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廿四年,冬至日。
凛风刺骨,阴云蔽日。虽接近午时,但空中遍布黑云,压的人心惶惶。北风呼啸,鹅毛大的雪花随风而至,肆虐了整座京城。
正值隆冬时节,本应窝在家里过冬的百姓此刻全都瑟瑟发抖的围在菜市口的刑台附近,把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擎等着午时的到来。他们身上都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发丝也尽数被霜雪覆住。
远远望去,世人无青丝,人人皆白首。
寒冷如斯,人群中的大多数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可没有一个人转身离开,他们都想送那人最后一程。
行刑台两侧,站满了身着黑甲、手持利刃的御林军。
法场重地,行刑在即。他们眸光锋利,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聚拢在一起观刑的百姓,生怕从中窜出几个胆大妄为之辈赶来劫法场。刑台上那人,得罪了圣上,尽管他们心有不忍,但为了家族荣耀,他们只能照办。
新任大理寺卿林琅抱着暖炉坐在监斩台上,瞥向刑台时,眸光里满是狠毒。
“什么时辰了?”林琅偏头,隐去眸底的几分不耐,朝一旁的小厮发问。
小厮恭敬回话:“禀大人,还差一刻钟就到午时了。”
林琅稍稍颔首,挥了挥手,小厮退到一旁,他重新把目光落在刑台上,神色晦暗不明。
刑台中央,霍无羁被铁链缚在比人还粗的石柱上。
他身上只一袭单薄白衣,身上尽是鞭笞血痕,唇色苍白,脸上也满是血污,旁人根本瞧不清他的面容。远远望去,仿若一个血人,只一双眼睛依旧明亮,仿若暗夜悬在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辰,任凭风雨摧残,依旧璀璨如往昔。
从林琅的方向,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他的身影,被石柱遮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他被反拧背后,紧缚在石柱上的手。
铁链入骨,血液把链子浸湿,使得原本就有些生锈的铁链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儿。
零星的,还未来得及凝固的鲜血从他血肉模糊的手腕处流出,顺着他纤长的手指落在雪地上,宛若皑皑白雪上盛开的一朵朵红梅。
石柱旁边,立着一扇兵器架,架子上只有一把通体赤红的偃月刀。
这把刀又名赤星刀,用此间最上乘的玄铁所制,是霍无羁最常用的武器。
林琅贪婪的盯着那把刀,心里巴不得午时快点到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临近午时,他的心里越是不安稳。霍无羁即将问斩之际,按理说那些个在意他的人不会这般无动于衷,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压到刑台问斩。
老师不来情有可原,他那个老顽固,现下怕是正在宫里那位叩头乞饶呢。可他哪里知晓,霍无羁落得这般下场,正是因为得罪了宫里那位。
至于他,不过是小小推波助澜了一番而已。
一想到老师,林琅心中的怨气更大了。
明明都是他的学生,可那个老东西偏偏防他防的最紧,教他的也尽是些无甚用处又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也不知道霍无羁给他灌了什么迷糊汤,老师对他竟比对亲生儿子还好,甚至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
新帝登基前,他和霍无羁曾与东宫太子齐名,被人称作京城三杰。
三个徒弟,老头子偏偏对他最为严厉。东宫太子身份尊贵,他比不得,也不敢比。可他霍无羁,凭什么。
明明他们两人都起于微末,可偏偏老头子喜欢霍无羁喜欢的紧。
就连那把赤星刀,也是他林琅最先看中的。他向老师讨了十几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后来,他好久没有再见到那把刀。
直到霍无羁十八岁的生辰宴上,那把赤星刀成了霍无羁十八岁的生辰礼。
京中谁人不知,霍无羁最善长枪,可那把赤星刀还是被老头子不由分说送给了他。
事后,林琅还跑到老师的书房质问。那天的对话,林琅到现在都言犹在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老师你偏心,我和师兄都是你的学生。我向你讨了这么多次赤星刀,你都不给。师兄明明最善长枪,你为何还要将赤星送给他。”说完,林琅下意识红了眼睛。
“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赤星刀太凶,你的心性不适合拥有此物。不过,为师跟你保证,待你十八岁生辰,为师一定送你一个比赤星更适合你的东西,好不好?”
得到老师此般应允,林琅才没有继续闹下去。
他夜夜思,日日盼,两年后,终于等来了他的十八岁生辰。可那日,恰逢霍无羁出征回城,众人都去为他庆贺,无人记得他林琅。
他把府内收拾的富丽堂皇,满厅的菜肴从早摆到晚,他派人热了又热,直到月上中天,却没有一个客人前来为他庆生。
偌大的府邸,除了下人,就只他一人。他一直坐在中堂,从早到晚,从欣喜到失望,最终也没等来一个人。
就连老师一早允诺好的生辰礼,也是翌日中午才送到他府上的。
霍无羁生辰宴那日,老师明明允诺好的,会送他一个比赤星还要贵重的礼物。可到手了才发现,只是一箱随处可得的墨宝。
后来,林琅每每看到那柄赤星,都会想起他十八岁生辰那日。也是从那时起,他心里对霍无羁,对老师,升起一抹隔阂。无论对方对他千般好,他也对那俩人亲热不起来。
想到这里,林琅对霍无羁的怨气更大了。
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喜欢的女人,心里只有霍无羁。就连他一向敬爱有加的老师,也被他抢走了。
明明小时候,老师最先遇到的是他林琅。
幸好,霍无羁就要死了。
待霍无羁一死,赤星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他也不用再整日活在霍无羁的阴影之下了,当别人提起他林琅时,也不会再有人在说出他名号前加一个‘无羁公子的师弟’这样的前缀了。
想到这里,林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仿若霍无羁多活一刻,对他来说是天大的损失一样。
林琅眸光阴沉,堪比天边的飞雪。
他把暖炉放在身前的案几上,骤然起身,漫不经心掸了掸落在肩头的积雪后,走向刑台。
许是受了刑的缘故,霍无羁的脑袋耷拉在颈窝里,整个人显得并不是很精神。
他脊背挺的笔直,原本健硕的身姿也被大理寺那帮人折磨到消瘦,满身鞭笞伤痕,虽和清雅扯不上边,但也并非是萎靡颓丧的佝偻之态。
落旁人眼里,只觉得他更加可怜。
林琅走到他面前时,霍无羁正阖着眼睛小憩。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眉心下意识收紧,费了好大的劲儿,挣扎着掀开眼皮,一双黑色的云丝绣鞋映入眼帘。
“师兄,今日感觉如何啊?”不等他把头抬起来,就听到了林琅的声音。
霍无羁自嘲似的笑了笑,薄唇轻启,清冷答道:“尚...咳咳...尚可。”
他才开口,凛冽的寒气直冲他的胸腔,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林琅听到他的咳嗽声,先是啧了两声,而后伸出手往他额头上探了探,随后捂着鼻子退了好几步,神情颇为嫌弃。
“好烫啊,师兄,你发烧了。”
霍无羁没理他,刚才那番咳嗽,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口。现下,他连呼吸都有些费力,更别提同他这般阴阳怪气对话了。
“我原以为师兄体格健硕,是最不惧严寒的。北疆苦寒之地,终年大雪,寸草难生,师兄尚能一守便是四年之久。怎的在我这大理寺呆了不过半月有余,身体竟这般弱不禁风了?想来,是我手下的人莽撞,未能好好照料师兄了。”
霍无羁依旧没理他,仿若没听到林琅的话,眼皮也重新耷拉下来,看起来了无生气。刚刚那阵咳嗽,抽走了他大半的生机。
现下他与死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的胸膛依旧起伏不定。
可尽管如此,他依旧站的笔直,仿若此刻遍体鳞伤的不是他一样。
林琅最厌恶的,就是他如今这幅自命清高的样子。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是这样临危不惧。
现在,他明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身首异处,可他依旧摆出这幅姿态。
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怕。
不,他也曾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过怕的。
想到这儿,林琅脑海里闪过那个名叫阿予的女人的身形。时间隔得太久,那个女人的相貌他隐约有点记不太清了。但他永远记得,四年前的冬至日。
那天,恰逢霍无羁二十岁生辰之际,阿予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逐渐变成透明,随即整个人都消失不见。
那是他第一次在霍无羁的脸上看到平静之外的神色,惊恐,无助,还有些脆弱。
自那日后,霍无羁就自请去了北疆戍边,一守就是四年之久。
林琅曾以为,霍无羁不在京城,他能活的舒坦些。
可每当他觉得生活自在的时候,边关就会传来他大捷的战报。四年来,他打赢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仅两三场败绩。
霍无羁战功赫赫,朝堂上赞扬他的帖子越来越多。迫于威压,新帝不得已,封他为定北王。
就连平日里看霍无羁不顺眼的小师妹秦央的口中,也整日念叨他的名字,从言辞中便能看出,秦央对他满是思慕。
可明明他才是对秦央最好的一个人,有求必应,比老师对她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