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子的故事里还有两个阿尼。
2005年的一天,我和成子在大昭寺门口晒太阳,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藏语叫阿尼。
看装束,她应该是从那曲那边过来朝圣的牧区老太太。
阿尼拿着转经筒和念珠,看一眼成子,诵一段经文,哭一场,如是往复。
哭啥哭呢?成子长得再难看也不至于把人丑哭了的说……
我们问身旁一起晒太阳的藏族小伙,让他问问是何缘由。
年轻人盘问后告诉我们说,阿尼的儿子不在人世了,而成子又跟他长得很像,就这么简单。
成子咧咧嘴,摸出墨镜戴上,不敢再去看阿尼。
我逗他说,你小心点儿,说不定人家会拉你回那曲当儿子。
没过多久,阿尼果真坐了过来,老人家蹲坐在我们面前,伸手摸着成子的衣袖。
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懂汉话的人,直接问成子是否能遂了阿尼的心愿做她的儿子。
成子吓了一跳,我们也都吓了一跳,大家一起冲着阿尼连连摆手加摇头。
阿尼失望离去,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有再见过她。
一个星期后,依旧是我们惯例晒太阳的地方,阿尼出现了,她径直朝我们走来。
大家一呼隆地起身打算跑开,阿尼张开双臂作势要拦住我们,她微微弯着腰,急急跑来……那个微微扭曲的姿势我一直没办法忘记,更像是要拥抱我们一样。
我们站在一边,看着阿尼站到了成子面前。
这次阿尼没说任何话,她取下项上的一串绿松石珠子,最下面是一个纯银的法器坠子,两边是两颗白中透粉的龙纹石。
她眼睛并不看成子,给他戴上后,便扭头走了。
我们一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都还年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成子努力表现出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摸出把英吉沙小刀,把穿珠子的牛皮绳裁断,人手一颗地分送给大家,不要就硬塞。
但他留下了两颗龙纹石,后来一颗做了项链——一直到今天他还戴着,另一颗做了手链,送给了当时和他关系最铁的二宝。
二宝说:成子,这个手链我是不想要的,非要我要的话,你要听我给你唱完这首歌。
二宝抱起吉他站在东措的院子里,唱了那首歌,那个年代没几个人会唱那首歌,那首歌也还没有火,歌名叫《乌兰巴托的夜》: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
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
骄傲的母亲目光深远
温柔的,她那话语缠绵……
二宝唱的时候,我没敢看成子,我们都没敢看成子。
“骄傲的母亲”那一句响起时,我心里皱巴巴的,有些难过。
……
第二位阿尼经常在大昭寺门口的碑后面坐着,祈福、许愿、磕长头。
她在大昭寺门前磕了很多年头,基本上我们晒的那五年太阳,都是坐在她身边。
第二个阿尼曾有个女儿,11岁还是13岁那年被人贩子拐了,同村被拐了四五个女孩子,只有她的孩子最后没有回来。
她很伤心,就出家了,在大昭寺门口修行,在那儿祈福、磕长头、许愿,希望她的孩子能回来。
她磕了太多年头了,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是一直在那里磕。
她的卡垫儿是最旧的,膝盖跪压的地方已经薄得像一层纸。
知道第一个阿尼的事情以后,成子每次去都会给第二个阿尼带一些吃的,而这个阿尼会给他茶喝,这些修行的人随身也会带干粮带着茶,我尝过一回,那个茶的味道像锈铁锅煮树枝子,她过得可真苦哦……
后来成子过年过节都给这个阿尼买衣服。
阿尼不会汉话,唯独学会了说“成子”这两个字,每天大昭寺门前见面打招呼的时候她就喊这两个字,高兴的时候,一口一个地喊。
她发音怪怪的,好像在喊“强吱”。
成子有天和我说,他了解了一下,在大昭寺有阿尼这样经历的修行者非常多,她们到最后估计已经不是在祈福自己的孩子能回来了,可能已经不是在祈福了,或者是单纯为了磕长头而磕长头其他什么都不为……
成子说,也许阿尼已经没那么痛苦了吧。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阿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