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谢如蔷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她还是个半大的初中生,校园里组织过读书节。
老师逼着看红楼梦,要交五篇八百字以上的读后感。
她天生就不是读书那块材料,一节自习课下来,看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书文绉绉得过分,就光打算抄顾一彤的读书笔记敷衍了事。
唯独抄到一半,看到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情节,突然却品出味来——心想简直是神来一笔,世上还有这等好事?便拉着顾一彤,两个花痴病晚期的花季少女,模仿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写了本“伽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出来。
伽陵,是他们初中念的私立中学。
至于伽陵十二钗,自然就是他们学校里数得上号的帅哥了。
钟瑾不知道从哪听到的风声,下课后便从隔壁班跑到她们这来,连带着蒋曜也跟来看热闹,她俩埋头在座位上,正写得直乐,旁边陡然伸出只手扯过笔记本,谢如蔷吓得惊呼,抬眼一看,钟瑾已然铁青着脸把那笔记翻开。
旁边是一个劲凑过来看的蒋少。
“为什么我才第五啊?!”
从后往前翻,蒋曜的名字自然出现得早,蒋少爷于是率先不满出声,手指压住纸页,一字一顿地念:“白长一副好皮囊,腹中空空脑如浆。呼男唤女高歌去——却道好个,浪打浪?什么鬼东西?你们红楼梦看哪去了,彤子,这八成是你写的吧!”
蒋曜气得鼻子歪,这会儿却理智仍在,手指颤颤巍巍地控告:“我估计蔷儿写不出来,而且也就你这么损!”
“你看不起谁呢。”
谢如蔷一听却来劲了。自动忽略后半句,一把劈手抢过那笔记本,直接翻到前头几页,再递过去,“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就我写的!”
说得如此自信。
两人遂低头看,见那笔记本上鬼画葫芦般画着一只黑鸟,一个水瓶,一地石子。边上的字倒是端端正正的楷体,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乌鸦喝水,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嫦娥奔月。”
钟瑾:“……你糊弄谁呢?”
顾一彤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不是不是、这还没润色的,我让宝想点有关联的成语,到时候收拾收拾关键词可以串起来,结果她直接填上去了——笑死,前面我都理解了,不过嫦娥奔月是什么鬼啊宝?”
“很好理解啊!”
“乌鸦喝水,精卫填海,意思是钟瑾脾气死犟,”谢如蔷掰手指,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对成语的错误联想,“后羿射日,因为他力气大,打人贼痛,嫦娥奔月嘛——因为他长得还可以……而且这样对称,听起来很有意境啊!”
众人无语。
“算了,你这个脑回路正常人也理解不了,”钟瑾瞪她,又点了点笔记本右上角,“但我怎么才第三?不会写就别瞎写。谢如蔷,你……”
“我什么我。”
察觉他往前翻页的动作,谢大小姐眼疾手快,当即二次出手,把自己的宝贝本子夺回手中,又一把塞进抽屉,冲人做了个鬼脸。
“你能有第三就不错了你,这还是彤彤给你面子,要我一个人写我就把你写副册、再副册、再再再再再副册,全年级500个男的你排499,倒数第一是蒋曜。”
蒋曜:?
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关人员惨遭扫射吗?
钟瑾大怒:“谢如蔷!我宰了——”
话音未落,谢如蔷却猛地抢先把手一举,冲窗外喊:“上课了上课了,老师,这里有人窜班!47班的钟瑾又跑我们班来了!”
蒋曜拉着钟瑾,两人在年级主任的怒斥声中落荒而逃。
……
如今回想起来,或许也是万事皆有因果,报应不爽。
谢家这位掌上明珠,在整个初中时期其实没什么别的爱好——至少在钟成玉转来之前都没有。能数得上号的、最大的爱好唯有呛钟瑾,而且还一呛一个准。
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一起从小学念到初中、高中,小时候在他那受的气,被他拽过的辫子、踩死的蚕蛹、弄丢的小狗,仿佛都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成了她转头“欺负”他的借口。真闹得狠了,收不了场,也只需把嘴一撇,两颗金豆豆一掉,“你小时候怎么欺负我的你忘了?”
钟瑾便会像个失了声的哑巴,瞪着她,又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行,我错了得了吧。”
这次“正册副册又副册”事件的结局也不外如是。
到放学时,四个人又冰释前嫌。顾一彤提议说明天周末,要不去星巴克写作业,写完了就去那附近的商业街玩,据说那新开了好几家游戏城。对此,蒋曜这个出了名爱玩游戏的滑头显然没理由不答应,钟瑾亦随后点头表示同意。
谢如蔷一贯是个随波逐流的,反正去哪不是坐着看,这回本来也没什么异议。
偏偏视线漫无目的晃过一圈,却陡然在学校门口的超市门前看到一个熟悉背影——“鹤立鸡群”的背影。
谢大小姐立刻眼神一亮。
压根就没想别的,“重色轻友”的劲儿一上来,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抛下哥几个跑了。
“……钟、钟成玉!”
人未到而声先至。
她一路气喘吁吁跑来,钟成玉这厢刚结完账。提着塑料袋一回头,便撞上她险些刹不住车的手,没轻没重,一把拍在他肩上。
拍得他险些没当场去世。
谢如蔷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断掌手的威力,又笑眯眯看向他,倒出来一箩筐的殷切问候:“你病好了?我上次带过去的药有用吗?我本来还想去看你的,但是最近我家司机好缠人我都甩不开他,你现在怎么样啊,以后就正常回学校上课吗?”
“……嗯。”
“嗯是什么意思?你回班吗?”
她自来熟地接过他手里的购物袋,往里一看,一堆文具,还有两瓶水,又觉得实在有点寒碜。已经走出店门老远,还是重新跑回去,买了两瓶维他命水,悄悄——好吧,也不怎么悄悄,大大方方放了进去,才又后脚跟上在原地等她的钟成玉。
两人一起回了班。
“你没来,前两天考试把座位都调了,我帮你把桌子搬了,老师说你以后就坐我后桌啦。”
她反坐在课桌上。
视线对着正后方默默收拾抽屉的钟成玉,嘴里永远在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向他介绍这些天发生的大事小事,小腿一晃一晃。
说到兴处,顿了顿,却又转而问起:“话说,我一直没敢问,你这是……那种长期的病吗?感觉我打认识你开始,就没看过你脸色……特别好。”
其实是连正常的时候都特别少。
他好像很怕冷,即便快要入夏,仍穿得非常严实。但脸色却依然苍白。
除非胸闷的潮红,几乎看不到多少血色。她甚至偷偷观察过,正常人指甲上都应该有一弯浅浅白色的月牙,但他连一丝也没有。
可说他所谓“近乎病态的瘦弱”吧?好像也不是,只是病气太满,换句话说,总像是游戏里人物在血量见底时才会出现的虚弱状态。
要死不死的病美人……这个形容好像很恰当?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
谢如蔷灵机一动,忽的主动从自个儿的书桌抽屉里扒拉出某个眼熟的笔记本来,递到他面前去,“你看这个。”
“……”
是以,谨慎如钟成玉,原本还在考虑到底要怎么回答她的问题,下一秒,眼前突然便多了个刺眼的画面。
看清内容。
他眼神一动,长睫陡颤,疑惑地看了看那纸,又看了看谢如蔷。
“什么东西?”
谢大小姐为捕捉到他这个意外的表情而忍不住大笑,又点了点那纸,“像不像你?”
“……像吗?”
“超像好不好!”她超大声,“我画的拟人画,抓住了你的神韵吧?”
有吗?
钟成玉明显一副被哽住的表情。
傻了半天,没肯定也没否定,低头整理立书夹时,手却没忍住一歪,哗啦一声,书倒了满地。
谢如蔷忙跳下地帮忙他一起捡。
结果用力太猛,跳下来的时候脚一麻,她心里暗道不好,等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往前挥出去,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阵“连环交响乐”——
“钟成玉好可怜,呜呜,我觉得我可能是他的克星。”
当天晚上,谢如蔷整个脑袋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的向电话那头的顾一彤“哭诉”:“但我真的是不小心的,我真没想到我……我没想到我这么能造,直接一片桌子全倒了。然后我腰就撞伤了,然后……然后他就让我坐旁边休息,他一个人把教室全收拾了。”
顾一彤:“……”
她不由想象了一下班里那个病痨鬼一边咳嗽一边一次又一次弯腰捡书的画面。
无需多言,背景乐已经自动配上“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唯有痛苦地把眼睛一闭,“宝,你确实是的,别怀疑了。我觉得你们可能八字不合。”
“哪有!”
谢如蔷立马反驳。
“我感觉我跟他八字挺合的……不合的话我可以把自己八字改改。”
“这是你能改的吗!”
“那反正我就是觉得他好。”
“你又来了,之前不是还说喜欢钟瑾吗你!”
“那是上学期的事了。”
“你……你心变得真快!”
“那、谁让他跟隔壁的姜悦偷偷摸摸拉手还一起约会嘛,又不怪我,你不是也看到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嘴。
谁说少女情怀总是诗——按谢大小姐的人生篇章来写,那简直就是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谭加伊索寓言。
顾一彤争不过她,说到最后,不知小声咕哝了句什么,便生气抢先挂断了电话。
剩下她一个人瞪着天花板发呆。
生气了没五分钟,心里又想着,明天还是把家里那两盒糖全带去学校吧。
彤彤喜欢吃,哄哄就不生气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顾一彤在气什么。做人真难。
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谢某人如是想。翻了个身,正要再给蒋曜打个电话商量对策,却又忽听得一阵敲门声传来。
“小姐啊。”
她循声望去,保姆阿姨正好探头进来,冲她笑了笑,示意手上那条眼熟的浅蓝色百褶长裙,“裙子洗好了,你看放哪好?是要还给朋友的吗?”
这倒是提醒她了。
谢如蔷一下坐起,起身,珍而重之地接过那条裙子捧在手里。
对了对了。
她还欠钟成玉一个人情没还。今天尴尬归尴尬,这不就有现成搭话的机会了么?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梦里,默默无声旁观一切的、二十六岁的谢大小姐却忍不住腹诽。看向捻着那裙子不住想入非非的自己,她恍惚想:话说从前怎么没觉得这裙子这么刺眼?现在看着,真是讨厌至极。
蓝色永远是她最讨厌的颜色。
永远。
*
——“聂守志,你就是在故意跟我作对吧,啊?!”
而现实中。
次日一早。
谢如蔷意外在“血崩”中醒来,掀开被子一看,整个人花容失色。然而翻遍了整个衣柜,却也终究没找到能穿出门的女式换洗衣物,只得打了个电话,干脆叫聂守志过来送。
结果,人刚到了没五分钟。
正在客厅和钟成玉闲聊,便听得一声怒吼自卧室传来,谢大小姐换完裙子,气冲冲夺门而出。
手里提着个el的包装袋,视线四下一扫,瞧准对象,直接便往沙发右侧的某人腿上狠狠砸去。
一砸一个准。
钟成玉伸手拉她也没拉住,扑了个空。
购物袋里的物什顷刻间撒了一地,落出两条一模一样同色系的裙装裤装来:好巧不巧,还全是一模一样的蓝色。
加上她身上换的这一条,统共三条。
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聂守志,你不解释解释?”她抱住手臂,冷眼旁观,“好歹也在钟氏跟了六年,你不会连前任女主人忌讳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吧?还是你也摔伤脑子了?有病就去治,没说不给你报销。”
“不好意思,钟太。”
被她疾言对待的某人却仍面不改色,起身,弯腰将地上收拾好。
片刻过后,抬头,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不卑不亢的一笑。
他露出嘴角两个颇显年轻的酒窝,倒又和和气气地回过来一句:“事急从权嘛,而且这个季度,实在没别的颜色挑。”
“……你还给我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