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约唱片公司的前夜,路平买了一斤鸭脖子,坐在路边自斟自饮。
触手可及的美好前程摆在面前,像搁在橱窗里一样,和他只隔着一层透明玻璃,他啃着鸭脖子,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
打量来打量去,打量完了以后他伸手从包里掏出那一纸合同,揉了揉,用来擦了手。
然后他把那团油乎乎的未来丢进了交道口南大街大兴胡同口的那个垃圾桶里了。美好的前程,就那么当了手纸,像当初那个公务员身份一样,路平让历史轻易地重演了一次。
老路,你是悟到了什么吗?
路平说:我好好和你说,你好好听,别老一脸不屑……
他说:不是悟到,是夯实了一些想法,我要的只是一段经历而已,我并没有想去追求那样的生活……
老路,我没太听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说:貌似成功的生活。
那什么是成功?请用书面语言告诉我。
他说,在当下,这个词是最速效的洗脑工具,是最广谱的精神鸦片,可以是好车子、大房子、高年薪这么简单,也可以解读为体面的安全的受人尊敬的生活这种逻辑。
我问路平:你是不是觉得成功这个词,正在干死许多东西?
他问:你不觉得我们这批孩子很可怜吗?
……
扑哧,你又开始反问了。
可是老路,你一下子把我问难受了。
我们这些可怜的中国孩子,浪费了多少青春才触摸到那些最浅显的道理:人生经历是可以自我创造的,生活方式是可以自我选择的。
我们是心智蒙昧、人种退化的一代人,贪恋假安逸,畏于真选择。
我们每一个人都曾听任经济社会的强制压榨和剥削。大把的光阴被暗蚀消磨,几乎再没有脑容量去真正思辨自己的人生步履。
又或者,往往我们要扮演完规定的一个个角色,才能依仗着生了又灭灭了又生的厌离心,去博得一个醍醐灌顶的机会。可届时往往人过而立行将不惑,尚有意气,却少胆气了。
多少我们的同龄人一生被一种生活方式所桎梏,以为自己唯一接触过的生活、唯一触手摸得到的生活,就是终极答案。
是什么力量导致了这一切?
他们出了大学的门,挤进人才市场,从人才市场挤到某张办公桌前,一旦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就基本停止了思考,圈猪一样地放弃对生命形态的选择,半生只活在一天里。懦弱又慵懒地把自己交给所谓安全感,在自认为安全的生活方式中消磨青春、赘肉横生。
为什么说安全呢?
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里面哦。
这些充满智慧的大多数人,他们经常会善意地发问:你怎么还不结婚?你怎么还不买房?你怎么……
一百条路里,他们告诉你九十九条笃定是死胡同。
他们其实想讥责:你怎么还不按部就班地去走上那条叫作“成功”的大道?
他们完全体会不到自己发问时的居高临下。
他们以正朔自居,习惯性让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当下他们在卖力地挥舞着标写“成功”的旗,就像当年他们树林一般地挥舞胳膊,用小本子挥舞出各种波涛汹涌时一样认真和盲从。
可悲的是里面不仅有中年人,更多的是自嘲屌丝的年轻人。
是什么力量催生了那些可悲中年人的无知和无耻,还有那些所谓屌丝的退化和反智?
是什么力量让你我浑浑噩噩地浪费着宝贵的时光,过着只有“成功”,没有独立人格,缺少人性尊严的日子?
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力量,让那么多人过着无动于衷甚至自得其乐的日子?
这种力量给自己锻造了一副不容置疑的威仪,它甚至规定好了哪些价值观是所谓正确的,哪些生活方式是积极良性的,它排斥多元。几千年以来,我们的物业公司从不是个服务机构,我们的社区文化从来都是农民智慧的结晶或截精。掌握资源配置权的,催眠着你我把随喜赞叹变成习惯。
但总有人会惊厥着醒来。
醒来的人琢磨:为何大多数人怎么活,我就要怎么活?是否面前这一百条路,我可以遴选甄别,自我选择……
还没等完全琢磨清楚,他们就来了。
他们指着惊厥者,众口一词地讥责:不过是肉体凡胎,你凭什么这么叛逆这么自我?!
惊厥者试着去解释:是否我们理解的自我,不是同一个概念。我所认知的所谓自我,是指相对不太受温饱、体面……诸多干扰因素的制约,甚至父母妻儿亲友家人的束约。
我是个有血有肉有大脑的人哦,我为什么不可以在真实面对本心的基础上,做出服务于我这个独立个体能让我内心安宁的选择?
他们说:傻吗你?睁眼看看吧,你跳得出这个巨大的迷宫吗?
惊厥者想:好吧,那我保持沉默,只做不说。
我既然明白了幸福感可以自我选择、生活方式可以自我选择,那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验证那些所谓的死胡同,去尝试触摸一种更有尊严的生活。
于是这些惊厥者绕着甬道默然前行,转着圈儿,在不同的岔路口不停地自我选择。
时而希望时而失望,忽而犹豫妥协,忽而坚毅决绝。
有的沦为笑柄和炮灰,有的爬树,从半路掉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靠着树坐着。
……
路平从西安来北京的时候拎了一个空箱子,走的时候箱子满得合不上盖。他索性用透明胶带缠成了一只大号的透明晶莹的蛹。
现在打得起车了,他很开心地打车去北京站,吉他和箱子坐在后座上,像一胖一瘦的两个人。
出租车开在长安街上,司机耍着贫嘴逗闷子:我说兄弟,全部家当用透明胶带缠啊?怎么着,北京混不下去了是吧,打算颠儿哪儿去啊这是?
路平一乐,他只是想画个句号离开,真没想过要去哪儿。
这会儿心是自由的,去哪儿不是去呢?他是只鸟儿,啄开笼子门儿飞到北京,北京想给他一份精饲料和一个大点儿的华贵点儿的笼子,他在钻进去之前转身拍拍翅膀飞了。
那就继续飞呗,时晴时雨,忽暗忽明,忽然就夕阳西下,前程渺茫且辽远,有无限的可能性。
他用夹生的北京话答:反正不在北京待了,去哪儿不是去啊。
司机别过头来飞快瞥了他一眼,过了一会儿,说:想开点哦,兄弟,别记恨北京……
停了一下,又说:等过两年,记得回来看奥运哈。
路平眼眶一热,慢慢摇下了车窗。
热风抹在脸上,硕大太阳顶在脑袋上,白晃晃的马路,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蝉声片片,催眠着白晃晃的北京……
他买了一张最近出发的硬座票,开往3000里外的昆明,他地理不太好,攥着票想,云南离陕西老家应该不太远吧。
进站口排了半天的队,拎着箱子的手先酸后麻木,终于被沉默的人流拥裹着挪进大厅。
路平回头,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城市,但有个声音从旁边硬硬地戳过来:哎,你,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
庞大的北京,通过一个警察叔叔向他发出了第一声问候。
也通过一个警察叔叔的口,给予了他最后的临别赠言。
也没啥,反正从一开始,他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
他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