?赌鬼,”聂若蓝自问自答,“连自己的前?途啊,命啊,都可以拿上赌桌赌的人,这种人最?恐怖了?。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掺这趟浑水了?……漂亮小?朋友,其实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成玉呢?就因为他长得好看?钟瑾不好看吗?我呢,我不好看吗?”
她?愣了?下:“什?么?”
“我说,你到底为什?么喜欢钟成玉,”聂若蓝笑嘻嘻地接过?话茬,“不如换一个喜欢好不啦?我再多说就要被蛇咬了?,这可是?我鼓起勇气、最?后的劝告。”
最?后的劝告。
劝什?么?劝她?不要再泥足深陷?
她?忘了?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只?记得自己推开房门?,看见钟成玉半蹲在?电视柜前?,面前?摆着一个饼干盒,盒里是?一沓零钱。
少得可怜,但聊胜于无。他脸色白得似鬼,手指抚平那钱上褶皱,一张张叠好,最?后对折,塞进口袋,起身转头时?却看到她?——脸色愈发难看,几乎算是?青白交加了?,尴尬和局促都写在?脸上。
他们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但这一刻,谢如蔷只?是?问他:“你以后会一直需要我吗?”
“……?”
“我是?问你,你想做的事,也会一直需要我吗?我有你没有的东西,”她?笑了?笑,“就像你有我没有的脑子一样,钟成玉。我其实想不明白你到底还想做什?么,但是?,你之前?做那么多就是?想要我帮你,对吗?”
她?头一次在?钟成玉脸上看到谎话被拆穿的窘迫,又想起聂若蓝离开时?那冰冷的神情,人生里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不笨的。至少面对钟成玉的时?候,她?其实,或许是?懂他的也说不定——虽然这个预想在?她?未来的人生里很多次被打破,虽然后来她?才知道,就连这一刻的窘迫也是?算好的伪装,但是?至少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赢了?的。
她?赢了?自己最?想要的“玩具”,最?喜欢的“同类”,最?忘不了?的青春,最?喜欢的一面惊鸿。
究竟是?泥足深陷还是?放任自流?
天知道。但至少,他们都很清楚,钟瑾说钟成玉骗她?,这定义并不准确。
她?走过?去,攥住那一把零钱,也攥住钟成玉的手,紧张得有些?发抖,却依然让自己面无表情,仰起头面向?他,“你叫我‘阿满’吧,”她?说,“以后你叫我阿满。”
“你以后把我当一家人吧。”
“以后你娶我,我是?你的家人,我们都不是?孤零零的孩子了?。我帮你,你想要的,我帮你争。”
【妈妈,当时?你也在?天上听见了?吗?】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呀!”
她?说:
“就像你需要我一样,钟成玉。”
“我们都是?一类人。”
需要。
需要就是?喜欢。
她?是?如此自信满满,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赌对了?,但原来是?大错特错。
满盘皆输,在?这一刻,命运早已在?这里等?着——
“阿满。你告诉我,”钟成玉说。在?电话那头,随着纸页簌簌作响的翻动声?,他轻声?说,“是?不是?我跟你说没关系,你就愿意离婚?钟家的事,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阿满,你走吧。”
她?错了?。
至少在?这一刻起,他再也不需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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