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冬,曹操数十万大军终于在长江北岸做好了决战前的准备。
真的是南边物候暖些,都十一月了还感受不到北方那种刺骨的寒气。这夜正是十五,天气晴明,平风静浪。曹操毕竟是个诗人,豪兴大发,号令三军置酒设乐于大船之上。天色向晚,东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长江一带,如横素练。曹操端坐船头,见江山如画,舳舻万里,雄师列阵,枪戟如林,心中欢喜,喝令取大觥来。满持一觥,横槊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每节歌罢,三军伏地山呼作和。圆月下,曹操大氅迎风飘扬,仰天呵呵狂笑,惊起阵阵水鸟在被烛火映得通红的夜空里鸣叫乱舞。
望着对岸的江南,曹操朦胧的醉眼里猛然杀气逼人。他尽了觥中酒,用力抛向对岸,吟出了最后两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他的思绪飞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完整天下了。
“天下归心——天下归心——”这个夜晚,大江南北久久地回荡着曹操雄浑的声音。
十九年后,蜀汉建兴五年。曹操、刘备都已逝世多年。
成都丞相府。死气沉沉的夜幕被更夫枯冷的柝声一下下撕扯着。
诸葛亮在灯下挥毫疾笔:“……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
夜已深,一灯如豆。诸葛亮觉得眼睛很有些酸涩昏花,岁月不饶人啊,不知不觉已经四十七岁了。他一阵眩晕,放下了笔,苦笑着闭上眼,揉着太阳穴。
良久,他继续伏案写道:“……兴复汉室,还於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他这是在给年轻的刘禅写北伐曹魏的《出师表》。几十年来他从没有忘记,当年先主在简陋的草庐里听自己指点江山时激动得泪花闪烁的眼。那时自己才二十七岁呢。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又沸腾了起来,像是又年轻了。
诸葛亮仰起头,那忧郁却又兴奋的目光似乎穿透重重乌云,越过重重蜀道,投在了那片苍茫的河洛大地。
吴神凤元年。曹魏已经换了好几个皇帝,蜀汉诸葛亮在五丈原怀恨弃世也有十八年了。
七十一岁的吴大帝孙权猝然中了风,口角歪斜,说不出话来。
看着跪在身边哭成一团的后妃皇子,他记起了很多年前哥哥孙策临终前的遗言:“要说决战厮杀争夺天下,你不如我,可举贤任能以保江东,我不如你。”
想到这他拼命挣起身来,看着才十岁的太子。孙亮哭得死去活来,稚气的小脸上满是鼻涕。孙权很想替东吴的未来叹口气,他仿佛看到了建业的城门在一片降幡中向北方打开。
但他再也出不了声,沉沉地倒了下去。一滴冰冷混浊的老泪缓缓滑落。
无论魏、蜀,还是吴,没有一个是满足于割据一方的。
他们从来就没认为,三分将会是天下的定势——他们看来,裂土分疆不过是积蓄力量准备下一场角逐的暂时格局。
每个人心目中的天下,都是那完完全全、势力直至四极八荒的华夏大地。
这也不仅是三国时人们的认识,自秦始皇混同六国后,朝朝代代,都是理所当然的观念。
与六百来年后吞并西欧大陆的查理曼帝国相比,更广袤的面积,更多样的地势,中华大地存在更多分裂的理由:黄河、长江、蜀山,一道道天险,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国界。
公元843年,只一纸凡尔登条约,查理大帝的三个孙子就轻轻瓜分了远远不及秦汉王朝辽阔的查理曼帝国,从而奠定了当今法、德、意三国的地基——此后再没有真正恢复过当年的疆域。
历史上一个个更大的帝国更是走马灯似的在地球上咆哮而过,身后却只留下残阳里不可收拾的满地废墟供后人唏嘘凭吊。废墟上长出的大大小小的国家,如雨后蘑菇般一茬茬壮大衰老灭亡,一茬茬如水母般变幻着自己的身躯。
只有中国,历经几千年风雨坎坷之后,直至今日,依然以秦汉时的雄姿屹立在太平洋西岸。
很多人都在思考着中国几千年来为什么能避开那分崩离析的宿命,像它之前的、同时的、之后的各个大帝国那样。
尽管可以从自然环境上找原因:大面积的河患,此起彼伏的灾荒,逼得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得不团结起来整体统筹,以对付不能局部解决的天灾。
可总应该还有些别的什么。
读到了三国,这个国人最熟悉,连乡间老妪都能说个子丑寅卯的时代。
三国历史知识的普及,当然是因为罗贯中脍炙人口的演义流通的结果。关羽、赵云、吕布、许诸、曹操、孔明、周瑜……一个个英雄、一条条好汉、一位位智者,都好像触手可及,活生生地站在身边。三国最吸引人的就是能让人热血澎湃,而热血澎湃的原因正是英雄们扬刀跃马的豪迈。
可很多人没接下去想,三国所有豪杰的努力,都是为了同一个结局。
青龙偃月刀、方天画戟、丈八蛇矛、青虹剑、孔明弩……寒光闪闪的锋刃,金铁交鸣,其实全指着同一个方向。赤兔、的卢、绝影、惊帆、紫骍……一匹匹骏马奋鬣长嘶蹄声震天,都在同一条烟尘滚滚的大路上驰骋,这路上也同样走着慢吞吞吱吱咯咯的木牛流马。连环计、苦肉计、空城计、反间计……每条计策谋算的都是同一个结果。
黑脸、白脸、红脸、黄脸、花脸……每张脸上都写着两个同样的大字:
统一。
正是这种自觉不自觉的渴望天下统一的情结,牢牢地把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抟在一起,不可分离。
因为这种情结早已深深刻入我们内心深处,永不磨灭。
这种情结的源头,正是我们伟大的文化。
中国文化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时时刻刻考虑的是全局、整体、完满。
几乎每派哲人都力图说明有一个终极的最高本质在涵盖包容着天地万物,他们认为天地万物原本就是一个浑然整体。像“道”、“阴阳”、“太极”、“无极”这些东方特有的词汇所要解释的就是这个概念。
最直接的干脆说:“一”。
这个“一”在世界上的作用是极其重要的:儒家说道可以“一以贯之”;道家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法家说“一法令,圣人执一”。基于这个观念,中国人开口闭口总爱提“天下”,终极目标也是“平天下”,包括的范围是:“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中庸》)”——
只要人力所通的地方,都在“天下”范围之内。只要是“天下”,就得一统。普天之下车同轨、书同文、人同君就是一统的具体措施,同时也是奋斗的目标。
这种思想随着人类的成长,使上古的无数个氏族慢慢走向融合:“古有万国(《荀子·富国》)”,“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史记》)”,到战国时,已经只剩下十来个国家了。
正是这套理论与秦皇汉武的雄心铁腕结合起来,在开疆拓土过程中,恰到好处地把强权与文化所能影响的极限,和我国地理条件所能允许的发展极限重合起来,从而铸成了这一个“天下”。
只要我们满足于“四海一家”,只要我们想象的尽头还不能超越海洋,我们的国土就是个内闭的大陆,尽管每个人都无比自豪地夸耀着是中华是多么多么的广大。过去的千万年里,沙漠、高山、海洋、热带丛林、极北荒寒,其实暗暗地划了个圈子,把在黄土地上繁衍起来的黄皮肤人圈在了里面。
人的能力总是慢慢壮大的。当秦始皇的车队拖着长长尘烟,开始他对天下的巡视时,当汉武帝麾师跨越长城反攻匈奴时,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对于生存空间的探索已经接近了他们在后来两千年间能达到的极限。
正当触摸到这个冷兵器时代人力的最大极限时,英明的汉武帝在林林总总的奏折对策中,选择了董仲舒的大一统理论作为国策(或者,是这套理论再不能被压抑而选择了汉武),在他所控制的所有土地上重重敲下了“天命”的印戳,让万民把对完美圆满的渴望和敬畏全部寄托在了他的这个天下上——
从此,“天下”这个概念从文化上落实到了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天下”也就有了比较固定的疆域。就好像一朵花在它开得最灿烂时被折了下来,用定型剂给凝固了,永远保持着最美丽的模样。
大一统的文化正是起了定型剂的作用。
中国比其他帝国幸运的地方就是它有这么一种牢固的定型剂,并且它的凝固性在帝国的身躯舒展到几乎最大时开始发挥了作用。
国人好以鹿喻天下,称争夺天下为逐鹿中原。那么,当这头鹿长到了自然所允许它能长到的最大限度后出现在猎人眼前时,所有人就再不能满足于那鹿的一条腿、一个头,或是一段躯干,从此他们要的就是这只完完整整欢蹦乱跳的全鹿。
这个“天下”,从此成了绝对不可分割的圣土。
这种观念世代传承,人们变得不会去也不敢去思考,把天下打碎了各自过日子会不会活得舒坦一点。不要说割地卖国要受世人激烈的口诛笔伐遗臭万年,就连实在活不下去,卖几块祖田,都被视为不孝子孙败家子,一辈子抬不起头。
每个稍有作为的政权,不管它能控制的地盘是多么小得可怜,总是咬牙切齿磨刀霍霍,死死盯着那个永恒的“天下”。
即使有人胸无大志,想安安逸逸守着一方水土过与世无争的小日子,野心勃勃的英雄也早就把他的小天地看成了捕杀的猎物。
尽管理论上,仁爱而迂腐的儒家有一个美好的梦想:只要修好内政,“德政大行”,四方蛮夷自然会心悦诚服地仿效直至加入你的国家,不用流血厮杀就可以达到真正的“天下太平”。这就是中国最富有和平统一特色的“王政”思想。“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孟子》)”,“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诗经》)”,这里的“四海”、“天下”又成了虚拟的可以无限扩张的文化概念。在过去的几千年,这套理论一直高高地悬在空中,受万人景仰的同时也受尽了讥讽。也许在以后地球村建设过程中它会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但千百年来我们聪明的君主们却在心里暗暗地发笑,他们心里明白,天下是靠打打杀杀,在血与火中得来的,也一样得靠血与火去守护。
一代代中国人正是在血与火中传承着祖上留下来的“天下”。
中国的文化在为防止“天下”的崩析而精心设计了守护方案后,也严严地关紧了大门。“天下”之外的神秘国度,只出现在传奇野史中激动一下有闲人的幻想;蛮荒小国的万里来贡不过成了国力强盛的祥瑞——文化势力未能充分渗透的“天下”之外,实在是成了可有可无、激发不了野心的鸡肋。
于是世世代代的英雄,都在大门后、秦皇汉武搭建的戏台上展开了争夺主角的殊死搏杀。两千多年来,谁也不会想去打开大门,也从不想看看大门外面是不是已经变得平坦能走路了——当然,更不会有谁去拆了戏台隔成一间间的宿舍。
直至大门被来自“天下”之外,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狠狠地撞开。
三国,正是在这个戏台上上演的剧目中最热闹最好看的一出:它有那么多势均力敌的对手,有那么多钩心斗角的诡计,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变故,有那么长一段时间可以让人们体会走向统一的刺激和艰辛——
有那么一个不像五胡十六国那么杂无头绪,又不像楚汉争霸那么直捷明了的,乱得恰好,乱得有头绪,乱得存在多种可能性,乱得有缓冲,能供后人在想象中谋划着自己的统一之路的三分天下。
“三”,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数字啊!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两千多年前的那天,睿智的老子扳着枯瘦的手指懒散地数着,到了三,他停了下来,长长吁了口气,够了:“三生万物”。这个简简单单的数字,完全可以包括了天下万物。几千年的勇武、刚烈、虚伪、狡诈、智慧、阴谋……痛痛快快地在三国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三只巨足,稳稳地撑起了我们这个厚重的大地。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
茶馆里,伙计肩搭手巾,手拎热气腾腾的大铜壶,一叠声吆喝着,满头大汗地在挤得满满的八仙桌间来回招呼。
桌边坐满了各式各样的茶客,聊天的,吃瓜子的,逗鸟的,赌蟋蟀的,独自闭着眼摇头晃脑用手指敲着膝盖打拍子哼戏的……闹得像炉上开着的水。
“啪——”一声醒木响。立时像同时剪断了所有人的声带,静得肃穆。有人含了瓜子也忘了咬下去,支在牙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到了一处:
讲桌上,满脸麻子的老先生一捋长衫端端正正坐了下来。他用白多黑少的眼睛环扫了四周,傲然开了口:
“今天,我讲《三国志演义》。话说:天下合久必分——”
讲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麻子红得发亮。
喧闹的茶馆顿时好像弥漫了一层厚厚的烟云,隐隐传来人叫马鸣金铁铿锵……
杯里的茶水微微汹涌起来,像是起了波涛。
又是重重一记醒木:
“分久必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