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09

“吐血了——?”

“是啊,你说钟成玉到底是什么病啊?是不是快死了?”

“好像叫心肌炎吧,听老陈说是什么心脏病。”

“那是什么?查查,快,我倒要看看什么病跟演电影一样,还带吐血的……话说,这种不会传染吧?”

整个下午,校园里所有热门话题,无不围绕着这起离奇的吐血事件展开。

教学楼三层走廊。

蒋曜跟在钟瑾身后,无需多言,也能感受到这少爷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生人勿近气场,且这天显然尤其强大——几乎到了炮仗一点就燃的地步。

至于原因。

“那小子。”

钟瑾忽然停住脚步,手指重重拍在栏杆上,激起一层飞灰。

沉默足有片刻,复才扭头睨向蒋曜,“转过来很久了?薇薇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薇薇。

钟瑾在私下里这么叫她的事,谢如蔷想来并不知情,只以为这厮大概就跟当面一样全名全姓地叫,哪会对她亲昵?但唯独蒋曜,却早已听得耳朵生茧,当下便反应过来。

想了想,只也有些无奈地笑笑:“说实话,我都没注意到。他来得挺低调吧?”

“虽然确实听说有这么一号人,学习挺好……这么算,估计转学是上学期的事了都。但咱又不搞学习,哪会眼熟他?至于蔷儿,她估计就是喜欢长得好的,女生不就兴这款么?”

“她倒是跟人家打得挺火热。”

“不就扶了下么,阿瑾,”蒋曜哥俩好地揽过他肩膀,给人拍拍后背松气,“瑾哥,知道你紧张人家,但你是不是……”

是不是想太多了?

这话在喉口滑过一圈。

他眉头一蹙,品了品逻辑,突然又想起自己无意间撞见的、钟成玉脸上那奇怪神情,还有谢如蔷那副紧张兮兮推开一众人扑上前的担心样。

一个阴毒。

一个露骨——那种毫不掩饰表达喜欢的露骨。

会是想多了吗?

未必吧。

可说到底,不同于凡事行为乖张的钟家独子,他终究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当然选择在非必要的时候适当沉默,不要伤了四人之间无需言明的、那种微妙的关系。

只是也因此,无论是否愿意,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他终究成为了整座学校里,唯一隐约揣测清楚钟成玉与旁人相比、“不同凡响”之处的人。

钟瑾。

钟成玉。

一个已是美玉,一个尚等成玉。

一个是既得的瑰宝,一个是半路夭折、命运不明的虚幻祝福。

不怪他多想,只想问:怎么个成玉法?令什么东西成玉?——

“就是你吧,叫钟成玉?”

于是。

在不久后某一天,也是钟成玉病愈返校的当日。放学路上。前脚刚笑着和同伴告别的蒋曜,后脚便在一处小巷外,混不吝地叼着根棒棒糖,伸手拦住了“欲要从此过”的钟姓同学,整个人吊儿郎当地靠在灰墙上,眼神上下打量着,“钟成玉,你姓钟啊。”

“说来真是巧,我最好的哥们也姓钟,你见过吧?钟瑾,我们常过来找蔷……谢如蔷她们玩,你就坐在后头,我们的脸,怎么也都该在你跟前混熟了。”

“有什么事吗?”

他有意套近乎,但对方显然不吃这套,只是不咸不淡地答道。

和那副营养不良般的苍白面孔不符,钟成玉的个子实在长得很高,十五岁那年,在诸多南方少年还在一米六七徘徊的时候,他已然抢先突破了一米八的大关,在蒋曜面前,如此居高临下地淡然一瞥,任是面无表情,也平白生出股躲不开的压迫感。

“就找你问问,看看你什么反应呗。”

蒋曜有些不适。但出于谨慎,却还是习惯性地笑了下:“对了,顺便还想知道,你跟我们家蔷儿什么关系啊?”

“同学。”

“同学?”

“……不然呢?”

“不是吧,钟成玉,你看咱们都大老爷们,也没必要拽这假惺惺的话。这年纪的男男女女,真有能单纯做朋友的?”蒋小少爷听他这幅态度,索性也不委婉了,开始见招拆招,“还是说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

“……”

“诶,你别走,我还没问你——钟成玉,你是不是跟钟瑾有仇?要不就是跟他家有仇,或者跟他家某一个人有仇对不对?”

“……”

“不然你那天为什么吐血?我回家以后上网查了,也问了我家的医生,看你的状态,如果是早年得了、完了救治不及时,一直发展到现在,绝对是后遗症很严重的类型,也能解释你平时这幅样子——说不定还有别的并发症吧?但怎么也不至于轻易就吐血,除非是精神非常、不是,极端痛苦的情况下才有可能。”

“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

蒋曜冷声道:“钟瑾是我最好的兄弟,谢如蔷是我的朋友。既然已经瞒不过去了,我劝你,跟我解释一定比跟阿瑾解释方便,也更安全一点。如果你还想在伽陵混,最好告诉我,具体一点,你跟钟家人到底是什么情——”

“!!!”

“喂!”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避之不及地走,一个穷追不舍地跟。

原本蒋曜便已打定主意,非要在这里排除掉对方的所有可能嫌疑不可,此刻亦眼见着要逼问出个结果。

然而却没想到。

就那么一秒之差——蒋曜后脚追上,看清当下场面,瞬间满脸愕然。阻拦不及,唯有眼睁睁看着钟成玉一拳砸向旁边墙壁,红砖斑驳,顷刻间映出鲜血横流。骨折的清脆细响回荡耳边,无端令人毛骨悚然。

“你……有病吧?至于吗?”

他失声质问。

那厢,钟成玉却只若无其事地垂下右手。血滴顺着指缝一滴滴落在地砖,恍若汇成一股细流,少年低眼看去,果不其然,右手小指已经没了知觉,就软塌塌地歪着。

痛吗?

好像还好。

“七岁那年。”

或许是喃喃自语,又或是文不对题的回答,他亦只是淡淡道:“我长不及北方人,他们壮实,个个比我高过半个头,曾经因为我不给作业抄,把我围在后巷群殴。”

“后来我听学校的体育老师说,原地起跳摸框可以长高,所以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五点半起床,比平常学生早一个小时到校,每一天。我坚持了七年。十四岁那年,终于又遇到了那些人——那一天,我用的就是这样的力气。”

“他们进了医院,而我转学,来了这里。”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蒋曜虽早熟,到底不过个半大少年,此时已有些吓蒙,唯有下意识地顺着话头往下接。

而钟成玉——钟成玉,忽的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歪了歪头。

“我只是想告诉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我们做个交换怎么样?”

末了。

却又以口型,轻轻道:“真以为,只有你知道别人的秘密吗?”

……

小巷尽头,是城南巷的入口。

谢家的车斜斜停稳,谢如蔷跟司机交代完来接人的时间,前脚刚从车上跳下,左右四顾,不过一眼,却竟正好看见钟成玉自那一端缓缓而来。蓝白相间的校服上血迹斑驳,右手无力地垂在一边。

活像是被人下死手收拾了一顿。

脸色较以往愈发苍白,左颊甚至微微肿起——谢如蔷看惯了钟瑾横行霸道,怎会不熟悉这种场面?登时间又气又怒,沉着张小脸,埋头便直奔过去,站定他面前。

“是谁……”

谁这么大的胆子欺负你?

她嘴唇微启,分明怒意满腔,心里偏又清明得宛若明镜。

有无数似是而非的、似乎隐隐已然靠近正确答案的猜测盘桓于脑海,那些无从说出口的话,却都吞吞吐吐哽在喉口,又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眼中,化作深深无言。

“我……”

唯有紧抱住怀中那精致包好的浅蓝色百褶长裙,仿佛以此便有直视他的勇气。

“钟成玉,”她下定决心,一字一顿,“总之,如果有人为难你,你一定要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

“……”

意料之外的回答,意料之外的冷漠。

她愣在原地,眼珠呆呆转动,看着他疲惫地摆手,直至径直与她擦肩而过。

“只要你别来了,这样的事就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那声音隔了几步,遥遥传来。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把书读完,读完初中上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但你不一样——你可以随心所欲,你可以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也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哦。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谢如蔷听得清清楚楚,什么话也没说。

只睫毛一抖,两颗豆大的眼泪倏然滚落。她觉得丢脸,伸手去擦,结果越擦越多,整个人竟有些崩溃,嘴一扁,只听见脑子里仿佛只有个声音,仍反反复复在念叨着:可是啊,可是不是一路人,干嘛要对我这么好?

一次又一次弯腰去整理被我碰倒的书桌。

就算知道我脾气不好也永远只是笑一笑。

给我煮有荷包蛋的面。

陪我看幼稚的动画片。

上课也告诉我答案。

偷偷借作业给我抄。

……

脑子里就像在放画片,一个个画面就像电影里演得清晰可见。

她甚至想起钟成玉住院那几天。

明明医院的消毒药水味很不好闻,可是她每一天都去,在路口的花店让司机停下,蹦蹦跳跳下车挑一枝最新鲜的玫瑰,插进花瓶,笑嘻嘻跟他说:“这就是我的化身”。

而钟成玉就静静看着。虽然永远不发表什么意见,但她每次来,都会发现愈来愈多花的花瓶里,早有人换过水。

有一天,她带来一整盒昂贵的车厘子,一边吃一边说这是自己最喜欢的水果,骗他说自己为了买这些,把零花钱全花光了。

结果第二天来医院的时候,发现仍和走时一样,剩下几颗是几颗,天气那么热,气味都不好闻了。

便问钟成玉为什么不吃。

他看着书,书页突然被翻得哗哗响,好半天了,才挤出一句,说你喜欢吃,留给你吃——真奇怪对吧?

天知道,她这辈子什么都有,想要车厘子,可以让家里人每一天都买,买不一样不同品种的,甚至可以盘下一整片新西兰果园专给她种。可是只有钟成玉这么傻,以为她拥有的不过一小小盒。

她捧着那一小盒,想想钟成玉小时候可能从来没有吃过这些,想想他是怎么好奇地盯着又忍住,也像今天一样,突然放声大哭,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

可她不是为自己哭啊。

是为钟成玉哭,为太懂事的小孩掉一点点眼泪,好像这样上天就会对他好一点仁慈一些。哭着哭着,心里又想实在不行,如果上天不对他好,那她对他好也可以:她很有钱,会对他很好很好,带他看真正五彩缤纷的世界。

“钟成玉。”

她想着那天的心情,忍不住哭得更厉害,抽噎得停不住,甚至打了个哭嗝,只咕咕哝哝说着:“谁说你跟我不是一路人?我天天抄你的作业还不是一路人吗,我们简直是一模一样的人,谁欺负你我帮你打回来,你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迁怒我,你不是人,钟成玉,我讨厌你……”

“喂,阿玉。”

她还没说完。

不远处的楼上,却忽的传来一声颇亲昵的喊话。循声往上望,3-5门口,陌生的高挑少女正懒洋洋倚在栏杆旁,黑色波浪卷发长至腰间,巴掌大的小脸上面带笑意,虽远远看着像不着粉黛,有些寡淡的脸,仍称得上五官清秀。

这厢话音刚落,那少女身旁牵着的个半大少年也凑出头来,向下喊:“阿玉哥,你怎么了?”

小孩子脾气,说着便要往楼下跑,结果没走两步,又被旁边的阿姐拽住。

“志仔,你个傻佬。”

少女拎着他后衣领,笑嘻嘻道:“没看人家正忙呢吗?你凑什么热闹。”

“可阿玉哥……!”

“他自己会解决的。”

解决什么?

谢如蔷看着那少女浅蓝色的百褶裙摆,清风拂过,扬起微妙的弧度,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小腿——却混不吝地在里头搭配上一双运动球鞋。那少女似也注意到她视线,笑盈盈撑颊向下看,视线相对之时,忽的抬手,作势拭了拭眼角,故作正经闹她道:“漂亮小朋友,哭鼻子了?”

“阿玉——你这可做得不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