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怪咖

雨没有停。

甚至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

仓库里淋不到雨,但挡不住呼啦啦的凉风吹到身上,有点冷,连漪抱臂站在鸿盛汽修行的仓库里,牙齿打着颤,心跳跳到几近爆炸,直愣愣地看着连宣山和三个男的扭在了一起。

和她想象中的,或者是在小说电视剧里看到的打架完全不一样,没有花里胡哨的格斗技巧,什么左勾拳、右勾拳、扫堂腿等乱七八糟的炫酷架势统统都没有,只有男人之间最简单的肉搏,力量与力量的较量。

连宣山穿着无袖的黑色背心,挥拳出去的时候肱二头肌往下到指浅屈肌的肌理线条绷得笔直又悍厉,他一拳直直砸上最前面人的面中,那人惨叫一声,捂着鼻子躬着身痛呼。

另外两个人见状对视了一眼,一起冲上来。

连宣山面不改色,手拎着细长铁棍的末端挡住其中一个人的拳头,再一脚踹中另一个人的胸口,将人踹得老远。

连漪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在看见最开始被击中面部的男人抬起路边的红色广告牌朝连宣山冲过去的时候她心脏快跳出胸腔,紧跟着连宣山沉着脸躲避开,再是狠狠一铁棍敲上那人的腰部。

顷刻之间,三个人里面只剩下一个男人还站着。

男人没再继续冲上来,他们也就是看见连宣山一个人杵在连漪面前,势单力薄,这才贼心不减,没成想连宣山这么能打,瞬间撂倒了他们三人之二,眼瞅着打不过,到嘴的肥羊要飞,只好搬出背后的势力:“喂兄弟,我们是痞老板的人,痞老板知道吧?”

连宣山沉默盯他一眼,没说话。

连漪眼睫毛猛颤了下,盯着前面连宣山的背影。

“想逞强英雄救美嘛,都是男人能理解。”男人咬牙嘶声,甩着刚刚打在铁棍上的手,他身后两个倒地的男人也捂着伤口慢悠悠站起来,“不过这丫头我们可盯梢老久了,就这么让你给截了说不过去吧?兄弟你叫什么,哪条道上混的?”

剑眉微扬,丹凤眼眼里似笑非笑的轻蔑一闪而过,连宣山转回身往仓库里走,铁棍被叮啷哐啷随意丢在一边,他冷冷吐出自己名字。

三个人表情瞬间一变,若要仔细描述的话,大抵是集惊愕、胆怯、恼怒于一体:“你……你他妈是连宣山?”

连漪不明所以,同样神色错愕,她看看头也不回走开的连宣山,又看看还站在雨里的三个男人,在连宣山说出自己的名字以后他们僵硬地滞住,她咬咬唇,最终选择转身跟着连宣山追上去。

连宣山身高腿长,步子跨得很大,连漪得小跑起来才能追上他的脚步。

“痞,痞老板是谁?”劫后余生,连漪小口喘着气,追着他问。

连宣山没理她,他径直往汽修行里面走,从仓库到里面办公室,再经过一条长又狭窄的过道,两人一前一后,沾了水的鞋子在地面上一路留下深色脚印,脚印时而重叠时而错开,最终在一间休息室里停下。

这是一间没有窗子的休息室,小到只能摆下一张行军折叠床,一个小架子,连宣山全身被雨水打湿得彻底,他走到折叠床前,把上身的无袖背心脱了下来,蜜色的流畅背肌猝不及防撞进眼底,连漪不敢看,低头死死盯着自己脚尖,她还穿着居家的人字拖,涂着亮晶晶指甲油的脚沾上不少逃跑时溅起的小泥点。

“喂……”

连漪别别扭扭出声。

连宣山只冷着脸从她面前走过,身上是闷闷的汗湿味,他赤着上身,脖子上围了一条起球泛黄的白色毛巾,一只手拿着不知道从那里搜出来的塑料盆,一只手拎着干净的衣服又走了出去,很快,连漪听到哗啦啦的冲澡声。

自己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连漪后知后觉感到无措,羞耻,尴尬,她站在这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打量着四下简陋的环境,不出意外,连宣山从上个月职高毕业以后就不在家住,而是待在这里。

就这种地方……也能住人么。

折叠床旁边还有个放物品的三层小架子,连漪视线落到上面,刚刚连宣山的衣服就是从最上面一层拿出来的,下面两层也放着东西,她眯眼看了看,最下面一层居然累着三本书,最厚的是一本英语词典,另外两本是《算法导论》《游戏引擎架构》。

连漪还没来得及细看,水声停了,她挪开目光。

连宣山换了身行头出来,他用毛巾擦着寸头,连漪抿唇,别扭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下一秒,她眼前被一大片白色糊住,有什么干净柔软的东西被连宣山丢过来盖在了她头上。

是一条崭新的大毛巾。

毛巾大到几乎能盖住整个身体,连漪不情不愿,毛毛躁躁把自己裹住,觉得自己像一只又胖又丑的蝉蛹,她开口,嫌弃又烦躁:“你就住在这种地方?干嘛不回家住?”

连宣山没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在折叠床边俯身坐着,剑眉蹙着,脸色阴沉,掀起眼皮来看着她,语气嘲讽:“大半夜在街上跑,好玩吗?”

被这样说,连漪不高兴:“我没有。”

大半夜下着雨还在街上跑,她又不是傻子,连漪拗着下巴反驳,“是他们先在我出租屋门外面乱晃的。”

“嗯。”连宣山面无表情点点头,打量着她被雨水吹得东一撇西一捺的刘海,吓得失去往日红润的嘴,顺着她的话,扯唇,“所以你就主动打开锁好的出租屋门,也不报警,走出门外跑到街上,让他们能更好抓住你。”

末了,他还皮笑肉不笑补充了句,“可真聪明呢。”

连漪被他呛得脸红耳赤:“你阴阳怪气什么?要不是因为——”

到嘴的话又戛然而止,她不想说自己是因为打雷出租屋停电,怕黑所以才会跑出门外,这太窝囊了。

“因为什么?”

连宣山没什么感情盯着她,问。

连漪又撇嘴不说话了,她看着连宣山已经收拾好的干爽的一身,自己却还浑身湿透,平日精心打理才会出门见人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她何尝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而这一幕还被她最讨厌的连宣山看到了。

连漪长而翘的睫毛微颤,圆圆的杏眼里是羞耻和恼怒,她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看连宣山:“关你屁事。”

啪的一声,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是连宣山关了这间休息室的灯,连漪有听到被子摊开的声音,军用折叠床嘎吱重重响起,连宣山真是打算就这么撇下她在这里站着,自己躺下睡了。

猝不及防再次陷入一片黑暗,连漪尖叫:“连宣山!”她声音崩溃颤抖,“你做什么!”

少女尖脆的声音在密闭的休息室里响起,实在是对耳膜的一种折磨,连宣山先是蹙眉,继而冷笑道:“你他妈不是说了关我屁事?”

连漪不说话了,她站在黑暗里,咬着唇,眼眶有点酸涩,还有点涨。

猝不及防亮起来的灯又让她惊呼一声,连宣山从床上坐起,支着条腿,一只手懒洋洋搭在膝盖上,手臂一侧有道划痕,那是刚刚和三个男人打架时弄伤的。

他挑眉,戏谑的目光从她略显红肿的圆圆杏眼扫过,扯了扯唇角:“叫声哥。”

连漪愣住,继而她瞪大眼:“你让我叫你什么?”

“叫声哥。”

连宣山又重复了遍,似笑非笑,“就送你回出租屋。”

来禾水一个多月,两人之间向来针锋相对,也从来没叫过哥哥妹妹什么的,连漪对着他从来都是怒气冲冲地直呼大名,而在今天之前,连宣山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喊过。

不知道这人突然抽什么神经想让她喊哥。

连漪咬着牙,当然不肯喊,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还有个哥哥。

但眼下这个情况,外面还是倾盆大雨,那三个男人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走远,她的出租屋内是否还安全……

连漪拉不下脸,她盯着连宣山手臂上那条伤痕,半响,声若蚊蚋地吐出几个字:“今天晚上的事情……谢谢。”

连宣山嗤声,从床上下来,他走近,垂眼吊儿郎当睨着她,灯在两人头上洒下,他面色阴影过重,丹凤眼凛冽,仍旧是居高临下,语气嘲讽:“聋了还是傻了?让你叫哥,你纠结大半天蹦出来句‘谢谢’?”

“……”

连漪双颊燥热,羞愧又难为情。

也没再看她,连宣山不屑哼笑,大步往外面走去。

连漪咬唇,只觉得这辈子没这么难堪的时候,不知道连宣山到底要不要送她,她也只能恼怒地跟上去。

小区保安仍旧没有在门卫室里,不知道是真的去看坏掉的电路还是趁机找地方摸鱼去了,连漪披着出修车行时连宣山丢过来的雨衣,两人踩着大大小小的水洼,终于走到单元门外面。

脱下雨衣,连漪别扭又气愤地往里走,想走安全通道回顶楼,连宣山冷声:“电梯不是有电?”

连漪一愣,撇撇嘴小声:“我不想坐。”

现在雨还没停,时不时还有雷鸣闪电,万一等会儿电梯也停电了怎么办。

两人最终还是一同走楼梯到了顶楼。

连漪打开门,里面仍然黑漆漆的一片,她缩了下肩没敢进去,倒是连宣山睨她一眼,先行跨了进去,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上的大功率手电筒,放在客厅桌子上,整个出租屋都亮了起来。

等连漪慢吞吞挪进来,连宣山没再看她,他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整间屋子很符合某位娇贵大小姐的人设,衣服乱放,各种数据线乱扯,凌乱得不成样子,他冷淡收回目光,如今送佛已送到西,也该走了。

连漪余光瞥见他要走的架势,又是惊叫一声,连宣山极为不耐烦地说:“又怎么了?”

连漪憋红脸,极不情愿:“你能不能……再多待一会儿。”

“连漪。”

连宣山太阳穴跳了跳,眼神幽沉,板着脸,“人我也给你赶跑了,家也给你送到了,你还想做什么?”

连漪被他这么一凶,也不舒服:“我还能对你做什么吗,你吼什么啊?”

两人可能真的天生八字不合,仍是三言两语就要掐起来,龇牙咧嘴冲着对方。

终于,连漪破罐子破摔:“我怕黑还不行吗,你拿来的那个破手电筒万一又坏掉怎么办?!”

连宣山嗤笑,往外走的动作却是顿住:“你怕黑?你连大小姐还能有怕的东西吗?”

“我以前也不怕的。”连漪盯着他嘴角那抹讽刺,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声音无端低落下去,“那年有人报复我爸,把别墅电路给弄坏了,我在停电的电梯里待了两个多小时。”

“你爸妈呢?”连宣山冷冷问。

两人目光不经意撞在一起,像是什么东西被层层扒开,不经意露出内里最柔软最酸涩的部分,连漪先垂下眼,撇嘴:“……他们不知道我在电梯里。”

与其说是不知道,不如说是忘记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或许是他们家公司签订的某项合同,或许是收购的某个企业,总之损伤了部分人的利益,那天场景混乱,有人损坏电路,有人带着管制刀具从别墅大门翻进来,连启屿和祝容住在别墅一楼,最先反应过来跑进车库,而她当时正从在三楼儿童房,听到异样之后急急忙忙按电梯下楼,电梯停电,卡在了二楼与一楼中间。

连启屿和祝容开车走了,她一个人在电梯里哭过闹过,听见有人在外面恶狠狠地骂这家只剩下一个卡在电梯里的女孩,听见摔东西的声音,听见脚步声杂乱匆匆,最后脚步声又消失……漫长又黑暗的两个小时过去,是保姆将她抱了出来。

“……”

连宣山绷着脸,整个人往租屋沙发上一坐,大马金刀地叉着腿,朝她不耐烦扬扬下巴,“去你卧室睡觉去。”

“还有。”他沉声说,“明天收拾东西回家去,你真以为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安全得很?”

他不说连漪也打算明天搬回去住,反正也没多少天她就能回京市了,谢温连启森那里虽然破旧了点,但总归是安全的。

只不过连宣山这样连漪反而别扭起来,她抱胸冷哼:“我也不是让你白待在这里的,你想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了。”

连宣山磨磨后槽牙,作势要站起来揍她:“谁稀罕你哪点臭钱?滚!”

“连宣山,你是不是神经病?!”

“你再说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走?”

等连漪拿着大功率手电筒进浴室,把自己重新收拾得干干净净,涂完各种护肤的水、乳、霜,再拿着手电筒走出浴室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没有声音了。

她还以为是连宣山走了,吓了一跳,等看见那道在沙发上已经睡着的黑影后又放松下来。

低头瞧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手电筒,半响,连漪默默将手电筒光的亮度调到最小,拿回卧室睡觉去了。

等连漪第二天早上醒来,客厅里已经看不见连宣山人影了,就连沙发上人躺过后凹陷的痕迹都恢复了原状。

只有茶几上插在倒了丁点水的碗里的几个烟头证明着连宣山在这里待过的痕迹。

连漪起先还没注意,等她定睛一看——连宣山用来当烟灰缸的碗居然是她才从超市里买回来的,她最喜欢的hellokitty碗。

半响。

连大小姐气得尖叫。

“——连!宣!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