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巧,第二天柏林的天气称得上糟糕,雨绵延不绝地下着,一直下到第四天才有转晴的迹象。
虞笙窝在酒店房间里边看剧边等着菲恩的消息,手机却一直没有动静,她只能当他已经对他们的见面失去了兴趣,当然这很合乎情理——
一个各方面都出众的公子哥,身边自然不缺人簇拥、追捧,他要是成天只围着她一个人摇尾巴,才是不正常到了极点。
不过她也没法完全松口气,照着这人之前不走寻常路的种种行为来看,她不能保证他会在哪天不带征兆地蹦到她面前,再来句足够让她跌破眼镜的言论。
不服输的性格本身趋势她不愿在他面前失了仪态,于是她将一颗心吊起,以便应对他的突然袭击,却忘了这才是真正落了对方的套。
这一提防就是一上午,虞笙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被一个不受控的人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她关掉电视机,强迫自己沉浸式地投入到工作中,不到半小时,她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将菲恩和那该死的一夜□□件扔到九霄云外。
从成堆的资料和她亲自编撰的剧本里抽身而出是三个小时后的事。
早就过了饭点,她饿得饥肠辘辘。
不想把不必要的钱花在溢价严重、口感却一般的酒店餐上,她决定找个烘焙店完成一次消费降级。
出门时天虽然已经放晴,但风很大,空气湿度也不低,气温骤降,光裸的肌肤迅速泛起鸡皮疙瘩,她一把将冲锋衣外套拉链拉到顶,领口竖起,挡住半截下巴,长卷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不一会,虞笙找到了她在德国留学期间最爱的一家烘焙店,也是柏林有名的网红店“zeit fir Brot”,那会不需要排队,面包种类剩的也不少,她在核桃肉桂卷和苹果肉桂卷里选择了后者,搭配一杯无糖冰美式。
美式的涩味和苹果的清香恰好中和了糖霜、乳酪的甜腻感,她一次性吃完了整个肉桂,正准备离开,一个偏眼,看见一道眼熟的身影,瘦瘦单单,穿着黑衣黑裤,帽子兜在头顶,背压得有些低。
抑制不住的颓唐气质,让虞笙眯眼多看了会,隔着一段距离,她勉强看清他的脸,走近后,看得更清晰了,连同他眼下的两团青黑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嘴唇干燥得起皮,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很糟糕。
现在还不到可以正面交锋的时候,虞笙不动声色地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从他身侧路过。
这次艾乐客依旧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目光发散得很远。
虞笙最终在他的五米外停下脚步,顺着他目光聚焦的方向看去。
复古的红漆电话亭旁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五官立体精致,不怕冷似的,穿了条吊带连衣裙,裙摆频频拂过她的小腿肚。
她看着苗条,手臂、腿部却不乏匀称的肌肉,美得张扬又健康。
直到她走后,艾乐客的视线也没抽走,而是看得更加入迷了。
虞笙匪夷所思,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排成衣定制店,他到底在看什么?
还是说他在想什么?
之后连着三天她都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遇到了艾乐客,他忧伤的神情仿佛已经焊死在皮肉之上,连眼睛眯起的弧线和嘴角下沉的弧度变化都精确到了只能用微毫作为单位区分。
他的目光还是定格在那一块。
一个不满十八周岁的少年,怎么会有这么沉重的心事?
虞笙默默回忆了下他这十几年的经历,出生在美国唐人街,母亲从事情|色交易,生父不详,八岁时母亲染病离世,他没有家,之后近五年一直辗转于唐人街各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吃的是各家餐馆发馊的糟糠。
十三岁那年,被因巡演活动来到唐人街的奥里昂,也就是现在的剧院主人、艾乐客的养父偶遇到。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奥里昂起了怜悯之心,将他带回柏林。
艾乐客不想只做一个吃白食的废物,一到柏林,他就开始学着在剧院做一些最基本的打杂活。机灵的人做什么上手都快,没过多久,他就成为了大人口中的“good kid”。
后来一次机缘巧合下,他代替受伤的演员上台演出,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甚至没有一句台词,他散发出的光芒却不逊色于其他任何一名主角。
奥里昂发现了他的闪光点,开始重点栽培他,三年前决定收他为养子。
艾乐客没让他的父亲失望,他完美地消化了奥里昂派发给他的每一个任务,给每个角色赋予它们独一无二的灵魂。
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是亲密又疏离的父子,是救济者与被救济者,更是伯牙与钟子期。
奥里昂年事已高,两年前做了场手术,病治好了,但也落下了后遗症,慢慢的,有不少传言说他会将剧院交到艾乐客手上,在艾乐客成年前,由他的二女儿艾米莉亚暂代理事一职。
这就意味着在不远的未来,艾乐客还得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下整个剧院的兴衰存亡。
这样看来,好像他的生命里也确实没有那么多值得他开怀一笑的事,或许只有在舞台上演出——还得是没有艾米莉亚在场的演出,才能让他获得短暂的畅快与解脱。
虞笙再一次开始怀疑艾米莉亚发起这次委托的真实目的。
"Hey ,what are you looking at?"
耳边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艾乐客一怔,他条件反射地扭过头,对上一张陌生的亚洲面孔,看上去二十多岁,红唇上扬,笑容明媚灿烂。
艾乐客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她,当下皱起了眉,双手插进帽衫口袋,跳下围栏的同时用英语回了句我不认识你。
这话在这种情境下更像在反问:你为什么要来跟我说话?
和孟棠形容的一样,这男孩身上长满了脆弱的刺,全都扎在他最敏感的部位。
虞笙当作没听到,问他是不是中国人,会不会说中文。
艾乐客顿了好几秒,慢吞吞地转过身——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想撇开这莫名其妙的人独自离开,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正常交流——他很少有和陌生人交流的经历。
“你是中国人?”他一字一顿地用中文反问。
“是啊。”虞笙说,“看样子你也是。”
艾乐客轻声说:“不算完全是。”
虞笙没搭腔,重新问了遍:“你刚才在看什么?我经过这地方好几天了,每天都能看见你对着橱窗发呆?橱窗里的衣服就这么好看?你是想买来送人?Girlfriend?”
三天下来,虞笙总算明白他在看什么了,是橱窗里的红色礼裙,做工看上去精细,价格应该不菲。
艾乐客脸色变了变,声音轻若蚊蝇:“没什么。”
他匆匆离开,头也不回。
虞笙微微眯眼。
当天晚上,柏林又开始下雨,直到第三天,雨才停。
虞笙又去了那家zeit fir Brot,还没进店,就被人拦住,“你昨天为什么没有来?”
听不出兴师问罪的成分,语气反倒有些小心翼翼。
虞笙顿了下,故作诧异地反问:“你该不会昨天等了我一天?”
艾乐客别扭地别开了眼。
虞笙笑笑,“你前天就这么走了,我以为我说错了什么话,你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了。”
艾乐客沉默了很久,才重新看向她,“我身边的人只说英语和德语,我已经好久没听到过普通话了。”
虞笙夸张摸了摸下巴,片刻做出恍然大悟的反应:“你是觉得我带给你亲切感了,所以想再见到我,跟我说说话?”
男孩又开始别扭,垂下眼帘,若有若无地从喉间挤出一声嗯。
虞笙挑了下眉,指着不远处的烘焙店,将话头岔开:“坐着聊?”
艾乐客点了下头。
“想吃什么?”虞笙问。
艾乐客摇头。
“想喝什么?”
他还是摇头。
虞笙没有强求,给自己点了杯卡布奇诺,两个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她看了眼对面略显局促的男孩,唇角微扬。
沉默的氛围持续了近半杯咖啡的时间,艾乐客终于忍不出开口问:“你是学生,还是来旅游的?”
“其实我以前在这里留过学,”虞笙比出“3”的手势,“之后回了国,一周前回来了。”
艾乐客像是花了半分钟才鼓足和陌生人完成一场持续□□流的勇气,说话的时候耳朵都是红的,“继续留学吗?”
虞笙对着眼前看似一副生人勿近冷漠相、实则容易腼腆害羞的男孩笑了笑,摇摇头说:“当初留学是为了给自己镀层海归的金,现实是,非但没能镀到金,国内就业市场饱和,连中规中矩待遇的工作都找不到,就这样家里蹲了两年……不过就在前不久,我听到了一个消息,你猜是什么?”
艾乐客的好奇心被吊起,脱口而出:“是什么?”
虞笙换上播音腔,一本正经地说:“据可靠消息称,德国将于2024年起开始试点推行'4天工作制'。”
说完,她语气又变了,变得俏皮又活泼,“拜托,一周只上四天班,国内呢,遍地大小周、单休、996,换谁谁不心动?”
艾乐客露出无语的表情,片刻问:“回来就能找到工作?”
他的语气平淡到了诡异的程度,让虞笙听出一丝反讽,偏偏他的眼睛真诚又无害,增添不少对于这个问题他是真好奇了的可信度。
虞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先试试呗,要是找不到,就再换条路走。”
艾乐客越听越奇怪,他隐隐有种感觉她是在胡编乱造,可又找不到证据。
虞笙看穿他的想法,好半会才止住笑声:“我骗你的,我就是来这玩的,不过刚才有些话是真的,比如我真的在这留过三年学。”
艾乐客明显被她气到了,估计是很少当面和人起争执,憋红了脸才挤出一句:“Fucking liar!”
虞笙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弯了腰:“这话谁教你的?”
艾乐客瞬间崩紧了唇,他并不想告诉她,这话是他以前在唐人街的时候从气急败坏的老鸨那听来的。
虞笙看了眼时间,“一会我要去看场电影,你想一起跟来吗?”
艾乐客摇头:“我要回剧院。”
“剧院?你在那工作?”虞笙明知故问。
“嗯。”
她没再多说,“那行,我先走了,少年,路上小心,千万别迷路了。”
艾乐客语塞。
等她走出一段距离,朝她喊了声:“喂,你叫什么名字?”
虞笙没有回头,“玛雅。”
这英文名是虞笙小学时给自己起的,那会玛雅人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正传得沸沸扬扬,她图一时好玩,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后来又图省事,一直用到今天。
虞笙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要是有缘还能再见,下次你就叫我玛雅吧!”
回应她的是呼啸的风声,带起地上的枯枝败叶,一路滚到她脚边。
这场电影虞笙并非一定要看,说白了,只是她心血来潮时的托辞。
她很清楚艾乐客目前对她的态度,想要亲近她的同时,又不愿彻底卸下对她的防备心。
那她就必须得制造其他偶遇的机会,来拉近和他的关系,而不是靠着普通的聊天维持一段“萍水相逢”后的点头之交。
回酒店后,虞笙推翻了原来所有的计划,绞尽脑汁,也没理出新的方法,她决定放过自己,将随口一说的看电影提上日程。
出门前,她给自己化了个清透的妆容,换上新买的V领针织毛衣,下面搭一条浅白色百褶裙。
选的是一家老电影院,Babylon,会不定期放一些老旧的默片,上学时她来过一次,看的是卓别林的《摩登时代》。
时隔近四年,影院内部装修没什么大变化,一如既往的复古格调。
来得时间很凑巧,还是那部《摩登时代》。
昨晚梦魇缠身,惊醒后再也没能睡过去,加上下午用脑过度,她的精力其实已经到了糟糕的地步,偏偏这时,耳边不断传来背景乐,让她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埋在深处的焦虑情绪跟着消散殆尽。
十分钟不到,她垂下了眼皮,搭在大腿上的双手也从紧握的姿态转为松弛。
醒来是电影结束前几分钟,睁眼的同一时间,她惶然意识到自己正靠在另一个人的肩头,骨骼坚硬,是个男人,她的神经倏然绷开。
对方的衬衫布料已经被空调冷气吹成冰冷的一块薄布,布料下的皮肤却是温热,紧紧贴着她的左脸颊,舒适的温度让她产生了一些莫名的眷恋和熟悉感。
果然,抬头就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金棕色的发带点自然的卷曲弧度,看着格外柔软。
他整个人笼在阴影里,看上去像上世纪黑白老电影里英俊的男主角,隔着厚重的荧幕,不太真实。
但比起活在电话另一头和断断续续回忆里的“菲恩”而言,此刻的他至少是能够触碰到的,有棱有角,有温度。
“虞笙,你醒了。”声音也是有温度的,只是不高。
虞笙干巴巴地笑了声,“真巧。”
她更想问的是他是不是提前调查过她,要不然怎么就这么巧?
菲恩看着她说:“不巧,我就是来见你的。”
虞笙无意识地吸了口气,不期然闻到了空气里的其他气味,不像他身上的香水味,更像是自然的花香。
她稍稍挪开了视线,注意到他左侧位置上的玫瑰。
与此同时,他语调平缓地接上一句:“我说过,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着一束星河去见你。”
星河。
厄瓜多尔喷染玫瑰,花瓣是渐变的蓝,它的花语是:满天星河皆是你。
虞笙把视线挪了回去,对上他的眼。
他的目光落得很轻柔,隔靴搔痒一般,却无端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她忽然又能理解自己那晚为何会意乱情迷。
不是她没出息,招架不住诱惑,而是他的段位实在太高。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从头到脚,都该死地在她的审美里,还是接近满分的那种,这就很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