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做过一场长达十年的梦。
梦游一样,把年轻时代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风马藏地。
当我于都市的水泥丛林里醒来时,发现玻璃幕墙倒影里的自己已年届不惑,却依旧保留着二十岁时的眼睛。
那场大梦里汲取到的千般滋味,足够我咂摸一生。
它赋予我一层金钟罩,不论周遭的世事如何风急雨骤,始终护持着我慢一点儿生锈。
我24岁时初读《艽野尘梦》。
那时的我是个混迹在拉萨街头的流浪歌手,天天坐在大昭寺广场的矮墙旁晒太阳。
藏地的阳光铺洒在我身上,煨桑的烟气袅袅在我身旁。
阅读的过程就像是在大雾里开车,周遭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最后一行字读完,努力地扬起头,眼泪慢慢地游弋到耳畔。
我心说:你是个爷们儿哦,不能哭哦。
然后慢慢地哭出声音来。
之后的每一年,这本书都会被我翻出来重读一遍。
2008年的3月,我收拾好行囊做好了一切准备……但终究没能成行。
那个春天我没能去往羌塘,且被迫告别了我的西藏。
……
写下这篇文章时我32岁,2012年。
还在唱歌还在画画还在游历开始写作,但已经失去了我的艽野我的西藏。
重整这篇文章时我38岁,2018年。
不再唱歌还在画画还在游历还在写作,但早已失去了我的艽野我的西藏。
我去了南极去了北极,走完了大半个地球,蹚过了每一片海洋。
却再也回不去我的西藏。
鱼和洋流,酒和酒杯,我和我的西藏。
我写了五本书,每本书交稿时都有这篇文章。
我的每一个责编都对我说:这个故事已经发表过了,而且太遥远了,现在的读者未必买账,还是从你的书稿里去掉吧。
我说:去。
他们说:就是,去了得了,不然会影响销量。
我说:去你奶奶的。
我不是个道德上多么高大上的人,总戒不掉酒和粗口,有时候自己也常懊恼,懊恼完了接着混账。
我不过是个走江湖的野生作家、说书人,本不配来写这个故事,但整整十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我不配写这个故事,但这个故事难道真的不配被这个时代的人们听一听吗?
……
湘西凤凰古城开收门票之前,我不止一次地去过。
坐在岸边发过呆,冲沱江上的卡拉OK画舫扔过石头。
有时候包里背着哈达,有时候嘴角叼着兰州,有时候夜雨落下来,眉梢眼角冰凉。
我游走在这座边城,边边角角,一步步丈量。
我想象着百年前那双踏过羌塘的脚是如何踱在青石板路上,想象着那双脚的主人是如何伫立在湘西烟雨中,追忆藏北大风大雪,以及一个叫西原的女人。
我拎着酒瓶子在凤凰晃荡。
这里是陈渠珍的故乡,是背井离乡的西原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方。
而今这里是灯红酒绿的所在,是只有尘梦没有艽野的南方。
我站在凤凰街头拦人,向他们提陈渠珍,找他的故居……没人知道。
更不知有一个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唤西原。
凤凰古城的街头有一群流浪歌手在唱歌,一大帮游客嘻嘻哈哈地围着。
他们唱了好几首我很熟悉的歌。
他们唱:数你的皱纹数我的白发,一生一世这样过去吧……
他们唱:我想造一栋小木屋,面朝雪山背靠着湖……
他们唱:
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
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
谁说太平洋底燃不起篝火
谁说时间尽头没人听我唱歌
谁说戈壁滩不曾有灯塔
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
谁说拉姆拉措吻不到沙漠
谁说我的目光流淌不成河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不要未来,只要你来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一直都在,你在不在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我去划船,你来发呆
陪我到可可西里看一看海,姑娘啊,你来不来
……
歌名《陪我到可可西里去看海》,24岁时写的。
这首歌是写给西原和陈渠珍的。
现在的千里荒原可可西里,昔年亦曾被人唤作羌塘。
我抱着肩膀站在人群外,耳中没有吉他伴奏,满是羌塘的风声,眼里没有嬉闹的人们,只有两个静止的灵魂从藏地到湘西的百年孤独。
你这样的男人,她那样的女人,不会再有了。
上一个一生一世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个一生一世,你和西原又重逢在何方?又结发在何方?是否又踏上了另一方羌塘?
……
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蝇营狗苟的小时代,皆为艽野,皆为羌塘。
艽野不只是羌塘,凤凰也不是凤凰。
人间道,尘梦一场。
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赴死客。
忽风忽雨,烈焰冰窖,忽暗忽明,肃杀荒辽。
昙花般的世俗欢愉、烟花一样的世事更迭、复杂且不可论证的人心人性、蒙昧自负的信马由缰……
艽野无常,人性无常。
但人性艽野之上总有些东西是累世劫不变的,亘古长生的。
这种东西有时候会化名为爱情、真情、恩义、忠诚,有时候被人唤作真理或信仰。
有时候也会被解构成其他的名词,被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明的有情众生顶礼膜拜或遗弃又捡起。
天上或者泥土中,被追捧被践踏被伏藏被雪藏,却始终无碍人性中最干净的光泽披覆在它的身上。
它无垢无净,不增不减,慈悲喜舍,苦集灭道,弥散着温润的光。
西原,西原。
你是否会涅槃在时代更迭的夹缝中,反反复复不停涅槃?
时时常示人,世人常不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