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爸爸。”
“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从来不需要他还我什么,你?相信吗?”
*
说来也怪。
或许世人常说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的有?它冥冥之中的道理,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谢如蔷又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漫长到几乎没有?边际的梦。
她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十六七岁的钟瑾。
那时的他穿一身天蓝色的校服,手长腿长,大概是刚打完篮球回来,那头发大汗淋漓的,连鼻尖也滴出两颗晶莹汗水——她猜想他们彼时大概还在吵架或冷战,因为钟瑾的表情看着?实在像是她欠了?他两三百万一样。迎面撞见,视线不巧对上。他几乎刻意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头也不偏便路过她,又故意大声地和同伴讨论今天球场上的大事小事,就是一句招呼都不同她打。
走就走呗?
搞得像谁想跟他打招呼一样
结果没过了?半分钟,这货非又跑回来。
一手拍着?篮球,一手推她肩膀,硬邦邦喊了?句:“喂,谢蔷薇。”
“……干嘛啊!”
可怜梦里的自己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在林荫道上摔了?个大马趴,当下也没了好气,一回头,便劈头盖脸开腔吼他:“钟瑾,你?是不是有病?没轻没重的,我真懒得说你!”
“你?……”
“我什么我嘛!”
钟瑾:“……”
钟瑾:“切。就你脾气大。”
还说呢?
明明是他打小霸王惯了,对谁都是张扬脾气。只不过这时节,大概是怕她给家里人告状,又或是唯恐她装哭耍赖,他竟也忍住没说什么,大手一捞,把球一抱,便站到她旁边。顿了顿,随即转开话题问道:“话说,你?昨天又干嘛去了?连着?好几天了。放学的时候我让顾一彤叫你下,她说你?人早跑了?。”
“关你什么事?”
“谢蔷薇!你?最近真的对我很冲你发现没有??”
“本来就是啊,反正你跟别的女生去哪里玩我也没问过你?吧?”
“哦。”
钟瑾闻言,当即神色颇奇怪地盯了她一眼,再开口时,说话愈发阴阳怪气:“所以也不用我问呗?你?自己就承认,昨天又是去找钟成玉那个怪咖了?。”
“你?嘴真欠!骂谁怪咖啊!”
“他不是吗?”
“懒得跟你?说,你?有?病。”
谢如蔷说罢,翻了个白眼,抬腿就走。
虽说已是尽力越走越快,无奈钟瑾腿长,一个顶她俩,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穷追不舍,她捂住耳朵也抵不过他“魔音绕耳”,结果到最后,还是被迫听了一路他的恶言恶语:
“那个病痨鬼有?什么好?你?小心他咳血咳到你身上,那病会?不会?传染你?调查清楚没?”
“而且那怪比初三的时候就懒得甩你,当面不给你?脸,你?还往上倒贴,暑假的时候去找人玩,我跟蒋曜约你出来你说你要去学习,说出来牙都给人笑掉了?,你?以为你?跟他是一路人?别开玩笑了?。我看他压根没把你?当朋友——何况你也不可能看得上他。”
“反正,你?玩玩就算了?,要真当真,不说别的,我都看不起你……”
好一个看不上。
他钟瑾这又是看不起谁?
这话落定,谢如蔷额角青筋陡然一跳,火气冲上天灵盖,猛地脚步一顿,回头便开呛:“谁要你?看得起我了??!”
钟瑾:“……?”
正值午休时间,林荫道的学生本已散得零落无几,她突然扬高声音这么一喊,惊得他下意识脚步停住,四下环顾了?一遭。
然而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解释,对面已然“二度开炮”,一箩筐话下来,直接砸得他眼冒金星:“我说,谁要你?看得起我了?,钟瑾,我喜欢钟成玉关你什么事啊,关你什么事啊,你?再多?说一句我就要打你?了?!看什么看?就我说的,我说,你?嘴真、真……真贱!”
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钟瑾,就是像你这种从小泡在蜜罐子里长大、就会作威作福的臭小孩多了?,才显得他难得,显得他可爱!你?有?什么可骄傲的?你?以为你?自己说的这些很有?道理吗?你?不过就是仗着?自己生得好,长得好,老天爷对你?好,你?有?爸有妈,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想要朋友撒撒钱就有?朋友,想要女朋友送送礼物就泡到女朋友,可你做过一丁点好事吗?你?除了耀武扬威还会?什么?”
“小时候揪我辫子在我铅笔盒里放毛毛虫故意掀我裙子,趁我午睡在我脸上画鬼脸,我说我喜欢你,你?就去跟别的小姑娘好气我,我为你掉眼泪,你?笑嘻嘻说我金豆豆不值钱。你?别现在跟我说你喜欢我,你?别跟我说你现在这是嫉妒!恶心死了!我喜欢钟成玉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上次看着?一群男生把他围在厕所里打!你?们撕他的书、偷偷藏他的药……你们真的好可恶,你?们才是真的有?病,有?病就去治啊听到没有?!”
“总之,我跟你?说,我已经跟老师申请过了?,我马上就调过去跟钟成玉坐同桌。以后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你?还这样,以后我们朋友都做不成了?——我很严肃,也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你认真的?”
“你?说呢?”
钟瑾:“……”
在她的想象里,其实这本不该是哭诉,而是一场正义感十足的控诉。
控诉之后,理所应当是一阵长达十分钟的死寂,仿佛沉默的良心谴责。
然而不知为何,无论是现实还是梦里,时隔多?年想起,她说到最后,眼泪依然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或许那种介于对友情的“背叛”和对“初恋”的维护之间,微妙的愤怒与不解,对于年少的她来说还是太过沉重,她甚至不敢把话说得太重,也不敢直视钟瑾的眼睛——
也因此。
其实也说不清是自己的构想,还是情况当真如是。
直到十年后,在依稀的梦里,她才看清。
“行啊你?,你?真翅膀硬了。”
“还是你以为你?这辈子跟我有?什么区别吗,谢如蔷?”
说出这句话的钟瑾。
薄情寡义三白眼,竟红透眼角。
咬牙切齿,是为了?忍住哽咽。
“打他的人不是我,喜欢你的傻/逼可多得是,谁让他好欺负?别让我知道谁跟你?说的这个狗屁假消息。你?想保护谁,你?自己保护去,关我屁事——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赖,该我的是我的,不该我的你?别想赖我身上。”
他说着,用力擦了下眼角。
“傻/逼东西,迟早有一天被骗了?还帮别人数钱,我懒得管你。”
她听得一愣。
眼看着?钟瑾把手里篮球狠狠扔开,也不管那篮球骨碌碌往哪滚,便大踏步往前走远,心里却仿佛有?颗大石落地——又仿佛有?只蝴蝶,从喉口一路呼出到天际,振翅无阻。
瞬间也跟着?将眼泪一擦,十足的没心没肺。
心中为钟成玉高兴之余,又随口大大咧咧地在某人背后回了?一句:“你?才被骗,你?全家都被骗!!”
“谢如蔷你再顶嘴试试!”
“我就……”
她话音一顿。
不知见着?什么,倏然眼珠子一转,看向道路那头。也没等钟瑾反应过来,下一秒,忽的便高喊道:“——梅姨!梅姨你怎么来了,你?快看,钟瑾他又欺负我!刚吵架还拿球砸我!”
“我哪拿球砸……你别每次一有?点事就编我妈来吓我!”
“你?不信你自己看嘛!”谢如蔷被他回头狠揪住领子,着?急地往林荫道那头指,“你?自己看,梅姨!梅姨这里!钟瑾他又打我,你?快管管他!”
说得跟真的似的。
钟瑾也不得不“信以为真”,循着这方向看去,结果竟真看到梅香素衣长裙的侧影,被这动静惊动,女人也跟着?侧过头来,双方对上视线,后者眉头微蹙。
还没等开口。
钟瑾耸了耸肩膀,立刻把谢如蔷往旁边一“丢”。
“妈。”
他老老实实喊了?句。
梅香人若其名,早十年时,更是犹带三分弱柳扶风的古典之美,娴静温柔,彼时似乎正和学校教员交谈着?什么要紧事,双方都是满脸严肃,被他们俩打断,她颇有?些歉意地向对方微微颔首示意,又耳语片刻,这才转身踱步过来,一边一个,亲昵地挽住两人的手。
“又吵架闹脾气了??”
“还不是他又欺负我,”谢如蔷抱怨着。说话间,探头看向那头走远的背影,认出是年级部的某位数学老师——得亏是嘴比脑子快,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开口损道,“梅姨,你?找老柳干嘛?让给钟瑾补习啊?他还有?救吗他?”
“谢蔷薇!”
“没有的事,阿瑾哪会乐意补习?我只是找老师了?解点情况,好像你们这有?一个叫成玉的孩子,拿了省奥数比赛的第一名是吧?还挺不错的,”梅香拍了?拍钟瑾的手背,观察了?一圈两人的表情,又笑起,“阿瑾,你?不要总对薇薇这么凶。”
“……我哪有?根本懒得理她。最笨的人嘴最臭。”
“你?就是嘴上不饶人——好了阿瑾,是不是又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啊?”
“我看你?就是忘了?,”梅姨一拍他脑袋,又扭头看向还在想着怎么顺口夸一夸钟成玉的谢如蔷——却显是没打算给她开口的机会,便抢先低声道,“如蔷,不好意思啊,今天家里亲人生日,我得先带阿瑾回去准备了?,你?也先回班上去吧。”
梅姨说话做事,永远滴水不漏,温柔亲切。
谢如蔷却从来粗枝大叶。
当然也没有想过要问究竟是什么亲人,什么日子,迷迷糊糊便被哄得回了?班,直到坐回座位,看到不远处钟成玉的位置也空着,这才觉得不对,忙拍着?旁边顾一彤的背问:“有?没有看到钟成玉?这个点……他人呢?”
顾一彤哪里知道这些,这会?儿正睡得口水横流,在梦里和帅哥你侬我侬。
想了半天,也只迷迷瞪瞪,说是吃完午饭回来就再没看到他人,又说班主任好像也在找人。她心里莫名其妙有?点不祥预感,当即也冲出教室——可谓是十足“目中无人”,竟然敢顶着?一众巡查员的扫视,在午休时的校园四下找了一圈——
最后。
还是阴差阳错的一眼,竟真给她在离校园门口最近的“龙虎榜”后。
也是光秃秃的奥数竞赛排名公布榜单前,找到了捂着?小腹、满头冷汗蹲在地上的钟成玉。
“钟成玉!”
她脑子里“嗡”一声,暗道不好,急忙跑过去扶他。
视线下意识打量着四周:那张公布榜显然已很陈旧,入学后便被淘汰,换到了另一侧。此刻,最前头属于钟成玉的照片被粗鲁撕去,揉成一团——却是紧攥在照片主人的手里。
他五指成拳,抵住心口,整张脸因呼吸急促而涨得通红,在听见人声的瞬间紧张地浑身一抖,直至抬眼时确认是她,这才垂下眼帘,右手撑住地面,逐渐平缓呼吸:深呼吸,咬牙,再长呼吸,额角却仍不住冒出汗意。
“谢……如蔷。”
“是我。你?这是……到底怎么了??”
她点点头,又忍不住频繁眨眼。
十足茫然于眼下的处境,只觉得他整只手都密密麻麻沁着?汗意,好似刚从水里捞起来,想帮忙也不知道从哪帮起,唯有试探性地再问了句:“要不要我帮你去叫老师过来?你?是不是又发病了??”
“……呼……呼……”
“但不像啊?你?还有?别的并发症吗?你?带药了吗?”
她有些着?急。
索性直接上手探向他的校服衣兜——浑然不觉这姿势几乎已是将他抱在了怀里。
少年的侧脸抵住她的脖颈。
潮湿的呼吸近在咫尺,无意识间,却带来一阵令人瑟缩的细痒,她的脸突然爆红,偏又不敢去推,只能强装若无其事地扬高声音:“钟成玉,我、我是说你?的药在——”
话音未落。
一阵引擎声骤然由远及近,盖过她的余音。
……当然,震耳欲聋倒谈不上。
“谢如蔷。”
她甚至只更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记得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在急促的喘息声中,无比平静的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垂在她身侧的手臂在这一刻收紧。
仿佛像寻找某种凭依般,那样委屈又小心翼翼地——或许是错觉,或许不是,他以这样的情绪忽的伸手抱住她的肩膀,紧紧靠住她。
“没事了?。”
“谢谢你?。”
“……钟……钟成玉?”
“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所以,没必要担心。”
她嗅到他身上那股橘子味沐浴香波的香气,淡淡的,混着浅而不散的药草香。
那香气她一直记到现在。
直到他早已停了?那味中药,她也已经很久不再那样抱他,她仍然记得那天那个下午,那个大汗淋漓的拥抱。
而后。
梦里的她突然问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福至心灵,难得聪明。
当然他也可以不用回答。
滴水不漏惯了的人,从来不会?轻易露馅。
但是谁能说清楚呢?
那一天,那个下午,他偏就真的给了?她一个答案。
一个冒着?风险,只要她再聪明一点点——几乎就犹如“泄题”的答案。
在把那张奥数比赛优胜的照片扔进垃圾桶后。
十六岁的钟成玉,很认真的看着?她,继而回答说:“是我妈妈的忌日,今天。”
*
【今天是家里亲人的生日。】
【是我妈妈的忌日,今天。】
——这梦由是乍然而醒。
谢如蔷猛地睁开眼。
摸索着?,勉强摁亮床头的手机屏幕,来电显示五通未接电话,毫无例外?,都是钟成玉。
作者有话要说:上完夹子给自己放个假,下次更新是22号00:00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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