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低下头看着他,一脸礼貌的漠视,拿着梳子若有所思地在他头上拨来拨去:仿佛在丛丛头发的深处埋藏着一条久已堙没的头缝,宛若中世纪的朝圣小径。梳子轻蔑地一挑,一大撮头发扬起来盖住了眼睛,直至下巴。他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窗帘后面默想:我操,吉姆。他来这儿的唯一原因是艾莉不再给他剪头发了。嗯,至少是目前不会了。他想她想得心潮澎湃:他坐在浴缸里,她为他洗发,剪发。他拔起塞子,她用淋浴头冲掉他身上剪断的碎发,用淋浴调着情,每每当他起身站立,她便立即吮他的阴茎,猝不及防,一边吮着,一边捡起最后几根碎发。哇。
“您有……您有什么需要特别吩咐的地方吗……先生?”他佯作找不到格雷戈里头发的分缝。
“就剪个大背头吧。”格雷戈里以牙还牙似的猛甩了一下头,头发于是统统归位,重新飞回了头顶和脑后。他把手从那恶心的袍子样的尼龙布里伸出来,用手指把头发捋了捋,整理好,又把它弄蓬松,就像他刚进来时那样。
“您……您对长度有要求吗……先生?”
“领子下面三英寸吧。两边剪到颧骨以上,就是那儿。”格雷戈里用中指比画了一下高度线。
“既然已经问到这儿了,那么您需要剃一下胡子吗?”
他妈的!现在刮胡子就是这样。只有律师和工程师还有护林员每天早上还会把头埋在他们的洗漱用具包里忙活半天,像加尔文宗的信徒那样对着胡子茬儿“披荆斩棘”。格雷戈里侧身转向镜子,斜眼冲自己瞅了瞅。“这是她喜欢的样子。”他轻松地说道。
“那么,成家了,是吧?”
说话小心点儿,浑蛋!别惹我!别想跟我串通一气。除非你是个同性恋。我有哪点像是要结婚的。我可是支持堕胎合法的。
“莫非您攒钱就是为了遭罪?”
格雷戈里懒得搭理他。
“本人结婚二十七年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剪了第一刀,“就像所有事儿一样,过得起起伏伏、波澜壮阔。”
格雷戈里咕哝了一声,勉强表露出一点儿感情,就像是你在牙医诊所,满嘴全是仪器,可那牙医偏要给你讲个笑话。
“两个孩子。嗯,有个已长大成人。闺女还在家。还没等你回过神儿,她也会长大飞走了。最后他们都要从笼子里飞走。”
格雷戈里从镜子里看着他,可这家伙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不停剪东剪西。或许这人也不坏,就是无聊了点儿。当然了,数十年浸淫在剥削式的主仆关系中,让他心理极度变态了吧。
“不过可能您不是那种想结婚的人,先生。”
现在打住。谁在说谁是同性恋?他一向反感理发师,这位也不例外。就是他妈的一介凡夫,娶妻生子,偿还借贷,洗完车后再把车停在车库里。一小块从铁路公司租来的园地,长着一张狮子狗脸的妻子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面金属的旋转传送带之类的东西上,没错儿,没错儿,不过如此。没准儿周六下午去哪个扯淡的俱乐部里当当比赛主裁判。不不,说不定连个主裁判也混不上,也就是个边线裁判而已。
格雷戈里恍然发现那家伙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仿佛在等着一个答案。他在等着个答案?他在这事儿上有什么权利?倒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家伙。
“对于懦夫,婚姻是唯一的冒险。”
“是的,嗯,我想您一定比我聪明,先生,”美发师答道,语气并未带着明显的恭敬,“大学生活如何啊?”
格雷戈里几乎又要咕哝两下。
“当然,我也不懂,不过我总觉得大学教学生鄙视的东西超过了他们的权利范围。毕竟他们是在花我们的钱啊。真高兴我的儿子去了技校,没受荼毒。他现在赚大钱了呢。”
没错儿,没错儿,足以抚养2.4个孩子,拥有稍大点儿的洗衣机和一个不太像狮子狗一样满脸皱褶的老婆。嗯,有些人是那样的。他妈的英格兰。尽管如此,这一切必定会化为乌有。而理发店这种地方肯定首当其冲,伴随而去的是保守的主仆体制、一切做作的交谈、阶级意识与付小费。格雷戈里从不相信小费。他认为这只能强化顺从的社会,对付小费者和得小费者都是一种侮辱。这是社会关系的堕落表现。他反正是付不起小费的。况且呢,他要是给诬陷他是同性恋的园林造型师小费,那真他妈的是活见鬼了!
这帮家伙行将过时。在伦敦,在那些由建筑大师设计的建筑里,人们用时髦的音响系统播放当前最红的上榜曲目,与此同时,某位潮人把你的头发打出层次,让发型与你本人的个性相得益彰。显然,这得花不少钱,不过比这个好多了。难怪这里空空荡荡了。高架上一个噼啪乱响的电木收音机正在播放下午茶舞曲之类的玩意儿。他们应该卖些疝气带、外科束腹带和护腿长袜。垄断假体市场。木制的腿,代替断手的钢筋钩。当然,还有假发。为什么理发师不同时卖假发呢?至少牙医卖假牙呀。
这人有多大了?格雷戈里看着他:瘦骨嶙峋,眼里闪着焦虑不安,头发出奇的短,用百利护发霜擦得平平整整。一百四十?格雷戈里猜来猜去。结婚二十七年了,那么:五十了?四十五岁,如果他一出来混就在酒吧里找了她,要是他真有那个胆儿的话。头发已经花白了,阴毛很可能也白了吧。阴毛会变白吗?
美发师结束了修剪篱笆的阶段,粗暴无礼地将剪刀扔进装有消毒粉的杯子里,接着又拿出了另一把,这把更加短小粗壮。咔嚓,咔嚓。头发,皮肤,肉体,鲜血,各个贯通,联系真他妈的紧密。理发师兼外科和牙科医生,过去他们身兼三职,那时候做手术同屠杀并无二致。传统理发师的旋转彩灯柱上那一条条鲜红的色带,代表的就是他们把你弄得鲜血直流时你手臂上缠的那条绷带。他这家理发店的标志也是一只碗,用来盛你流出来的血。现在他们已不干那些了,退化成了专职剪头发的理发师。照料小块园地,戳刺大地而非伸展的前臂。
他仍然想不通艾莉为何要与自己分手。说他占有欲太强,说她跟他在一起像是与他结了婚,有种窒息的感觉。真可笑,他回答说:跟她在一起就像同时跟着一群人一起出去的感觉一样。哦,我就是这个意思,她说。我爱你,他说,带着一抹突如其来的绝望。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句话,而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按理,你是在自我感觉强大而非懦弱的时候才说爱的。如果你爱我,就能理解我,她说。那好,滚吧,好好呼吸去吧,他回敬道。不就是吵了一架吗,不就是傻乎乎地吵了一场混账架吗,仅此而已。不表示任何意思。唯独意味着他们的分手。
“头发上涂点什么吗,先生?”
“什么?”
“头发上涂点什么?”
“不。顺其自然。”
美发师一声长叹,仿佛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他一直都在倒腾自然,而对格雷戈里而言,这一不可或缺的“干扰”行动以失败而告终。
周末在即。刚理的发,干净的衣。还有两个聚会。今晚跟大家合买一桶啤酒。喝他个一醉方休,看看效果如何:这就是我的想法,顺其自然,不折腾。哎哟!不!艾莉。艾莉,艾莉,艾莉……捆住我的手吧。向你伸出我的手腕,艾莉。无论你在哪儿,求你啦。不是为了疗救,而是为了享受。来吧,如果你需要的话。让我纵情享受吧。
“您刚刚是怎么评价婚姻来着?”
“嗯?哦,对于懦夫,它是唯一的冒险。”
“呃,请您允许我也发表一下意见,先生。婚姻对我来说大有裨益。不过我敢肯定您是比我聪明的人,您可是上过大学的。”
“我只是引用了别人的话,”格雷戈里说,“不过我敢保证这位权威比我们两个人都聪明。”
“聪明到不相信上帝了吧,我猜?”
那是,就是那么聪明,格雷戈里想说,确确实实刚好那么聪明。但是什么东西让他欲言又止了。他只敢在一帮怀疑论者面前否定上帝。
“那么,恕我冒昧,先生,他是那种想要结婚的人吗?”
嗯,格雷戈里想了想。没有一位什么什么太太存在,对吗?严格说来,是一帮情妇,他确信。
“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不认为他是那种想要结婚的人。”
“既然这样,先生,他也许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吧?”
过去,格雷戈里想,理发店是个臭名昭著的地方,游手好闲之徒云集,互相聊些新闻,鲁特琴和提琴奏着曲子,娱乐顾客。现在这一切又回潮了,至少在伦敦。这里充斥着八卦与音乐,店主是大名见诸报纸社会版的造型设计师。穿着黑毛衣的女孩儿先为你洗头,哇,出去剪头之前都不用在家里洗头了。只要缓缓踱进去,示个意,然后拿本杂志坐定就行了。
婚姻专家拿了面镜子,把他的杰作前前后后展示给格雷戈里看。相当利落的手艺,他不得不承认,两边短,后面长。不像校园里的某些家伙,任自己的毛发同时朝各个方向疯长,马桶刷似的胡子,诡异的英式羊排络腮胡,油浸瀑布发垂在后脑勺,哪一样也不缺!不,稍稍打理一下自然,这是他真正的座右铭。自然与文明间持续争斗,让我们保持警惕。当然了,这跟你如何定义自然和文明有很大关系。这可不是像让你在过中产阶级生活和过野兽般的生活之间做抉择那么简单。它事关……嗯,方方面面啊。他被艾莉猛地刺痛了。先让我流血,然后再为我包扎。如果他把她弄回来,就不再表现出那么强的占有欲了。他只是想以此表达二人的亲密无间,像一对夫妇。她一开始挺喜欢这样的。哦,她没反对过。
他意识到理发师还捧着镜子。
“不错。”他懒懒地说。
镜子脸朝下放了下来,恶心的尼龙袍子被解开了。刷子哗哗哗地沿着领子来来回回。这让他想起一个软腕爵士鼓手。哗哗哗,哗哗哗。人生路还很长,不是吗?
店里没人了,收音机仍然黏糊糊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压低的声音贴着耳朵提议道:“周末没什么安排吗,先生?”
他真想说,有啊,一张去伦敦的火车票,和维达·沙宣约会,一包烧烤香肠,一箱麦芽啤酒,几支百草烟,震得人头皮发麻的音乐,还有一个真正爱我的女人。可是,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回答:“请给我来一盒超薄安全套。”
最后还是成了美发师的同谋,他走出理发店,迈入明媚的一天,呼唤周末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