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2010年,夏。
中考结束的那一天,谢如蔷从考场出来,留了司机和俩阿姨在里头帮忙收拾课本,便径直出了校门。
原本她就心事重重,自有打算,无奈钟瑾他们动作显然更快,已经在校门口等她。顾一彤和蒋曜,一人啃着只冰棍跟在后头,看见她来,默契地齐齐挥舞起手。
“宝——这呢!”
顾大小姐把及膝的校裙裁断了一掌宽,一双长腿在人群中本就亮眼,这时手一挥,一句“宝贝,看这里”,四下目光瞬间聚焦,谢如蔷被吓了一跳。
只得尴尬地加快脚步跑到那头,一把便将她手按了下来,“听见了听见了!”
“干嘛呀~还害羞,”顾一彤一把揽过她,“宝,考得怎么样?”
“彤子你这话问得,你看看咱蔷儿这脸色,像是能考好吗?”
“放你的屁,别咒她。”
“我这不是说实话嘛,咱哥几个里就蔷儿怕是要挂。彤子,你以为人人有你和阿瑾那智商?连我都——”
调侃的话音未落。
蒋曜膝盖冷不丁被人一踢,险些当场跪地。习以为常地抬头看,果不其然是默不作声的某人“暗中出手”,无奈间,不由摊手一笑:“阿瑾,我就说说,这不也是担心咱蔷儿嘛。”
“她还用你担心,”钟瑾睨了他一眼。往谢如蔷怀里扔了瓶牛奶,复又抱住手臂,“她家又不是交不起建校费。”
“钟瑾!你看不起谁呢!”
谢如蔷却当即恼羞成怒。
牛奶也不喝了,顺手扔给蒋曜,背着书包扭头就走。
“喂!”
“谢如蔷,谢蔷薇,你不是吧!干嘛脾气这么大?”
钟瑾自然没料到她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大小姐会有这么大反应,又想着她最近不知道怎么抽风,天天自习到深夜,一副像是要考状元的刻苦状态,登时一边追人,又忍不住嘴角抽抽,和蒋曜对视了一眼。
还没得出结论。
倒是前面那个埋头狂奔的陡然停下脚步,双方脚下均刹车不及,一下撞作一团——
谢如蔷趔趄了下才站稳。
抬头看,不远处,那被她死死盯住的少女却也恰注意到这“灼热”视线,笑容满面地望来。
饶有兴致间,手指缠起颊边一缕乱发,复又撞了撞旁边人肩膀。
“阿玉,看那,是不是你上次逗哭了那小姑娘?”
钟成玉彼时背上背着书包,手里还搬着个巨大的书箱,被她这么一撞,险些尽数落地——却也不怎么生气的样子,膝盖一顶,摆正位置,又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视线就此对上。
谢如蔷整个人傻在原地,僵硬到不行,偏偏又觉得扭头就跑不是显得自己心虚?于是愈发挺直了背,也跟着看回去:谁怕谁!钟成玉,我又不理亏!
于是,这两位自从那天城南巷一面后、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全当对方透明的前后桌同学,就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两分钟。
“没什么,走吧。”
末了,仍是钟成玉先退一步。
低头把书箱抱稳,又若无其事地扭过头,“你看错了。”
“我会看错谁,也不可能看错漂亮小朋友。阿玉,你这撒谎的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不要去打扰人家。”
“打扰?”那少女施施然一笑,眼神侧过一瞥,当下默不作声地退开半步,“看来不是咱们打扰人家——喏,这不就过来了。”
“你……”
“钟成玉!”
谢如蔷一贯是个沉不住气的孩子。
事实上,从小到大她最不擅长的就是玩冷战这套,有什么事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如果还有那就是打两次,钟瑾一次蒋曜一次,头一次遇到像钟成玉这么能忍的,她已经憋得够久了……还要怎么样嘛!
“钟成玉,”也没管被扔在身后的青梅竹马们个个目瞪口呆,她跑过去,气喘吁吁站定在他面前,两手一拦。原本想了一堆话要说,结果真放下面子脸对脸说话了,反而一片空白,思前想后,也不过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名字。她欲言又止,眼神不住乱飘,“那个……”
“漂亮小朋友,你想说什么?”
没成想,反倒被旁边那个烦人精抢了话茬。
少女笑盈盈看向她,仿佛全然没注意到她那眼神里的敌意,又指了指自己,“上次你跑那么快,我都忘了跟你自我介绍了。我叫聂若蓝,不是若男,是若蓝,蓝色的蓝。你呢?”
“……哼!”
“小朋友,别人都跟你做自我介绍了,你这样很不礼貌哦。”
谢如蔷被对面那副优哉游哉的态度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无奈眼角余光瞥见钟成玉脸色,似乎正若有所思望向这边。再纠结半秒,却也只得咬牙切齿的回复:“我叫谢如蔷,”她在手心比划,“心有猛虎,轻嗅蔷薇的蔷!”
“好名字嘛,我们一个若蓝,一个如蔷,听着还挺有缘分。”
“谁跟你有缘——”
“尤其还都跟阿玉有点缘分,”聂若蓝抢过她话茬,又回头,撞了撞钟成玉肩膀,“那阿玉,不打扰你了。你跟小朋友好好聊聊,这些书我帮你搬到前面去。”
说罢。
这一袭雪白碎花连衣裙、瞧着清秀文静的少女,右手轻轻一提,竟径直把钟成玉前脚刚放下、两手环紧才能抱住的沉重书箱拎起,谢如蔷看着她小臂上陡然爆出的肌肉,当场傻了眼。
“她……”
又呆呆看向钟成玉。
嗫嚅片刻,复才抖落出句:“就是你说的那个姐?”
“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面却对此避而不答,只直入主题:“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还有很多书要搬。”
“你等等!”
“……?”
“当然、当然找你有事,是这样的,我这有个,有个兼职,不知道你愿意接吗?”
三言两语,便把聂若蓝的事抛诸脑后。
谢如蔷急于把自己这些天脑子里盘桓已久的想法说出口,像是怕他拒绝,又一股脑把话往外倒了个干净,拽住他校服袖口,急匆匆道:“是这样的我觉得我自己学习不好脑子不够聪明上个月我就发现你桌上好像已经开始在看高一的数学书了我猜你一定已经开始预习了……”
“可以说慢点。”
“……哦,哦,”谢如蔷差点被自己呛到。咳嗽两声,尴尬地点了点头,“就是,我爸爸说我就是太懒了,暑假要给我找个天天监督我的家教,但我想别人我肯定不服!我就、我就有点服你,嘿嘿。所以想问你,我找你当家教,你、你来吗?”
不记仇,忘性大,大概说的就是谢如蔷这种人。
好像已经全然忘了当时在城南巷被说“不是一路人”时哭得有多惨,到这时候,她又能真真切切、开开心心地冲他咧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
“上次的事我想过了,我觉得你误会我了!我一点、完全也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呀,反而我会保护你的!你说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看我这个月也很努力很用功读书了啊!我跟你说,我一定会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一中的,你等成绩出来你就知道了!”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想,我想你要不要重新跟我做朋友啊!”
她说得如此坦然。
好像每一个被她这样对待的人都合该顺理成章接受她宽容的安排,却又真挚得动人,钟成玉垂下眼,看向她揪住自己袖口的、指尖泛着淡粉颜色的手指,如此局促地揪着,原本可怜得很,着实委屈巴巴——可随着他的目光,偏又越来越上——越来越上。直至悄然握住他手腕。
他一愣。
肌肤相贴,陌生的触感,他满面惊疑又愕然,下意识试图甩开她手。
然而她攥得那样紧,甚至得寸进尺,又故意向下滑——牵住他手指。
这下是牢牢牵住了。
“高中,”她说,“高中的时候我们再念一个班,我们坐同桌吧,钟成玉。”
“我会给你带很多很多好吃的,你见过的,没见过的,我都会分享给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抄作业哦!是因为、是因为……我想了很久,我真的喜欢你呀!很喜欢你!”
“而且,世界只有一个世界,我们都是地球人,走哪条路有什么关系?反正人都是活着走向死的,没区别没区别。”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概算是久违的一瞬间。
钟成玉想。他的大脑应该是清醒的,无比清醒,甚至可以一秒一秒数清楚自己怔愣不知作何回答的时间,心却好像塞满水的海绵,被一只穷追不舍的小手握住、攥紧。
她不知道那温热的淌在她手上的血河是真实的血,只以为挤干净水分就能得到一颗纯粹无暇的心;而他呢?清楚地看到近在迟尺的爱丽丝仙境,仍然觉得,这不过是又一场循环往复的悲剧开始,而他手里攥着她亲手交付的钥匙——
“请你吃糖。”
她说。
容易闹红脸的人,脸红起来,连鼻尖都透着粉。
她仰视他,将手里恍惚已被捂热的草莓糖推到他手里,推得他四指并住掌心,又甜甜一笑:“这是我最喜欢的糖了,以后我只分给……”
“钟成玉!”
“……我不会去的。”
而他松开手。
那颗糖跌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谢如蔷的脸一瞬间褪尽血色,说不上是丢脸抑或不可置信,她瞪大眼睛盯着他,下半张脸因死咬牙关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我不会去的。”
而他重复。
“我有我自己的安排,暑假要打工,没时间陪你疯。你想要家教,可以请专业的老师,有很多的选择,不要缠着我了。那天我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钟成玉!”
“事不过三,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聂若蓝在不远处的街口买冰棒,结完账,扭头时,正看见钟成玉沉着张脸向这头大步走来,顿时颇稀奇地“哟呵”一声,笑道:“怎么,你又跟小媳妇儿吵架了?”
“没有小媳妇儿。”
“人家喜欢你嘛。”
“我不喜欢她。”
“瞧你。阿玉啊,说真的,我看你是撒谎撒得快把自己都给绕……行行行。明白你意思,别这么盯着我,我害怕——不说了还不行嘛?”
聂若蓝“啧”了声,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头发,低头舔了口冰。
又笑道:“……那你不喜欢,你让给我呗。”
“你试试?”
“嘁——”
她故作玄虚地大叹一声。
没过几秒,不知想起什么,却竟没忍住捧腹大笑,笑到毫无仪态地直弯下腰去。
“不过别说,钟成玉,你扮可怜扮起来还真挺像那回事,”聂若蓝道,“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楚你到底是不是个正常人……说真的,你那病还能活几年啊?”
“有一年算一年。”
“小媳妇儿知不知道?”
“……”
“小朋友,我说小朋友,”她无奈纠正,“小朋友知不知道?”
“她有什么必要知道那么多?”
沉默。
两人谁也没点破个中微妙,就那么在街口商店屋檐下等了半个小时有余。直到那头喧嚣散尽,该走的人都走光,聂若蓝又吹了个口哨,提醒他道:“人走了。”
话落,便见他沉默着奔进不知何时业已倾盆的大雨之中。
再回来时,手里攥了颗脏兮兮的草莓糖。
*
而这颗糖,就是十年后出现在戒指盒里——那一颗融化至变形的过期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