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还小呢, 不知道害怕,只觉得真好玩啊,殊不知大人们都吓得魂飞魄散。
张家人立刻将孩子们遣散了, 又叫了村中青壮,沿着水脉一路往上游寻找。
谁都从水里捡过东西,可手指头这种东西不比旁的掉了就掉了, 搞不好就是人命官司,众人不敢怠慢, 一口气沿河走了十多里, 又陆续从河水中发现了支离破碎的疑似人体组织的零部件。
分, 分尸?!
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觉得事情可能严重了,忙打发了两个腿脚快的往衙门报案。
张家所属的云村距离云汇府府城颇远,但它却是府城直辖的最南端的一个村落, 所以案情直接就捅到了肖明成跟前。
云汇府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命官司了, 四个捕头都快沦为专门解决街头斗殴和鸡毛蒜皮的调解员, 一听这个,眼珠子都绿了。
徐虎、徐豹堂兄弟俩磨拳霍霍,琢磨着怎么也得开开张, 他们实在受够了再替东家抓鸡、西家撵狗的日子。
“那泼妇忒不讲理!”徐豹指着自己右边腮上新得的几排抓痕龇牙咧嘴道,“听不懂人话咋的,为了三棵葱抬手就打……他娘的,我一点好没捞着,反倒挨了一顿打,偏还不好与她们一般计较,这上哪儿说理去?”
调解邻里关系最繁琐,还没有啥政绩可言, 大丈夫还是得破案!
徐虎看得直乐,一点心疼弟弟的意思都没有,“得了,大男人的抓几下怎么了?”见徐豹瞪着眼要跟他急,这才改口道:“大不了这次真有事,我让你先上。”
倒是冯三老神在在没动弹,只丢出来一句话,“听说夫人在跟前儿呢。”
兄弟俩顿时跟针扎的皮球似的,噗嗤一声撒了气。
好么,既然夫人在,还能有他们什么事儿?
他们闲,夫人憋得也够呛,隔三差五就出去跑马,听说马掌都换的格外勤。
唯独林家良不为所动,捧着手抄版《痕迹鉴定》教材看得如痴如醉。
如今的林捕头已然超脱了,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个争眼前一点功劳的毛头小子,他的眼光和境界早已无限延伸,延伸到谁也看不到的未来……
用徐豹的话说就是:姓林的小子魔怔了,整天拿着个毛刷子神神叨叨的……
林家良不是没听见,但压根儿不在乎。
左右他和自家师父的关系铁板钉钉,师父上还是徒弟上有啥区别?
上月师父还旁敲侧击问了一回,说愿不愿意去外头看看,林家良好一个激动,险些失态。
都知道今年肖大人十有八/九是要入京述职了,照他过去六年的政绩和成宁帝素日的评价爱惜来看,最次也是个平调,破格升迁也未必没可能。
之前高平还曾在私底下问过林家良,他会不会跟着走。毕竟夫人花了这么大力气调/教出来的徒弟,这才几年啊,总不至于直接撒手不管了吧?那多可惜!
林家良自己也有这方面的猜测,但度蓝桦一天不主动开口,他就一天不能主动问,就一直含糊着。
如今这当口夫人亲自问自己“愿不愿意去外头看看”,还能有啥意思?自然是想带他一起走的意思。
林家良强行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表示自然是一百个愿意。后面师父虽然没拍板说什么,但具体意思各自都已心神领会,只等上头的旨意下来罢了。
不过林家良一走,四个捕头的位置上就要空出来一个,总得有人补缺,高平提前问也是担心青黄不接的尴尬。这段时间他暗自琢磨许久,发现之前“西迟”诈骗案中米辉那小子表现得不错,机灵会来事儿,难得年轻体健潜力无限,是个可造之材。
最关键的一点是:师父对米辉评价相当不错。
林家良就想着,他固然能跟着师父四处走,但还有一大家子人在这儿呢,七大姑八大姨的,爹娘在云汇府土生土长一辈子了,未必愿意跟了自己去。若他能顺利扶米辉上位,一来对府城衙门有个交代,二来么,自己也算顺水推舟送了米辉那小子一个人情,来日自家若有点什么事,他也不至于袖手旁观……
林家良把这个意思跟高平和度蓝桦都透了,两人都没什么意见,于是这事儿基本就这么定了,只差一个公开的时机。
不出众人意料,过了约莫两刻钟吧,外头有人传进话来,说度夫人亲自带人往现场查看了,随行的还有米辉米捕快和黄兵、雁仵作,其余的都是度夫人的私人随从:能干,但是不在编。
听完之后,徐虎摸着下巴砸吧下嘴,隐约品出点味道来,“啧,米辉那小子,真是撞大运了。”
众所周知度夫人喜欢破案却不爱居功,因为她是女人,正经升职加薪也轮不上。至于她身边几个人就更不成了:阿德和韩东、妞子固然能干,但前两者只是私人护卫,不在编;后者同为女人,更不是这上头的货……
所以平时度夫人抢案子时,大家都没太多意见,因为没有直接竞争关系。
不过这次么,她单独带米辉出去就有点别的意味了。
在场的除了徐豹之外都是人精,在脑子里转了几个弯儿后就大约摸回过味儿来。
冯三带头朝林家良拱了拱手,“恭喜。”
徐虎的表现更直接:
他用力拍了拍林家良的肩膀,带点羡慕地说:“得了,果然是后生可畏,哥儿几个痴长你这么些岁数,保不齐日后还得靠你照应。”
唯独徐豹是个铁憨憨,挠着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死活想不透那层窗户纸,“哥,三爷,你们干啥呢?”
作为曾经跟亲传弟子的位子擦肩而过的高平感触自然更深,心里难免有点酸溜溜的:曾经的属下眼瞅着就要高升了,谁也不是圣人,心里还能真的一点波澜都没有么?
只他到底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无声叹了口气后便丢去各种思绪,对林家良道:“好好干,别给夫人和大人丢脸,日后走的再远,也记得回来看看云汇府的这班兄弟们。”
见高平如此坦荡,林家良不由心生敬佩。设身处地的想想,若把他换成高平,只怕都做不到这么平静。
他当即起身转了一圈还礼,“诸位哥哥承让了,小弟也是傻人有傻福,错有错着,哥哥们都是了不起的好汉子真英雄,何苦妄自菲薄?来日再进一步也未可知。”
众人都承他的情,可心里却都门儿清:机会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大家都这么大年纪了,除了当捕头也没有别的特长,比不得林家良能写会算脑子灵光,再想进一步?只怕是难。
见众人面上颇有感慨之色,林家良忙又说了些话转圜,待到气氛稍稍回暖,又提出今日他做东,请大家不醉不归。
众人都应了,就连平时不爱凑热闹的冯三也没推托,倒是又叫不明就里的徐豹大惊小怪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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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蓝桦记不清自己是多少次怀念现代交通了,因为云村真的太踏马远了!
从鸡叫到鬼叫,从天黑到天黑,一行人骑快马足足跑了将近八个时辰,也就是差不多十六个小时才隐约看见云村的影子。而这个时候,它西北方山丘上几乎常年不散的云气早就被暮色笼罩,而马队后头非要跟着来的宋大夫看上去已经快要休克了。
八个时辰只歇了两次,饶是体能最强的米辉也觉得下/半身麻木到近乎没有知觉,他简单估算了下路程,“夫人,大约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您看咱们是一鼓作气跑过去呢?还是现在这里稍事休息?”
度蓝桦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宋大夫,把“一鼓作气”的话咽了回去,“反正今儿也干不成什么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大家先下来松快松快,饮饮马,自己也喝点水。”
案子可以稍微等几分钟,可万一活人一口气上不来,那就真完蛋了。
得了她这一声,宋大夫直接从马背上滚了下来。早就开始垫后的韩东眼疾手快上前几步,把老头儿囫囵着抗了下来。
“您说您老遭这个罪干嘛?”韩东啼笑皆非道。
说实在的,一开始宋大夫说要跟来大家都没当真,没想到老头儿还真牵着马在门口等着。原本夫人的意思是让自己带着宋大夫在后面慢慢走,谁承想老头儿不服输,非要跟大家一起飚速度,结果差点把老命搭进去。
您说您一看活人的大夫,非跟着看死人的仵作一起搅和什么?
宋大夫闭着眼躺在地上,喘得有进气没出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半睁着眼睛摆摆手,“你不懂。”
顿了顿,又颤巍巍指着前面活蹦乱跳的雁白鸣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但凡我还有他那么些年月可熬……”
前头雁白鸣见突然不走了,闹了度蓝桦一场,也不知什么时候悄默声凑过来,幽魂一样蹲在宋大夫脑袋上方,一出声吓得韩东和宋大夫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直勾勾盯着宋大夫,幽幽道:“你要死了吗?死了的话尸体一定要给我切!”
宋大夫好不容易上来的一口气差点又被气回去。
韩东赶紧跳出来打圆场,“胡说八道什么,宋大夫好着呢,就是岔气了!”
说着,又朝黄兵喊,“小黄,你干什么呢!人跑了还不知道,赶紧过来领走!”
韩东跟黄兵俩人一个推一个拉,好不容易把死赖着不走的雁白鸣挪走了,那厮还死命扯着脖子喊呢,“说好了的啊,你死的时候喊我一声!我要新鲜的唔唔唔!”
黄兵一把捂住他的嘴,远远朝着宋大夫赔不是,“他人傻话多不能听,您老别往心里去。”
宋大夫又闭着眼躺回去,哼哼唧唧喘粗气,对韩东颤巍巍道:“听见了吗?那小子可等着我呢!我多抢一回是一回,不然多亏呢!”
韩东听了,啼笑皆非又感动,“您老胡说什么呢,您才多大年纪?少说还有三十年,他还有的等呢!”
宋大夫听了,嘿嘿几声,攒着力气不说话了。
他对医术的追求发自真心,在遇到度蓝桦之前,从没奢望过探索人体深处的奥秘,可如今既然一脚踏进去那个门,怎肯轻易放弃?
眼下他是女学的客座教授,名下一群前途未卜的女孩子们,哪怕就算为了自己后继有人呢,也要赶在死之前尽可能的多往脑子里灌点有用的东西。
自愿捐献遗体供解剖的机会真的太少太少了,宋大夫又干不出雁白鸣那样跑到乱葬岗偷尸体的事儿,日常能接触的解剖机会唯有命案现场。
偏雁白鸣是个疯子,做不出来通力合作的事儿,要是宋大夫不巴巴儿跟了来,还能有他什么事儿?怕是连根骨头都剩不下。
过来送水的度蓝桦听了,半晌没言语,亲自上前把老头儿扶起来,“喝点水润润。”
顿了顿又道:“您放心,我一准儿约束着雁白鸣,没瞧见黄兵都跟来了么?这回你们对半开。”
别说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就她这个青壮年还累去半条命呢,真难为他了。
某些一生追求知识的真正的文人,可能□□羸弱,但他们的精神之强悍,足以令所有人折服。
宋大夫咕嘟嘟喝下去半皮袋水,听了这话后忽然觉得浑身好像又有了点力气,索性就着她的胳膊重新站起来,“算你还有点良心。罢了,别因为我一个人耽搁正事,这就走吧。”
他的日子算是一天少似一天了,能抓紧就抓紧吧。
死后自会长眠,日后休息的日子多着呢!急什么?
云村地处丘陵地带,村北背靠群山,因为常年湿润多雨,所以山顶总有云雾环绕,故名云村。
云村用水都是来自于北面群山,有雨水汇入穿山而过的大河,而那截手指和其他一些零碎人体组织,都是从这条河的支流中打捞到的。
村里出了这样的事,云村的村长一早就在村口举着火把等着了,听见马蹄声后忙迎上前,“敢问,是府衙的差爷们么?”
米辉率先滚鞍落马,“是,来的是我们夫人。”
村长大惊,忙跪下请安,又惶恐道:“劳烦夫人深夜前来,真是,实在惶恐!”
“起来吧,”度蓝桦没有看人跪的爱好,也跟着下马,与村长处在同一水平线后才问,“边走边说,您先说说大体怎么个情况,现在如何了?”
去报信儿的人所掌握的情报也是一天多之前的了,也不知在过去的十多个时辰之中,是否又曾出现过什么别的变动。
村长应了,“住处已经收拾好,只是难免简陋,还望夫人不要见怪。草民带人沿河找了整整一日,除了一开始发现的手指和部分皮肉之外,还有些许类似的零碎,瞧着倒像是被什么野兽撕碎了一般,只是如今还未曾找到尸首所在。草民琢磨着,是不是明儿一早就叫村中的后生们进山搜一搜?还请夫人给个示下。”
沿河而来,那就是上游。度蓝桦略一沉吟,举起马鞭摇摇一指,“山那边,是什么地方?”
村长道:“这条河的主河叫摇河,发源于平成州,共流经两州七县十三镇,村子就更多了,若要找,那可有的找……”
“这么多?”度蓝桦吃了一惊。
这可真是麻烦了。
村子点头,叹了口气,“原本好好的春耕,偏遇上这样的事,村里有老人担心不是好兆头。”
“这话好没道理,”度蓝桦失笑,“难不成死人还管着天时地利人和,管着收成么?再说了,春汛刚开,这尸体也未必就是最近的,保不齐是冬日冰封在水下,春日化了之后才露出来的。”
村长也跟着扯了扯嘴角,面上担忧去了六七分,“大家都说知府大人和夫人您是天上星宿下凡哩,如今听您这么说,草民就安心了。”
度蓝桦笑着摇头,经他这么提醒,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也罢,回头我替你们问问老天爷,有了它老人家的准话,想必大家就都安心了吧?”
村长闻言大惊失色,“这,这也能问?”
度蓝桦一本正经地点头,“那是自然。”
回头找个纸,弄点化学溶液上去,或是化学反应,或是遇热变化,来个凭空显字迹,可不就是问老天爷?
见度蓝桦半点不担心地打包票,老村长果然彻底放心,热情地引着他们去了住处,又叫参与搜索的村民代表过来问话。
“这就是从河水中打捞上来的东西了。”村长将一个几个油纸包打开,一一摆放到度蓝桦面前。
屋里灯光有些暗,度蓝桦和雁白鸣年青倒不觉得有什么,只苦了轻微老花眼的宋大夫,鼻尖都快凑上去了。
“多多的点些蜡烛。”度蓝桦示意阿德拿银子出来,“再备些热水和饭菜。”
村长忙推辞不肯收,到底被阿德硬塞了。
“我们夫人出门在外,从没有占老百姓便宜的时候,您老若不收,我们也只好去外头风餐露宿了。”阿德笑嘻嘻道。
老村长又感动了一回,果然去取了满满两壶灯油和一大包灯芯来,“惭愧的很,村中蜡烛不多,又都是白色的,不吉利,倒是油灯管够。”
蜡烛光线明亮又漂亮,但是不耐烧,价格也昂贵,一般人家都是用油灯的。
屋里多了几盏长熔芯的油灯之后,瞬间亮了不止一倍,众人围着那几包人体组织看了会儿,“瞧着倒是挺新鲜。”
手指断面参差不齐,内部有骨茬和皮肉黏连,骨茬上有疑似齿痕,应该是被野兽啃食的。
春天到了,苏醒的不光有田野间的植物,还有苦熬了一整个冬天,正着急四处觅食的野兽。
韩东不大确定道:“可这些日子水还是很冷,尤其是山上的冻水,偶尔还有冰碴呢。”
冰冻保鲜,也有可能对死亡时间的判断造成干扰。不过验尸不是他的专长,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确实被冰过了,但不是冻,”雁白鸣趴上去闻了闻,又用小镊子挑起指骨,对着油灯仔细辨认内部骨髓的颜色和状态,最终坚定不移道:“绝对是最近的,应该不会超过五天!”
稍后宋大夫也点点头,“他说得没错。”
冻过的肌肉组织跟新鲜的还是有区别的,尤其是这种暴露的骨髓,很容易形成类似蜂窝状,但这个并没有。而且也没有多少腐烂的痕迹,所以就算时间方面有误差,也不会超过两天。
“五天?”度蓝桦轻轻点了点桌面。
按照老村长的说法,摇河流经区域基本都在府城直辖和平成州之内,按照规定,凡有命案必须及时上报,可他们并没接到消息。
暂时没接到报案的可能性主要有以下几种:
要么死者从事的是某种需要时常外出的营生,或因事出门,短时间内不回家也无人在意,所以死者家属还不知道;
要么就是死者刚死亡不久,照底层百姓的习惯性做法,一般都是先找人,实在找不到了才会报官,还没赶上。
第三种就是所有地方衙门都不愿碰到的情况:外地死者。
要是尸体上有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文书还好,先定下身份,然后再根据路引途经的地方一一筛选、追查线索,虽然麻烦了些,但不算无处下手;
最麻烦的就是身份证明是假的,或者干脆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大概率会成为无头公案,进而降低本地公职人员的破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