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王博的自述:
云南给我提供了一个庞大的人生经验库。
我遇到许多不同的人,他们的性格和经历让我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当下都自在地活着,这样的认知让我从自我狭隘的生活经验里跳出来。
通过观察他们,我得到一种参照的方法,不仅他们成为我的观察对象,我也得以把自己仅仅当作观察对象,这使我不再容易陷入自我情绪的泥潭里。
我认知到一个很多人都拒绝承认的基本事实:永远存在另一种合理的生活方式,这便是放下“自我”的尝试。
大冰哥,阿布是你的朋友,也是我们在这里最早交下的朋友。
他是傈僳族与独龙族的混血,大约两年前从家跑来,为了生计在一米阳光酒吧当服务员,不到两个月就当上大堂经理。其间接触到非洲鼓,便产生了搞音乐的兴趣,因此辞去工作学鼓。
他有着少数民族的音乐天赋,没怎么学就完全能得心应手地打伴奏,我跟他合作过,他从来没听过的歌,也完全能找到歌曲的抑扬顿挫。
他是我们见过的性格最原生态的人,也许也因为这份单纯直接,在他身上发生过许多有悖常理的事。他对朋友很热心,对不喜欢的人就不搭理,有时候几乎不懂得最基本的人情世故。他生日时请大家出去玩,包的车与路边的车辆发生剐蹭,两个司机各不相让,结果阿布自己掏钱赔偿了事,这种事他经常做。
他并不是有钱人,每个月的工资全花在了买设备和请穷朋友吃饭上。有时他喜欢给自己买花衣服穿,前年冬天时,我眼见他用最后的四百块钱买了一件花棉袄,实际上是六百,他找我借了两百。
他创造过酒吧小费纪录,2009年时有人给了他一张30万元的卡。
30万元小费被他在半年内花光了。
他把钱借给朋友,这个借两万元,那个借三万元。又带着朋友去朋友酒吧喝洋酒,一打一打买。带朋友去成都,坐飞机去,坐飞机回,就为请人看场电影。
后来他没钱了,想去他买过单的朋友的酒吧找份工作,被拒绝了,那些借钱的也当不认识他了。但他不生气也不懊恼,反而背上行囊,用最后剩下的钱兴致勃勃地去了北京,去应聘酒吧乐手,他说在北京因为没钱而住在树上的铁皮房子里。
这些都是真事,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从北京回来了,乐呵呵的,身无分文。
跟阿布聊过后,才发现他小时候的事情更是出活报剧。
他是怒江人,小时候在爷爷家长大,跟爷爷去山里打过猎。后来他爸爸包下了矿山,他跟着上山上炸矿。
一次他跟另外一个工人上洞里点炸药,点燃之后他俩一前一后往出跑,阿布戴着头盔跑在前,结果头盔太大,洞口太小,当时竟然卡在那里,后面的人一着急只好拿腿踹他,好在几下就把他踹出去了,俩人没跑多远炸药就炸了。
他爸爸包山挣过一段时间钱,那阵儿就净吃喝嫖赌,他爸爸甚至带着他一块儿去嫖娼。
后来矿山被毁约收回了,他家于是又穷回去了,家里房子都还没修……这些事情在我听来简直难以想象,尤其是结合当下的他来听的时候。
阿布有时候会念叨要多挣些钱,说要帮家里修房子。
他没什么理财意识,但事实上他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有时一两千,有时一两百,但每个月都会做。
他经常骂他爸爸浑蛋,却并不真的恨他,他谁都不恨。
实际上他由着性子花钱,由着性子请朋友喝酒,由着性子买花衣服穿,他觉得这些都是他真正的需求,他并不会负疚于此。
阿布的生活方式是个个例,旁人学不来也不见得应该去学。
大冰哥,我知道你一直很讨厌阿布的作风和性格,看不上他,但是,不管你如何嗤之以鼻,都无法否认一个现实——阿布他自己认为自己过得很好。
以我的视角来看,他高高兴兴地活在当下的每一分一秒,高兴了就笑,烦心了就喝酒,恼了就打架……
他人否定阿布的生活方式的时候,可曾意识到,我们反而没有他那样开心又少烦恼。
我曾一度自我沉溺在童年丧父的阴影中,但在这里,许多人的遭遇比我更惨痛。
有句话叫当我烦恼于没有鞋穿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人没有脚……在古城住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周围好多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
我不过是童年丧父,但随即我又有了一个新家庭,新的父亲和姐姐对我也都不错,除了我自己给自己的心理障碍,实际上家庭并没有再让我受过什么挫折。但我周围这些人儿啊,离婚的离婚,丧亲的丧亲,还有两个女孩是怀孕六七个月了忽然发现被男友骗了。
一个发现男友其实是结了婚的,另一个甚至发现男友早就是别家孩子的父亲。
我没有见过她们肚子上的伤疤,但我想想都觉得悲伤绝望。
但在阳光灿烂的当下她们不也都在懒懒地晒着太阳,享受着当下的宁静吗。
环境和心态一变,烦恼也就不那么成立了。
另外一类人让我接触到功成名就之后的空虚烦恼。
2011年的春节公假,我在五一公社唱歌,下午场。一日进来一个戴着眼镜穿着黄色冲锋衣的中年人,他不像搞户外的,看上去很斯文,像是个知识分子。他点了一杯红茶,听我唱了几首歌。他十分安静,甚至有些拘束,我每唱完一首歌他也并不鼓掌,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到他走时,他拿出一百块给甜菜买单,红茶十块钱,他说剩下的就给我做小费。
第二天他又来了,同样的过程,这次他给了五百块。第三天又来,又给了五百块。
我觉得过意不去,便跟甜菜晚上请他吃饭。
聊起来后才知道,他在农村长大,后来考上大学学自动化,再后来去了中科院继续研究,整出了新技术,之后从中科院出来跟别人合作开公司,以技术入股,后来又做管理,公司前后运营7年,他的资产飙升到了两亿元,他妻子和女儿都移民去了美国。
这之后,他忽然觉得人生的道路没有了方向。
他厌倦了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他一直以为人生就是要挣钱,要掌握权力,但完成了他能想到的一切任务后,他忽然不知道怎么过了。
资产过亿,妻女移民,精英生活过到这儿怎么着也到头了,接下来呢?
他把股份都卖了,开始到处晃荡找自己找方向,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后来我俩就凌晨在古城街道上晃,他又哭又笑,我就沉默地看着。
再后来他送我两份他写的东西,一份是几首小诗,一份是曾发在征友网站上的自我介绍,很长,文笔也还可以。
再之后我们没有了联系,也不知他是否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另一个这样的人是我去腾冲时碰到的。
也是类似的经历,开超市起家,后来资产过亿,功成名就,忽然就出问题了,抑郁成疾,几近自杀,于是转而去研究心理学,才慢慢治愈。
他请我俩吃饭,聊起我俩的经历,禁不住感叹说,凡是心理上出问题的人都是因为没有去真正做自己,你俩这么年轻就能想明白这番道理,真是不容易。
与这两位形成对比的,是一些在成功的道路上走着,但还未达到阈值的人。
我记得有一个药厂老板,资产上千万吧,也因为喜欢听我唱歌便跟我聊,说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个吉他爱好者,青春时候也组过乐队,但后来穷得过不下去,便想着法子赚钱,后来做药材生意发的财。他也欣赏我们,但也替我们惋惜,觉得这么高的学历不应该窝在这儿打工,“玩玩可以,但不是长久之计”。
这句话我后来还分别在某社会老大、某导演、某教授那里听到过,这些人均对我们当时的生活状态很艳羡,却也觉得旅行和打工终究是不务正业,不是长久之计,在他们眼中,总有个“正业”和“长久”。甚至,我知道,大冰哥你也是这么看我们的……
我想说,作为一个酒吧歌手,我看到和听到各种人的故事。
见得越多,听得越多,我越理解无常,我通过这些人的经验确认了一点:成功并不等于幸福,真正的幸福并不来自外界,而源自内心。
2011年上半年是我内心建设的重要阶段。
这期间我做了一些塑造内心的事情:学着泡茶、读了一些书、跟一些出家人做一些交流、偶尔做一些打坐之类的观心的尝试。这期间对完善我性格更重要的事情,是甜菜开始引导我通过沟通交流的方式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
总而言之,尝试着在生活中去修行自身。
把茶泡好需要放松心情、去除杂念、专注精神,这跟修行的要旨是一样的。
而完整地喝一杯茶需要至少四十分钟的闲暇,心无一念地完整喝完一杯茶,一看表,往往就过了两个小时。
安于闲适也是修行的一个目标,因而每天泡茶便成了我内心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
大冰哥,每次我们聊天时,你都讲得太多,语速太快,但我记住一个词,叫八地菩萨,我当时以为这菩萨叫巴蒂,还觉得哇塞,菩萨也喜欢踢球,好酷!
另外我还记得你自己说你自己应该少动嘴皮子多摸索实修,怕自己落入虚无主义的桎梏中。
我当时还想,哦,人生就是一场勤奋的修行哦,不仅要动脑,还要动腿,不能走歪,也不能停下脚步。
但与此同时,你让我开始对一个问题感兴趣,就是什么是佛。
后来认识了你的大和尚师父,就经常跟师父聊天,有时是在小屋,有时是在师父院子。
我直接问师父什么是佛,师父先看着我说:我说你就是佛,你信吗?随后又说道:佛就是当下的一念清净心。
我又问师父,佛法的要旨是哪几条?
师父说了三句话:无常无我,万法因缘生因缘灭,真空生妙有。
我便把这些话记住了——原来不是宗教。
原来那些看似玄虚的理念不过是一种哲学,一条获得智慧的路,不能肤浅地从鬼神神通的角度去看待。
我发现自己开始越来越认可一个理念:智慧多了,烦恼就会少。
之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烦恼丛生,不过是因为我们缺乏智慧而已。
要想获得智慧,先要静下来自己的一颗心,不是吗。
这种状态下我做过一些尝试,比如把选择权交给别人的习惯,比如吃什么去哪儿玩什么怎么生活这样的问题我自己再不去试图挑选,而全交给甜菜拿主意。
这样的做法使我俩的生活路途平坦了不少。
这些尝试造就了一些结果,让我们的生活慢慢回归主流了,比如我对结婚不再抗拒,于是父母过来过春节,然后就把婚订下了,这些事情你都知道。
……有段时间甜菜的过敏犯得非常厉害,我们也不知道是怀孕的原因,我只得一遍遍清洁地毯、床品,晚上睡觉还得不时地醒过来给她抓痒,因为她全身都奇痒,自己根本抓不过来。
甜菜经常觉得很心疼,跟我说感谢的话,还会埋怨自己,觉得自己是累赘。
我也心疼她,就宽慰她说:我做这些一点都不觉得烦,你只管自在些,保持心情愉快。
因为情绪对她皮肤状况也有影响。
这期间我俩的感情开始发生变化。
我对我俩感情的认知、我对甜菜的认知也开始发生变化。
这段时期才是我领悟“智慧”二字含义的关键时期……
其实我帮她抓痒的时候多少会起嗔恨心的,会埋怨命运,我知道不能埋怨她,但因为她的这个病我要跟着多干活,少睡觉,我不是圣人,我就是会不高兴。
甜菜看出我不高兴,就很心疼我,就跟我说让我睡下,不用管她,但我也心疼她,不忍心她自己一直抓,我就一遍遍地告诉她我没事,我顶多只是少睡会儿。
我说了一句话:照顾你就是我的修行。
我在照顾她的这个过程中逐渐认识到——如果你为别人做的事情带一点私心,你就不会因为做这个事情而快乐。
我发现我纯粹因为心疼她而去照顾她,完全站在她的角度上去想犯病的时候多痛苦,就不会觉得累。
但我要是想着尽快把她哄睡着我自己好睡觉的话我就会很累,嗔恨心就起来了。
我一再地跟甜菜说我乐意照顾她,但我是否真的乐意照顾她,她完全感受得到。
有好几次她有点伤心,因为我给她抓痒时睡着了。
然后我就觉得很委屈,我觉得我这大半夜给你抓你不领情还跟我发脾气,我太委屈了。
她说好,那你就不要给我抓了,让我自己慢慢睡着就好,但你也别跟我说好听的让我相信你的话。
我立马又心软了,不忍心看着她自己一直抓这儿抓那儿,就又过去帮她抓。
人帮助别人的时候有没有带着私心,被帮助的对象是完全感受得到的。
带着私心的行善不仅对帮助对象是没有效率的,对行善者自身来说也是有害的,这种行为会使行善者总觉得委屈。
从我学会完全站在甜菜的角度去想问题开始,我才慢慢明白她有多爱我。
我回忆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终于一点点明白,她跟我在一起之后的每个决定都是替我考虑的。
她七年来一直在做一件事情:让我快乐。
最早当我不想跟她父母见面时,她就死扛着不让我去她家;我不想结婚,她就死扛着家里的压力说不结;我不想要小孩时,她就说那咱们就说定一辈子不要孩子;当我想流浪四方时,她就拽着我说咱们走,去丽江;当我厌倦了丽江,想去大理,她立马就跟我去大理找院子。基本上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她都随我,她一直在做的事情是,试探出什么样的生活会让我快乐……
因为我不会主动说,她通常得观察很久,试探很久,才知道我要什么,然后她就努力去实现它。
为了疗养她的皮肤,我们去年10月时去了腾冲,在一处山谷里住了十多天。
我们住在小木屋里,睁眼闭眼,只有树木鸟兽,只有她和我。
她跟我在一起七年多……在那个山谷里,当一切都是安宁平静的时候,我才终于看懂她对我的爱。
甜菜是个有智慧的女人,关于幸福二字,其实她领悟得比我早多了,很简单,就是全身心地希望我快乐。
菩萨不也是如此吗,全身心地希望众生脱苦,全身心地布施而不住于心,便是菩萨道啊。
甜菜是我的菩萨,接下来的半生,我希望自己能成为甜菜的菩萨,但甜菜说我早就是了。
大冰哥,你每次让我们俩唱歌的时候,我们老是喜欢合唱《想把我唱给你听》这首歌,每次我们俩都是面对面唱给对方听。你老是说我们俩秀浪漫秀得过头了,可是你知道吗,那不是浪漫,而是一种无比幸福的享受。
你信不信,当专心歌颂对方的时候,心里安安静静的,什么烦恼都仿佛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