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段插曲, 导致晚饭桌上的氛围极其诡异,对情绪最敏感的小孩子们怯怯地望着大人,都不敢说笑了。
饭后, 度蓝桦冲那几个孩子笑了下,摊开手,亮出掌中的糖果。
抛开老村长的私心不论,她这次带人过来确实得了人家的协助, 再吓到孩子怎么都说不过去。
山村生活寡淡, 寻常人家甚少将钱浪费在零嘴儿上, 更别提这种色彩明亮的糖果,更是见所未见。几个孩子本能地上前几步, 结果走到半路又瑟缩了, 下意识回头看向爹娘。
老村长的几个儿子和儿媳早已觉察到不对劲,偷瞟下捉摸不透的度蓝桦后,又习惯性望向老父亲。
大人物们总是喜怒无常,何况刚才这位夫人似乎与父亲谈的并不算愉快。孩子年小不懂事,万一说错话惹怒了……
老村长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水烟袋,“夫人给的, 拿着吧。”
小孩子们这才欢呼一声,呼啦啦跑了过来, 按着大小个儿从她手中抓取糖果。
“谢谢夫人!”
度蓝桦对小孩子不算特别钟爱, 但出于人类照顾幼崽的本能, 倒不至于迁怒到他们身上。见他们这般知进退懂礼仪,不由生出三分怜惜,熟练地捏了捏软乎乎的腮帮子,“玩儿去吧。”
孩子们接收到她的善意,嘻嘻哈哈地跑回父母身边, 将新得到的糖果展示给他们看。
过了会儿,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扭捏着走过来,一只手背在身后。
度蓝桦冲她招招手,“怎么了?”
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嘻嘻笑了下,露出嘴巴里缺了牙齿的大豁口,这才将背后的手挪过来。
度蓝桦低头一看,是一颗圆溜溜的淡粉色石子,鸽子蛋大小,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她正疑惑时,小女孩儿的娘,也就是老村长的大儿媳妇急匆匆走过来,略带歉意和赧然地道:“夫人莫怪,这孩子不懂事……”
“无妨,”度蓝桦隐约猜出小姑娘的意思,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这是给我的?糖果的回礼?”
小姑娘用力点头,苹果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脑袋上的羊角辫也跟着一甩一甩的。
她娘越发局促,“这孩子真是……她平时就喜欢搜罗些小石头,这块是最喜欢的,平时都不大舍得给人看呢。”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见度蓝桦迟迟不动,有点着急的往前伸了伸胳膊。
度蓝桦心头突然一片柔软,郑重地双手接过,“多谢,我很喜欢。”
说完,又对她娘说:“城中的云汇女学知道吧?尽量把孩子送去读书吧,对她将来会有好处的。”
如今府城之中的百姓们早已对云汇女学耳熟能详,而且相当一部分不缺劳动力的人家都已经或是准备将女儿送去念书,但下头的村镇在这方面仍旧相对落后。
听了度蓝桦的话,大儿媳脸上只是茫然,显然压根儿没听过这茬,“女学?女娃学点针线就成了,念了书也不能考状元……再说了,家里的男娃都供不大起呢,哪里能有闲钱让女娃上学?”
读书科举简直是世上最烧钱的事了,但凡家底子略薄一点,都禁不住一个书生折腾的!
“不要钱的,”度蓝桦耐心解释道,“六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女孩子,无论贫富贵贱,都不要钱,管吃管住,每月都有学业考核,名列前茅者还有奖金。除了读书外,还学各种手艺,毕业以后都能养活自己的。”
听说不要钱还管吃住,那大儿媳就已经动了心:这不就相当于让官府给自己养闺女吗?也太合算了!
再听到后头还有可能发奖金,又能学本事时,其他妯娌几个也都忍不住凑了过来,进一步询问详情。
“我家的三丫头有点笨,也能去?”
“真不要钱?那,那学完了到底能干啥?”
“真让识字?”若女儿能读写,日后也能嫁个好人家哩……
向女人们细细讲解了女学情况后,度蓝桦又喝了几口茶,觉得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对老村长道:“劳驾令郎陪着我的人再走一趟,将这名单上的人都请来叙话。”
天虽然黑透了,但其实也不过才晚上七点,正是寻常百姓家吃过晚饭后聚在一起闲话的空档。
且不说老村长如何瞳孔剧震,就连韩东他们都有点意外。
老刘看看黑漆漆的窗外,听着连续不断的潺潺雨声道:“夫人,天色已晚,您也劳累一整天了,不如好生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做。”
度蓝桦摇摇头,“夜长梦多鬼难缠,好不容易有了突破性的线索,还是尽快推进的好。”
而且心里总挂着事儿,她也睡不安稳。
说着,她转向老村长,虽是疑问的话,但语气却不容置疑,“您说呢?”
老村长捏着烟杆的手紧了紧,慢吞吞扶着腿站起来时,仿佛整个腰背都佝偻许多,“夫人说的是,还是草民亲自走一趟……”
“不必,”度蓝桦却制止道,“让令郎去即可。”
老村长的身子僵了一僵,“夫人是信不过草民么?”
度蓝桦点头,没有任何迟疑,“是。”
老村长整个人都跟傻了一样。
稍后老村长的两个儿子带着老张和老刘分头行动,很快就把那十一个人叫了来,在院子里聚了一堆,都是惴惴不安。
寻常百姓一辈子也跟衙门的人打不了几回交道,更何况他们白天刚被问了话,晚上又被带过来,怎么看都不像好事。
稍后挨着印鞋印时,度蓝桦就发现其中有个人尤其紧张,涨得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移动起来更是浑身僵硬,很不得劲的样子。
她示意妞子跟自己过来,主动开口道:“你是姜晓?”
四个村落都是聚族而居,前山村的人基本都是姓姜的。
见度蓝桦别人不找单找自己,姜晓更慌了,结巴着喊道:“你,你们干啥?不,不是我!”
跟过来的老村长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可联想到度蓝桦对自己的态度,就又憋回去了。
现在对方并不怎么信任自己,贸然开口反而火上浇油……
谁知不等度蓝桦进一步问话,韩东点了几遍人头后就匆匆跑来,“夫人,不对啊,少了一个!”
“什么?”度蓝桦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应该是十一人,”韩东焦急道,“才刚进来的时候是对的,可现在只剩十个了。”
度蓝桦立刻让负责分组印鞋印的妞子、老张和老刘清点人数,看到底少没少、少了谁。
结果就听老张道:“姜河解手去了……”
说到后半截,他自己也察觉到不对劲,忙三步并两步冲到茅房去看,结果哪里还有人在!
老张瞬间面如死灰。
“你怎么做事的!”度蓝桦少见的气急败坏道,“都这个样子了竟然还能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他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这时候去,三岁孩子都要起疑了,偏你大方!退一万步说,又不是男女有别,他上茅房你就不会跟着?”
老张此时当真面色如土汗如浆下,整个人都慌了,“卑职,卑职觉得反正就这么一个出口,而且,而且周围全是人,他……”
完了,完了,全完了!
“不到最后一步,你怎么敢放松警惕!”度蓝桦穿越到大禄朝这么久了,除了面对犯罪分子,还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她算明白了,为什么这俩人分明这么大的年纪、这么老的资历,却始终只是一个最底层的跑腿衙役!
度蓝桦狠狠剜了老张一眼,又听韩东喊那边有脚印,忙跑过去看。
雨还在哗啦哗啦的下,茅房后墙外的几个脚印已经蓄起浅浅的水洼,她掏出之前在现场拓下来的鞋印对比了下,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人。
妈的!
度蓝桦迅速召集起老村长他们,沉着脸问道:“现在这个情况能上山吗?”
众人知道自己已经洗脱嫌疑,对度蓝桦的敌意已经连同意外和惊讶一起转移到逃跑的姜河身上,闻言齐齐摇头。
姜十五道:“夫人是想追人吧?月亮山地形复杂,天黑后本就不宜行动,经验最丰富的老猎人入夜后都不敢乱跑的。更何况还下着这么大的雨,一不小心是会出人命的。”
“是啊夫人,而且这时候地上满是落叶,脚印根本看不见,没有痕迹怎么追呢?”
度蓝桦现在的脸色不比黑压压的夜幕好多少,阴沉的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她抬起头,用力望着夜色下安静伏着的月亮山,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
妞子跑过来给她打伞,本想劝说几句的,但她知道自己笨嘴拙舌,嘴巴开合几次都没想出词儿来。
度蓝桦盛怒之下,谁也不敢开口,整座院子压抑得令人窒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由老村长打破沉默。
“我们上不了山,姜河也一样下不来,更何况是这个天气,晚上下雨是会冻坏人的,他跑不了多远。”
“所有人分成四班轮流盯着月亮山,若有烟雾即刻来报!”度蓝桦用力撸了把刚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眼底燃着火苗,一字一顿道:“天亮之后我就发信号烟火,请肖大人派人增援,搜山!”
这么冷的天又被淋湿了,不及时生火取暖坚持不了多久;而一旦生火,必然会有烟雾,姜河的位置就会暴露。
这个年代联络不易,但凡外出行动的人身上都会佩戴联络用的烟火,有点像大号版的二踢脚,点燃引线后会飞起来很高。而信号烟火内部除了火/药之外还灌入各色矿物颜料粉,点燃后会飞散在空中,根据颜色表达不同的意思。
“请村长尽快通知其他几个村子的人,从现在开始,全面通缉杀人未遂在逃犯姜河!知情不报或主动藏匿者,以同谋罪论处!”
次日天还不亮村长就亲自带人去附近几个村落传话去了,而度蓝桦也赶在第一时间放了红色烟火。
红色:紧急,求增援!
红色粉末混着烟雾在半空中拉成一条粗壮的曲线,度蓝桦低头看了看怀表,刚过六点。
从前山村到府衙的正常距离来看,骑马也要将近一个时辰,但还不到七点半时,同知吴桐就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到了。
“吴同知辛苦。”度蓝桦道,觉得自己很是没脸。
“夫人无事就好,”吴桐下马还礼,明显松了口气,“大人也来了。”
“什么?”
肖明成认识度蓝桦几年了,深知对方的强悍和倔强,今天一大早看见信号烟火后整个人都懵了,生怕她在这里遭遇不测。
此时见到全须全尾的人,虽然衣服皱巴巴的、眼底满是血丝,有那么点狼狈,但人确实没事,他这才把一路上吊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你真是……”吓死我了。
度蓝桦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管还有外人在场,上去用力抱了他一下,“多谢。”
她觉得自己其实挺坚强的,昨天的经历也不过小意思,但看到这个人之后,竟也有那么一点点,只是一点点的委屈。
本来我都要收网了的!奈何猪队友,实在带不动啊!
了解到事情原委后,肖明成看老张的眼神已经不带什么温度了。
他甚至都懒得骂,直接抬手让人先带回去。
“烟,那边有烟!”
忽然有人大声喊道。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东边一片丛林之中忽然冒出了细细的烟雾,肯定是有人在生火。
过去两天没有猎户在山中过夜,这么一大早的,也不可能是旁人。
是姜河!饥寒交迫的他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