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劣势一股脑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很多时候,对于高海拔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的藏女。
可危急关头她依旧是挺身而上,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丁点儿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同袍,她不畏刀斧挺身为弱者呼号。可苟延残喘的人已近兽,哪里还管她苦苦恪守的人性底线。
她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作为交换,为羸弱者续命,让他们多残喘几日。野驴野狼不常有,弱者终究被同类撕碎嚼烂吞咽进腹中。
西原所做的一切,终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的他的亲随而垂泪。
抹干泪水后她誓死保住她的丈夫,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细的女人。
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运用的方式——自己的这一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陈渠珍几度透支到衰竭,倒地难起,西原护犊一样卫其左右,端着枪,弹药上膛,不眠不休。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已经吃过。
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怜惜着他,爱得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笨拙。
不论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没有人能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称谓。
情之所至,缘定三生。
相依为命到奄奄一息时,他们俩订下三世盟约: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茫茫雪原上依偎在一起,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刮散又聚拢,落下又吹起。
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不是长生殿。
死就死吧,又有何惧。
反正天上地下与君相随,死又何惜。
……
情之所至,或许打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祇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整整七个月,梦魇一样的艽野,走出来了。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从出发时的百二十人,到最后只剩六七子。
故土在望,劫后余生者却怯于继续前行。
每路过一座寺庙就停留下一两个人,不走了,心枯了,走不动了。
剃头出家了此残生吧。
不想再入这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