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旅行。她也曾旅行。但他们未曾一起旅行;再也没有。她去他的庄园探访他,在他的泳池里游泳——他把她称作“圣彼得堡的水中女神”——当她离开以后,他以她的名字命名她睡过的房间。他吻她的手,他也吻她的脚。他们相遇,他们鸿雁传书,直到他去世。此后,她竭力保护人们记忆中的他免遭庸俗的曲解。但是,他们仅仅一起旅行过三十英里。
他们原本可以一起旅行。假如那样就好了……假如那样就好了。
但是,他是“假设”的行家,于是他们就一起旅行了。他们在条件式过去式中旅行了。
她即将再婚。N.N.弗谢沃洛日斯基,轻骑兵军官,咣当,咣当。当她想为自己的选择向他征询意见时,他拒绝回答。“现在问我意见,已经太迟了。酒已经取出——就得喝了它。”她是否以一个艺术家向另一个艺术家询问的方式,征询他对她即将嫁给一个与她少有共同之处的人的意见?或者并不仅如此?她是否在提出她自己的假设,请求他惩罚她遗弃了自己的未婚夫?
但是这个像祖父一样的人——他自己可从来没有结过婚——拒绝给予任何惩罚或是褒奖。“酒已经取出——就得喝了它。”在情感的关键时候,他是不是习惯于用外语表达?是不是法语和意大利语可以提供文雅的委婉语帮助他逃避现实呢?
当然,假如他鼓励她对她的第二次婚姻有所迟疑,那么就会引入太多的现实,就会引入现在时。他一锤定音:喝了这酒吧。命令一旦下达,幻想便可继续。二十天以后,他写了另外一封信,信中如此写道:“就我而言,我总是梦想着如果我们能一起旅行那有多好——就我们两个人——至少旅行一个月,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没人知道我们在哪儿。”
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逃避之梦。就只有两个人,隐姓埋名,时间任他们掌控。这当然也可以说是一场蜜月之旅。精明世故的艺术阶层不去意大利度蜜月,还能哪儿?“不妨想象一下这幅画面吧,”他打趣道,“威尼斯(也许在十月吧,那是游览意大利的最佳时节)或罗马。两个穿着旅行装束的外国人——一个高大、笨拙、白发、长腿,但是非常满足;另一个则是一位纤瘦苗条的小姐,有着一双迷人的黑眼睛和一头黑发。让我们假定她也是满足的吧。他们在城镇里闲逛,乘坐贡多拉,他们去画廊,进教堂,等等,夜间他们共进晚餐,一同去剧院看戏——然后呢?至此,我的想象礼貌性地打住。是否因为想遮掩些什么,或者没有任何东西可遮掩?”
他的想象就此打住了吗?我们的可没有啊。对于下一世纪的我们来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真算得上是稀松平常。一位巍巍颤颤的老人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城市与一名青春年少的女演员共度一场冒牌蜜月。在亲密的晚餐之后,贡多拉船夫将他们一桨一桨地送回酒店,轻歌剧在他们耳畔回旋。接下来发生什么还需要讲吗?我们不讨论现实,所以老人的孱弱、被酒精腐蚀的肉体不再是个问题;我们安安稳稳地置身于条件句中,旅行毯包裹着我们。所以,假如这样就好了……假如这样就好了……那么你就可以操她了,不是吗?这是无法否认的。
幻想着与一个仍围绕在丈夫身边的女人到威尼斯共度蜜月,并对这样的幻想做精心描绘,是具有危险性的。当然,你可以选择再度宣布放弃她,只是在挑起她的想象之后,你有可能会在某天早上发现她就站在你家门口,倚靠在行李箱边,手里拿着护照,羞涩地把护照当扇子扇。不,更真实的危险是面对痛苦的危险。禁欲意味着逃避爱,继而能逃避痛苦,但是即使在这种逃避之中也布满了陷阱。例如,痛苦会存在于你止乎礼的威尼斯幻想与摆在眼前的事实之间的落差之中。事实是:她在自己的蜜月旅行中,会与N.N.弗谢沃洛日斯基——那个轻骑兵军官,那个不懂学术、沉迷肉欲的人——交欢。
什么能治愈伤痛?那些自作聪明的老人会回答:时间。你更加清楚。你足够理智,明白时间并不是总能治愈伤痛。人们通常认为性爱是篝火,是灼干眼球的烈焰,最后将熄灭,归于凄冷的灰烬,这种意象需要调整。如果可以,不妨试试嗞嗞作响、灼灼烤人的汽灯焰吧,但是它可能更糟:它发出妒忌、暗淡而又无情的光亮,这一光亮捕捉住了一位老人,在火车驶出的那会儿,他站在一个州火车站月台上。这个年迈体衰的老人紧盯着昏黄的车窗,凝视着那只即将从他生命中抽走的手。老人跟随火车走了几步,望着它蜿蜒地消失在远方。他的眼睛仍紧紧地盯着守车上的红灯,直至它变得比夜空中红宝石般的行星还要微小。继而他转过身来,发现自己仍独自站在月台灯下,未来的数小时内除了在一间有霉味的酒店里等待之外,别无他事。他试图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他赢了,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输了。这一个无眠之夜他将用无数个温暖的假设来填满,然后再度回到火车站,再一次独自站立,站立在和煦的阳光下,去开启另一场更为严酷的旅行:搭乘火车驶回前一晚与她共同度过的三十英里行程。他将用他余下的一生铭记这段从姆岑斯克到奥廖尔的旅程,而这段旅程也将永远地被那无从记录的奥廖尔到姆岑斯克的返程之行覆上阴影。
所以他提议另一场梦想之旅。旅行的目的地依然是意大利。但是她已经结婚了。她身份已然改变,不再是个有趣的讨论话题。喝下这酒吧。她即将去意大利,可能与她的丈夫同行,我们最好不要打听她的旅伴。他赞同这场旅行,只是因为这让他为她提供了一项选择。这次不是有竞争意味的蜜月之旅,而是回到无痛苦的过去条件句。“在佛罗伦萨,我度过了生命中最快活的十天,那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时间能麻醉伤痛。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他“还不到四十岁”——人生的基础还未成为克制。“佛罗伦萨给我留下了最目眩神迷、最诗意盎然的印象——即使是我独自一人。如果当时有个善解人意、美丽善良的女子陪伴着我,那将会何等惬意啊——至善至美!”
这是很安妥的。幻象可以掌控,他的天赋是误忆。几十年以后,这个国家的政治领袖们将孜孜地修去历史上的没落者,抹掉照片上的道道痕迹。现在,他则是埋头专注于他的照相簿子,小心翼翼地将过去同伴的形象插入其间。把那个怯生生、娇滴滴的韦罗奇卡的相片贴上,而此时灯光照耀在他的白发上,留下黑色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