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后来的整场家宴,谢如蔷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但倒也说不上是不开心——毕竟,她对于拿到条件有利的离婚协议书,并且得到钟成玉担保、会在下周一陪同她去签字离婚的事,理所当然是松了口气的。无论中间有多少波折,这两年她所求的正是这样的结果,甚至下楼就给顾一彤发了个庆祝解放的短信,顺带约好了去看洛一珩见面会的具体时间。
钟成玉就在旁边,看见了也没多说什么?。
就淡淡笑笑,提醒她下楼梯的时候不要蹦蹦跳跳。
“开心得过了头了。”
他说她:“小心摔倒。”
她听到,忍不住回头笑,看到他表情时却不知怎的,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嘴角一僵,又塌下来,只装作?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膀,说了句谢谢,便先一步下楼去。
廊前花园,餐宴已然布好。
钟父在梅姨的搀扶下落座,钟成玉同谢如蔷居左,梅姨和后脚姗姗来迟的钟瑾居右,一家五口人,个个算是“心怀鬼胎”,打?眼望去,倒赫然是个菜色丰富无匹的鸿门宴,谢如蔷兴致缺缺,侧头问钟成玉聂守志怎么不见了人,后者回答她说可能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
“不知道,大概也是不好上桌吧。”
钟成玉一边说,一边亲手给她斟酒。
没了“离婚与否”的阴影,两人耳语间倒颇有些当年旁若无人的亲密,钟父看在眼里,爬满皱纹的眼角倏而微微一弯,嘶声道:“如?蔷。”
“嗯?”
谢如蔷被人点到名,下意识脑袋一抬。
但无论何时,对上这张衰老奇快,不过五十四岁、已然两鬓花白的老?人脸,还是忍不住默默吐槽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是以脸色终归不太好,只别别扭扭地回了句:“有事吗爸?”
“没什么?,就是让你们多吃点。”
钟父忙答道,又扭头招呼妻子:“小梅,你帮忙,多给他——成玉,他爱吃青菜,给他夹一点,我这手疼得厉害,抬起来都难受。”
“好……”
“他又不是没手,菜就在面前,干嘛让我妈给他弄?”
梅姨刚直起身。
一旁的钟瑾却忽的把筷子一扔,“啪”一声响,清脆犹如耳光声迎面上脸:“他又不是被撞残废了,装了这么?多年病秧子,到现在还没装够?贱不贱啊?”
谢如蔷:“……”
怎么。
看来这才是真的装都不想装了。这话她说可以,钟瑾说算什么??
“你说谁装?”
当下也懒得再扮和谐,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谢如蔷直接把脸一拉,也跟着回呛:“你好歹是他弟弟,你什么?立场说话?钟瑾,闭上你的狗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如?蔷!”
“阿瑾!”
钟父咳得惊天动地,显然也没料到自己难得病缓出院摆一出家宴,一群不肖子孙要给他来这么?一出好戏,本就瘦得只剩一把骨架子,这么?一喘一喊,几乎当场就要厥过去。
梅姨忙起身给他拍着后背顺气,却没有拦着钟瑾的意思。
这厮当即顺着杆子往上爬,想也是难得能当面挫一挫谢如?蔷的锐气,直接拍桌而起:“我怎么不能说?你又算什么??谢如蔷,你真当你是我嫂子了,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几年想着离婚都快想疯了,怎么,离婚了还想帮他说话,你是不是真的斯德哥尔摩啊?”
“你……!”
“我什么?我?”钟瑾冷笑,“还有你,钟成玉,哑巴了?你就只有谢如蔷这么?一个发言人是吧?你不解释解释?!”
“车祸的事,装惨的事,趁着机会难得,你都给大家解释解释!”
话音刚落。
他忽从身后抽出一打?文件,猛地摔在饭桌一角。
那纸页零落翻飞,谢如蔷只看清其中一两页,已经觉得无比眼熟,顿时脸色苍白,慌张地回头看向钟成玉。
可被四下死盯着的人却显得无比平静。
似乎早料到有这一出,他只兀自站起身,绕过桌案到那一头,又弯腰,将那纸一张一张拾起、整理好。
“如?果你说的是这些,那我……”
“还装?!”
钟瑾却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
不依不挠,三?白眼冷冷一瞪,一脚便踩上他手腕。
下了死手的力气,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响。钟成玉眉头微蹙,额角瞬间冒起一片冷汗。
谢如蔷看得气急,想也不想就把手边刀叉向钟瑾那头甩去,也不管有没有误伤旁边的可能,只怒骂着“钟瑾你这个疯子”,便着急忙慌跑到那边,一把将钟瑾推开,把钟成玉扶起。
纸页复又飘飘洒洒落地。
钟瑾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还是梅姨松开丈夫及时过来搀扶才站稳,一时间怒目圆瞪,胸膛不住起伏,却是两眼通红,几乎眼冒泪光。
额角青筋直暴,索性将那些白纸黑字的证据全部一把捞起,将手中纸页鼓动得呼啦作响——
“钟成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就是你遭报应的时候!”
谢如蔷:“钟瑾你在说……”
“闭嘴!谢蔷薇!我问的是他!”
钟瑾气势汹汹。
“你敢说不是你吗?当年我和谢如蔷要订婚,你谎报自己心肌炎的病情,骗得她陪你去德国治病!”
“聂若蓝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那一死——真是帮了你大忙啊,钟成玉!我灰溜溜去了澳洲,你在国内风光无限!每个人都说我害死她……好,我问问你,你无辜吗?你可怜吗?你扪心自问,你是个好人吗?啊?”
“所有人都被你骗了,包括车祸!连那场车祸都是你自己找的人——谢如蔷,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傻啊,又被骗了是吧?不知道是吧?”
“司机收了一百万!他找了个跟他完全没有社会关系联络的人来帮他演戏,你当然不知道,要不是我妈……我买通了人,现在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还好意思在你面前扮可怜?为了什么?……当然是骗你别离婚啊你这个傻子!你们谢家就是他最大的靠山,他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他根本没有——”
“你敢说他没有?!”
钟瑾的眼几乎要落出血来,恶狠狠地看向被谢如?蔷搀扶着、默默捂住手腕沉默的钟成玉。
“他什么?事都做尽了,他什么?事不敢做啊……他最恨的就是我们家,他恨我们家所有人,他要我们都死!”
“阿瑾,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
“爸,你看看吧,你自己好好看看,就是这条养不熟的狗,就为了他那个便宜妈,无论是你,我妈,还是我,他都从来没打?算放过,你看看他布了一个多大的局啊,你——”
【砰——】
谢如蔷的双眼忽的瞪大。
钟瑾的声音亦戛然而止,随着四周一片死寂,他呆呆低了下头,看向自己胸前绽开的血花。
一切仿佛都成了慢动作。
子弹穿胸而过的画面定格在谢如?蔷琥珀色瞳孔内,她痛苦地哀嚎出声,然而一切已晚,声音自然慢过死亡——她不过清楚地看见钟瑾缓慢地、极其慢地捂住了胸口,那双熟悉的眼睛犹如僵尸般迟滞地转了一圈,继而在梅姨惊恐的尖叫中,趔趄着撑住桌面,摸到一把餐刀,紧紧攥住。
他竟然还能站住,站稳。
甚至还能——
“钟瑾!……钟瑾!”
谢如蔷看着他迟缓靠近的脚步,脑子一片空白。
这一声已然用尽她所有挣扎的力气,不知道是为了哭喊二十年孽缘的青梅竹马,还是恐惧于对方濒死也放不下的遗恨。
可她的双腿发软,耳朵里嗡嗡作响,已经走不动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秒也不敢放过,视线在他胸前可怖的伤口上聚焦、凝固、而后彻底冷却,死死攥住钟成玉的手臂——后者在半分钟前拦在了她的面前。
然而。
钟瑾竟推开了钟成玉。
一把推开,毫不犹豫,直奔向她。
没人知道他用怎样的意志力完成了死前的这一切。
那餐刀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最终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漫长的划痕——而他最终狠狠栽倒在她面前,脸朝下,面无表情地合起双眼。
尘土四溅。
“阿瑾……儿子……”
“阿瑾我的阿瑾——!!!”
妇人的尖叫声,直至这时,终于破开死寂响在耳边。
她被人撞开,趔趄两步,低头看向那张熟悉的脸,嘴唇颤颤,却字不成音。
“钟……”
只是落泪。
【你拍一,我拍一,我把钟瑾的脑袋当球踢。】
【谢!蔷!薇!】
【诶~打?不到打不到。继续咯!你拍二~我拍二——彤彤说钟瑾是蠢货!】
【谢如蔷,顾一彤,你俩都给我站住!!!!】
【才不呢!我还要说,就说就说,钟瑾就是大傻冒!……彤彤,快快快,我们走!】
跑了一半。
记忆里?,那穿校服长裙的小女孩忽又回过头来,冲街对面满脸是伤的小男孩做了个鬼脸。
【钟瑾!!】
她挥着手说。
【虽然你是个大傻冒,不过谢谢你今天帮我把小麻雀放回树上,明天见哦!】
……
“阿瑾,救救阿瑾,报警,是谁,是谁!!快报警!快找医生来啊!!”
梅姨在哭喊,摇晃着钟瑾不再动弹的身体。血淌在脚下,汇成无声的溪流。
而谢如蔷只是茫然而无措地低头。
几乎感觉不到痛,看了眼脚下那张脸,又看了看身边——最终,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了血泊中。
不知道是她的血。
抑或是是钟瑾的血。
*
一切的变故来得那样猝不及防,钟家老宅很快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无数人,医生,警察,甚至暗中混入的记者,在其间来来往往。
钟父与钟瑾被送往急救,梅姨当场休克,六十多岁的老?管家涕泪涟涟。
唯有钟成玉,好像对一切熟视无睹,犹如一个出离其外的路人,无比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白玉菩萨般素净温柔的一张脸,却毫无慈悲柔和的悲悯痕迹,只从雪白西服的口袋中抽出半包手帕纸,半跪下身,帮谢如?蔷捂住伤口,轻声安慰道:“别怕。”
“马上找人来帮你包扎。”
“让他们处理完杂事——那边太脏了,先捂住。没事,捂好,不怕。”
“……”
“谢如蔷?”
“钟成玉。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而谢如蔷呆呆看向他。
血从手帕纸外渗出来,她感受到指缝间的湿润,遂更用力地按紧,再按紧,却依然感觉不到疼痛。
脑海里,钟瑾死前的脸,仿佛和另一张脸重合。
她看到十八岁的夏天,夕阳西下,空无一人的操场,满地的排球。聂若蓝坐在操场的栏杆上,满头大汗。
她几乎以为她要累垮。
可对方仍一如?既往冲她宽和的笑,波浪长卷发带着女性的柔美,半天过去,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说小朋友,你可能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赎罪的。你想好了要一起吗?
-赎什么?罪呢?
-被生下来就是罪呀。
聂若蓝张开双臂。
做了一个仿佛雏鸟即将飞起的姿势,拥抱着穿过万物的晚风。
她听见那道声音悠悠响起,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在耳边,时隔多年,仍轻轻地,喃喃说着。
【他本来可以一个人走完的。偏偏遇到了你,开始舍不得了。】
【一舍不得,就开始撒谎呀。】
说了一个谎,就要撒无数个谎话来圆——
“钟成玉,你什么?都不解释吗,还是不解释吗?”
“是不是你……你没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她问。
“我以为你是放过自己,也放过我了,原来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折磨我。”
折磨谁?
钟成玉那古井无波般沉寂的表情,忽的由眉心开始微微颤抖。
他无措地帮她按住伤口,血仍然止不住,想去喊人,谢如蔷却忽然伸出手抱住他,沾满血的纸手帕落在地上,他一动不敢动,却竟然感到几乎窒息,心脏窒息一样的疼痛起来。
“钟成玉,你不要再骗我。”
他听见她说。
她是哭着说完这句话的。
“如?果你再骗我……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不会了。”
“你是不是在城南巷找到了什么?——你告诉我,今天的事……你告诉我!你说啊!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
当日。
2020年1月10日,晚十点。
钟瑾因抢救无效身亡,享年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