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天是周四周五,厉北鱼因为要参加政府的学习会议以及群团活动,两天都没来公司,就在微信上听徐燕妮和温哲行汇报了一下工作的交接情况。
再往后一天,就到周六了。
上午十一点,她坐车到郊区,走进一栋老式建筑里。
她在外面拍了拍门,大概几秒钟的时间,门就被打开了,站在门里的是个比她高半个头、个子瘦削的年轻男生。
“姐。”厉帅帅也不知道是因为怕厉北鱼,还是体态习惯差,腰和膝盖都弯了一个弧度,明明是一米八八的大高个,看着却像个没气的气球人似的。
厉北鱼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发出重重的闷响:“挺起来,驼着背难看死了!”
厉帅帅吓了一跳,连忙把腿和背伸直了:“哦!”气球人瞬间就充满气了。
黄美兰听到声音从厨房间出来,见厉北鱼来了,顿时绽开一脸笑:“来了啊。你们姐弟俩先坐着聊聊,饭马上就做好了。”
厉北鱼点点头,黄美兰又钻回厨房去了。
厉北鱼在沙发上坐下,厉帅帅跟过来,在距离她一臂左右的位置入座。
他比厉北鱼小了将近十岁。小时候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事,家里人顶多说他两句或者连说都不说,全家上下只有厉北鱼一个人会真动手揍他,而且是毫不留情的那种揍法。这导致长大后他虽然不会再挨打了,可他已经习惯跟姐姐保持些许距离方便灵活躲避了。
厉北鱼拿了个茶几上的橘子开始剥:“最近过得怎么样?找到工作没?”
厉帅帅连忙点头:“我在面包店找了份工作,就是马路对面那家。”
厉北鱼知道那家店,是个连锁品牌,专做小白领生意,面包和饮品卖得都挺贵。她问:“你在面包店?学烘焙么?”
“没有,目前就是做收银和服务员。”
“哦。用心做吧,多学学人家开店的经营思路,想想人家为什么生意好。脑子动起来,对你有帮助。”
厉帅帅挠挠头,也不知听懂没有,就乖乖“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黄美兰把饭菜全都端上桌,姐弟俩来到饭桌边坐了。今天黄美兰做了一大桌菜,茭白炒鳝丝、干锅卷心菜、排骨汤等等,确实都是厉北鱼爱吃的菜。
厉北鱼拿起筷子:“妈你做太多了,吃不完会浪费的。”
“没事没事,你难得回来,多吃点。”黄美兰笑着说,“看你们吃饱我就开心了。”
于是厉北鱼不再多话,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吃到一半,黄美兰开口:“柔柔……”
这两个字刚出口,她瞬间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笑容僵在脸上。一旁的厉帅帅也如临大敌,伸到半空的筷子不敢动弹。
母子俩紧张地观察厉北鱼的反应。
厉柔柔是厉北鱼的本名。这个柔字,代表的是“温柔”或者说“柔弱”。在厉北鱼小的时候,黄美兰经常教育她,女孩子要温柔乖巧,要学会依靠男人,这样才能讨人喜欢,将来才有好归宿。
可厉北鱼天生反骨,黄美兰越是这样教育她,她反而越叛逆,她非但跟柔弱这两个字半点不沾边,甚至称得上凶悍。小学的时候她就整天跟男生打架,她本来个子就高,女生发育又比男生早,她一个揍四五个那是常有的事。有一次后座男生手贱拽了她好几次辫子,她忍无可忍,扑过去薅掉人家几把头发,还把人家打得流了鼻血,最后黄美兰亲自上门道歉并且赔了一千块钱,这才把事情了结。
一满十八岁,厉北鱼就立刻去派出所改了名字。北鱼,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因为她喜欢念庄子的逍遥游。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才是她认可的活法。而不是自甘柔弱,乞怜为生。
改了名以后,有一阵子家里人不以为然,还是管她叫原名。她是个暴脾气,多次大动肝火,闹得鸡飞狗跳,也让所有人都记住了,从此没人再敢踩她雷区。
但毕竟是叫了十八年的名字,黄美兰偶尔还是会大脑短路,搭到以前的线去。
然而出乎这对母子的意料,厉北鱼这次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她只是抬起眼淡淡地看着母亲。
“北、北鱼啊,”黄美兰及时纠错,“你的公司最近怎么样呀?”
她纠正以后,厉北鱼竟然也就没再追究了:“就这样吧,勉强撑着。”
“你现在还是很忙哦?经常加班吗?你都好几个礼拜没回来过了。”
厉北鱼耸肩笑笑:“我是老板,我要是都不努力,其他人谁还会认真帮我干?”
黄美兰欲言又止。她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女儿的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只知道厉北鱼当了老板以后,比原来更辛苦了,但是钱好像还没有多挣。不光没有多挣,还把从前的积蓄也垫进去了。
厉北鱼上一份工作的年薪似乎有五六十万。五六十万!这对黄美兰来说已经是不敢想象的高收入了,也颠覆了她许多的认知:原来女孩子也可以这么厉害,年纪轻轻,拥有不输给男人的地位和财富。
可显然厉北鱼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她有更大的抱负要施展。这在黄美兰看来实在有些没必要:再怎么说,毕竟还是女孩子……把自己弄得这么累,吃力又不讨好……何必呢?
这些年,厉北鱼的成长固然已经改变了黄美兰许多自幼形成的观念。可既然是自幼形成的,那么根深蒂固,也就很难全然颠覆。就好像“柔柔”那个名字,明明早该弃之不用了,可她还是会脱口而出。
儿女都不愿多聊自己的事,黄美兰只好自己找寻话题。她说最近公司发了一些小礼品,说邻居家养了一只小狗,说物业经理和社区保安闹了矛盾。
她的话题年轻人显然也不太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茬,这顿饭就这么吃完了。
吃完饭以后,厉帅帅看了眼时间:“妈,姐,我下午约了朋友打球的……”
母女俩都没留他:“去吧。”
厉帅帅换了身衣服就出门了。
儿子走后,黄美兰怕女儿也急着走,拉住她的手殷殷道:“女儿,你难得回来,陪妈多坐会儿,聊聊天吧。”
厉北鱼没有反驳,就是同意了。
黄美兰开了电视,母女俩在沙发上坐下一起看。眼下正在播新闻节目,由于是地方台,没有什么国际大事,全都是家长里短的小新闻。
第一个故事是某位王先生在家附近的美发店做头发,经不住理发师的忽悠,办了张三千多块钱的卡。回家以后王先生就后悔了,想找美发店退卡,美发店当然不同意,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纠纷。
黄美兰深有感触:“这些美发店是很讨厌。我每次去他们都缠着要我办卡,我都不理他们。有一次他们跟我说免费给我做个项目,我就让他们做了,做完居然要收我两百多块钱!说是办了卡才能免费,气死我了!”
厉北鱼好奇:“那你办卡了吗?”
“怎么可能?几千块钱呢。而且他们说好免费的,怎么能做完了要收我钱呢?我气哭了呀,哭了一会儿他们就让我走了。后来那家店我再也不去了。”
厉北鱼失笑。这确实像是黄美兰会干的事,她不懂得报警,更不懂得用法律或者其他手段来捍卫自己的权力,她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泪。别说,眼泪有的时候确实管用,像那家店估计是怕吓到其他客人,也就没敢再纠缠她。
电视里第一个新闻播完后,又开始播第二个新闻故事,讲是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始终没找到合适工作,在家啃老进而跟家人产生矛盾的故事。
看完以后黄美兰感慨:“现在年轻人也不容易……”
厉北鱼不置可否。
“北鱼啊,”黄美兰突然问,“我前两天听你姑姑说,亚亚去你公司帮忙啦?”
厉北鱼皱了皱眉,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对。怎么了?”
黄美兰看了看厉北鱼的脸色,堆起点讨好的笑容:“你弟弟他现在找了个面包店收银员的工作,可当收银员有什么前途呢?还是让他去你公司帮忙吧,你们毕竟是亲姐弟,你也更放心……”
厉北鱼已经料到她会说这个,冷冷道:“这件事情我们不是讨论过了?我说了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你之前说你公司经营比较困难,不打算雇人,可现在不是连亚亚也雇了么?你弟弟他……”
厉北鱼打断:“我说的一直是我们公司不雇闲人,不是不雇人!”
“怎么就是闲人了呢?你弟弟他这么大个子,年纪又轻,吃得起苦的……”
“妈!我开的是IT公司!是高科技公司,不是搬砖的!你拿帅帅和亚亚比?帅帅什么学历,亚亚什么学历?亚亚是211大学毕业的!我们公司没有一个人不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我这周刚雇来的新人,国内TOP3毕业,三十不到已经是专家级工程师了!帅帅一个学汽修的中专生,他到我这儿来能干嘛?”
她连珠炮似的质问让黄美兰缩了缩脖子,眼睛里开始有雾气:“你让他来帮你忙呀,他是你亲弟弟,是你最能信任的人呀。”
“所以他能帮我什么忙??”
“他能吃苦的呀……”
厉北鱼被这段兜圈式的对话逼得绝望,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大发雷霆。
黄美兰也被她的气势吓到,神情愈发怯懦可怜,嘴唇微微发抖,眼泪随时要掉下来。
出乎她的意料,厉北鱼没有像往常那样发火,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陷入短暂沉默。
厉北鱼突然产生了某些想法。
她从小都很讨厌她的奶奶,因为奶奶在她面前就是个强势又刻薄的人。奶奶可以理直气壮地剥夺她的权益,那她也可以理所当然地讨厌奶奶。但她绝不讨厌母亲,母亲不是一个强势的人,相反,母亲很柔弱,母亲对她也不坏。但她跟母亲就是相处不来。
她从小性格就很强势,她曾经以为这是随了父亲,每当她和母亲有矛盾,过程往往都是她原地爆炸,母亲伤心落泪,至于结果……有时是她获胜,也有时是她被愧疚所困,主动让步。
可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想到,母亲的确是弱势的、可怜的,仿佛常常备受欺辱。但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或抗争的方式,没有人真正柔弱到永远任人拿捏——便真有,那样的人恐怕早就离开这操蛋的世界了。
而黄美兰就像一根蒲草,纤细、瘦小,但是很有韧劲。她可以屏蔽一切她不理解或听不懂的话,执拗地坚持她自己的逻辑。小的时候她希望厉北鱼成为一个像她一样传统的女子,她可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女孩就该如何如何”,厉北鱼吵闹、发火、全力抗拒,她以眼泪淹没。
就连厉北鱼改名这件事,全家人最久的花了一个礼拜也接受了,甚至那位极不靠谱、甚少见面的父亲,在厉北鱼严肃重申了三次后,也牢牢记住了。唯有黄美兰,她用了几个月,或许是一年的时间,一直在“柔柔”和“北鱼”之间打转。甚至到了现在还有叫错的时候。
柔弱和固执之间并不冲突。
面对这根坚韧的蒲草,厉北鱼养成了用发脾气来解决争端的习惯。但此时此刻,她回溯往昔,突然意识到,她的强势其实从来只能解决短期的麻烦,因为黄美兰不擅长直面战争,所以会暂时偃旗息鼓。但这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过一段时间黄美兰又会卷土重来。她们之间每一次的争斗往往都要持续数月甚至十数年之久。
这个认知让厉北鱼很无力,已经到了嘴边的大段争论也不想说了——说了也是无用功,何必浪费这力气?
她面无表情地问:“让帅帅到我公司,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帅帅让你来说的?”
黄美兰一怔,连忙摇头:“是我自己问的,帅帅没提过。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都不容易……”
厉北鱼选择相信她的话。她可能真的一厢情愿,以为儿女抱团在一起就对谁都好,这就是她的逻辑。
厉北鱼缓缓点头:“好,既然是你自己的主意,那么请你不要再一厢情愿。随便你再说八百遍,我只有一个回答——不、可、能!除非厉帅帅现在大脑开窍,突然会写各种代码了,或者学会建模了,不然就是不、可、能!”
不等黄美兰反驳,她接着道:“另外,我还要纠正你一点。没有什么工作是没有前途的。他现在待的这家面包店是连锁品牌,开了几百家门店,每年营收几十亿。如果他能好好学学人家的经营和管理模式,往差了说过几年升个店长,往好了说以后自己开店,都是很好的出路。关键看他自己有没有本事,你明白吗?”
黄美兰微张着嘴,不知道有没有理解,反正没能立刻接上话。
厉北鱼不给她把话题绕回去的机会,直接拿起自己的外套和包:“我先回去了。”
黄美兰连忙起身:“哎,你……”
“我不喜欢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纠缠同一个话题,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讲得通。所以如果你总想跟我聊一样的事,我只能以后尽量少回来了。”
黄美兰被她这句话给震住了,哆嗦着闭上嘴,没有再说一个字。
母亲送女儿到了家门口,厉北鱼换好鞋停顿了一下:“钱够用吗?”
黄美兰小声道:“够的。现在帅帅毕业了,不用再给他生活费了,他每个月还给我交五百块伙食费呢……你不用再给我钱了。”
厉北鱼的第一反应是厉帅帅吃住都在家里,五百块才够吃几天?可她想想他那工作一个月顶多也就四五千,扣完税真不剩多少了。于是她没再多说:“有问题跟我说。”
“哎,哎,好的。”
厉北鱼下楼去了。
离开小区后,厉北鱼站在马路边,无意识地用手指碰了碰嘴唇。每次从母亲家出来,她都有点根烟抽抽的的冲动,但她其实压根不抽烟。过了会儿,她拦下一辆出租车。
“您想去哪儿啊?”司机问。
厉北鱼还不想回家,但她也没有其他安排。于是她报上了公司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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