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贱卖荷包着实瞧不出什么来, 还有别的不寻常的地方吗?”
肖明成放下手中的书卷,有些好奇地问。
如今佛道相争,都想多招揽些信众, 逢年过节施粥舍药是常态, 低价贩卖符咒、念珠、经文之类的并不稀奇。
难不成要因为“你家买卖做的太过物美价廉”而把人抓起来?人家确实太委屈了点。
“那倒没有, ”度蓝桦摇摇头, 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职业病嘛,遇事总爱疑神疑鬼的。”
老这么着也不大好,都不太敢相信人世间的真善美了。
“这是个好病,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肖明成跟着笑起来,“若无事自然好,可若有事, 正好防患于未然。”
阿德也插话道:“夫人就是太爱操心了些, 京城和东南沿海还有随海船来的金发碧眼的洋人传教呢,天天早上发什么牛乳面包的, 谁混不下去胡乱念几句什么主啊的,就能混几天饭吃……这样的事儿好多呢。”
不过大禄百姓信的少, 大多还是泼皮去混饭吃, 但那几个洋人还能坚持下去, 其实也挺叫人佩服的。
“竟还有这事儿?”度蓝桦都愣了。
作为穿越者,她还真不太清楚这些偏门细节。
“您从小就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自然没什么印象。”李嬷嬷闻言笑道, 又亲自上来替她续茶,“老奴可还记得您嫁妆里有两个镶金嵌宝的十字架呢,虽然华贵,可工艺实在粗糙得很, 沉甸甸的没什么趣儿。大的那个上头还钉着个赤身裸/体的卷毛洋人,怪臊得慌的。只是图个稀罕罢了,真论工艺,咱们可不稀罕。”
前朝后半期才逐步开放海运,如今的成宁帝是大禄第二任皇帝,今年是成宁九年,满打满算海贸真正兴旺起来也不过最近一二十年的事,物以稀为贵,西洋舶来品量少价高,就连王公权贵也都是趋之若鹜的,但凡谁家里有几件必要出来显摆。度家就是跑海运的,当初度家小姐出阁,度老爷少不得也要放几件撑场面。
度蓝桦失笑,“还有那个?!快找出来我瞧瞧。”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度家小姐,不好意思支配原主的嫁妆,除了药材、布料这些不能长期保存的拿出来用了之外,其余金银珠玉之类的贵重品一直让李嬷嬷她们收着,里面具体有什么根本没留心。
反正摆件之类的看了还能再原样放回去,那就瞧瞧!
她难得有兴致摆弄嫁妆,李嬷嬷巴不得一声儿,忙亲自去了,不多时,果然让两个小丫头捧着匣子进来。打开一看,灯光下一阵光华璀璨,晃得人眼睛疼。
一共两个十字架,一个是银质的,没什么稀罕。倒是那个略大些的,约莫八公分高,金光灿灿的四角还各自镶嵌着红黄蓝三色宝石组成的水滴图案,正中间一个耶稣受难像。
度蓝桦拿在手里颠了颠分量,暗自咂舌,可整体审美……真的简单粗暴到有些辣眼睛。
至于做工……在动辄缂丝、缠丝等大禄朝本土工艺的对比下,更几乎完全没有做工可言,说白了就是一个黄金十字棍上戳了几颗宝石……
还真就只是个稀罕,众人略传了一圈之后就兴致缺缺地放了回去,然后准备开饭。
阿德笑道:“要我说啊,这洋人漂洋过海来咱们这儿传教也是白瞎,那西洋的什么主连他们那一亩三分地儿都管不过来呢,哪儿还能腾出手来照顾咱们?”
说的众人都笑了,肖明成就道:“此言差矣,真要论起来,佛教却也是外头传进来的,如今不还是跟道教打了个不分伯仲?”
阿德一愣,挠头笑道:“还真是。”
佛教传播历史久、范围广,普及程度之高都快让人忘了是外来品了。
不多时,有小厨房的人送了饭菜过来。
一年中应季蔬菜最丰盛的时节就快过去了,最近几天饭桌上鲜菜的比重明显增多,很有点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的幽默感。
时下有种说法叫过午不食,但真正贯彻的基本只有两种人:吃不起三顿饭的穷人和附庸风雅的酸儒。
度蓝桦和肖明成等人自认不是什么高贵人,压根儿不理会这些,饿了就吃。
晚饭讲究少而精,小厨房就借着度蓝桦给的食谱中的法儿,单独烙了近乎透明的杂粮薄饼,又将各色时令菜蔬都简单烹饪,与麻油鸡丝、烤鸭肉等一起卷饼蘸酱吃。再配一碗清香的荷叶粥,口味极多且灵活,又少油少盐,不必担心晚上吃了不消化。
肖明成很喜欢这个搭配,隔三差五就要一回。
度蓝桦去洗了手坐下,结果一抬头就见来上菜的小丫头腰间也系着荷包,不禁为那位得道高僧传道的速度之快、范围之广而感到震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女学的学生们说那和尚大概是十天前才来的吧?短短几天内发展出来的信众竟然就遍布各地,这要是再过些日子还了得!
见她微微发怔,肖明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也有些意外,边擦手边问那小丫头,“你这荷包,哪儿来的?”
小丫头没想到素来不大关心外事的老爷竟会问这个,一时间有些忐忑,拿不住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忙道:“回老爷的话,是奴婢前儿去城外买的,要不,奴婢这就摘下来。”
“那倒不用,”肖明成摆摆手,“只是夫人今儿也在别处瞧见了,顺口一问。”
小丫头松了口气,闻言笑道:“是呢,是位京城来的高僧,讲经说法极好,奴婢原先是听不懂的,跟着娘去了一回之后,倒品出些滋味儿来。左右几文钱一个也不贵,就求个心安吧。”
度蓝桦和肖明成对视一眼,“哦?京城来的?那可巧了,我娘家就是望燕台,不知是哪座寺院出来的,如今又在何处歇脚,你们可曾见过度牒?”
出家人可以免税,朝廷把控相当严格,只有取得正规度牒并请了专业出家人剃度后才能自称出家人,不然是犯法的。
“拿的是京城红山寺的度牒,法号无色,”小丫头脆生生道,“如今就在城外洞云寺住着呢。”
出家人云游在外时,凭借度牒可以去地方上任何一家正规寺院歇脚,而对方也有责任和义务为他们提供住宿和饮食供应。洞云寺是云汇府头一号大寺院,香火鼎盛,京城来的高僧住在那里合情合理。
洞云寺广纳八方来客,可谓见多识广,应该不会被轻易蒙蔽。
如此看来,这位法号无色的高僧身份应该没什么问题。
肖明成在日常生活中相当无趣,虽然没有架子,但也很少跟下头的人闲聊,大家对他远不像对度蓝桦那样亲近。
在普通百姓眼中,肖明成就像那高高在上的神像,令人敬而远之;但度蓝桦,却是那步入人间的菩萨,早已沾满烟火气,令人心向往之。
今天神像意外开口,小丫头倍感荣幸,见他似乎对这个感兴趣,忙把知道的都说了。
“对了,那位无色大师算命也很准!前几天不少人都被他算哭了呢。”
分明从未见过的人,一开口却能说中自己的心事,任谁都会生出敬佩之情吧,真的想不信都难。
“算命,还算哭了?”肖明成还真被勾起几分兴趣,“果然很准么?”
他看书极多极杂,其中不乏命理推论,也曾用心研究,奈何一直觉得这种事玄而又玄,始终不得要领,就果断放弃了。
小丫头重重点头,“不敢说十成十吧,但至少也能有七、八成。”
七、八成,那是真的很高了。
肖明成就对度蓝桦笑道:“既如此,赶明儿抽个空,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他倒要看看那位高僧能不能把他俩算哭。
次日肖明成给四个少年上课时,正好讲到一篇名僧做的诗,顺嘴说了无色的事,肖知谨立刻道:“父亲,也带我们去瞧瞧吧。”
肖明成失笑,“你是见了什么都想戳几下。”
说着,又看向其他三人,“你们呢?”
常悦、霍疏桐和秦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不好意思,眼睛倒是亮闪闪的。
正是好奇的年纪,精力旺盛,恨不得上天揽月下海捉鳖,哪儿有不想去的。只不过常悦不爱给人添麻烦,霍疏桐和秦落作为客人也不方便主动提要求,所以才没做声。
“一个个的,嘴上不说,脸上全写满了,”肖明成笑着摇头,“年纪轻轻的,做什么深沉之态?难不成我说不许,你们私底下就不去了?”
话音刚落,四个少年就嘿嘿笑起来,一点没有心事被戳破的羞赧。
肖明成把书卷往桌上一撂,“那就都去。”
堵不如疏,若无色真的有问题,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偷偷去才容易出事呢。
于是,原本说好的双人行转眼成了六人行,两个大家长宛如带着小鸡仔的鸡妈妈鸡爸爸,后头还跟着四个各种好奇和跃跃欲试的小鸡。
霍疏桐从小跟着祖父长大,一直被教导要沉稳、持重,奈何自从认识了肖知谨和秦落,这孩子就一点点的被带跑偏了,去之前的头天晚上激动地没睡着,出门前再三思量,还偷偷把防身匕首插到靴筒里。
连三脚猫身手都没有的霍秀才考虑得很周到:万一那和尚真的是个坏的,到时被叔父和婶婶揭穿岂不要狗急跳墙?他是男子汉了,理应守护长辈安全。
他俨然已经选择性遗忘了随行护卫们的作用。
八月二十三一大早,晴空万里无云,着实是个出门游玩的好天气,肖明成提前处理了公务,便带着老婆孩子直奔城外洞云寺而去。
若无色有问题,现场拿了就是;若是没问题,就当秋日踏青散心了。
空气中带着早秋特有的干燥和温暖,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边的野花刚冒出来新的一茬,柔嫩的花瓣在微风中左右摇摆,高高兴兴的开着。
众人都是骑马出行,中途四个少年耐不住寂寞,到了城外开阔无人之地还赛了一段,结果被中途加入的无良家长度蓝桦秒杀。
“哈哈哈哈,你们还嫩着呢!”她笑得张扬,一身红色骑装好像火在烧,叫人挪不开眼睛。
说到兴起,她竟在马背上立起,即兴来了一段马术表演,惹得众人轰然叫好。
少年们又惊又叹,羡慕得眼睛都要红了,最近已经瘦了好些的秦落忍不住道:“婶婶,也教教我们吧!”
“是啊,也教教我们吧!”
常悦下意识看向肖明成,后者哑然,坦然道:“论及查案、骑射,我不如你们婶婶,跟着她学就对了。”
让他骑马也就罢了,可若想在马背上玩花样,倒不如杀了他来的干净。
于是一行人边走边教学,最后连稳重的孙青山也被感染,忍不住跟着学了一回,然而收效甚微。
他重新坐回马鞍,笑着摇头,“到底是年纪大了,骨头都硬了,远不似少年人轻盈灵巧。”
三四十岁的人了,再从头学以灵巧敏捷著称的马上功夫确实有点太晚了,还是别瞎折腾的好。省得弄到最后马术没学成,反把自己的腿折了……
众人玩闹着向洞云寺的方向走,还没到就折腾出一身汗,只好在山下河边先行梳洗一回。
洞云寺地理位置优越,背山面水,一大片依山而建的古朴建筑在林间若隐若现,偶有一角飞檐从枝叶间斜出,庄重中不失轻灵。
此时满山枫树还绿着,只觉郁郁葱葱。待到枫叶红时,漫山遍野好似着了火一般艳丽,多有下头各州县的人慕名前来赏景。
洞云寺香火旺盛,每天来求神拜佛的香客、赏景的游客络绎不绝,此时还不到辰时,蜿蜒的山道上就有无数蠕动的人影了。
白色的烟雾混着檀香从山顶腾出,袅袅而上,最后汇入高空,偶尔有一声悠远的钟声从丛林深处掩藏的庙宇间荡开,深沉厚重,散出去几十里仍有余响。
果然有些超然世外的飘飘然。
原本不信佛的度蓝桦和肖明成等人也不禁被这气氛感染,都下意识收敛心神,重新将满是热汗的手脸洗干净,又将乱蓬蓬的头发拆了重绑,拍打了身上尘土之后这才起身上山。
洞云寺乃几个朝代之前留下的古刹,曾遭遇雷击、失火数次打击,一度萎靡不振,一直到前朝第三个皇帝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到处兴建庙宇,洞云寺才借着那阵东风重新立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如今更被列为大禄朝十八名寺之一。
因为基础打得好,后来洞云寺重修过后更是锦上添花,越发精致庄重,难怪有别的同行酸,说它能入选全靠华而不实的外表……
和尚嘛,其实大部分真没那么清心寡欲,该争的地方也绝不会退让,不然早饿死了。
来都来了,度蓝桦等人便随其他香客一起在门口拜了拜,又欣赏了一回外面的迎客松,这才往里头去。
根本不用刻意问无色和尚在哪儿,只盯着从里头出来的香客们的双手和腰间就是,逆着荷包多的方向走准没错儿。
他们去时,果然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和尚一身雪白僧衣,正在讲经说法。
他生的眉目清正,身量挺拔,声音温柔和煦,唇角含笑,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光看着听着就够赏心悦目了。
是那种丝毫不具攻击性,让人不自觉亲近的气场。
众人跟着听了一段,大概悟性太差,只觉得兜来转去说的都是废话。
人活一世不容易,凭啥不求今生求来世?我有这大好的年华,好好奋斗,今生就享福不好吗?
肖知谨适时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肖明成没有解释,只让他细看。
肖知谨满腹狐疑,果然用心打量起来,见往来信众中颇多衣衫破旧满是补丁的,再看韩东和妞子他们,神情远比自己虔诚,隐约明白了什么。
“知道努力固然好,”肖明成淡淡道,“但许多时候许多事,单纯努力无济于事……”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那么些事,根本不会因为努力就有所转变。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许多时候许多人所经受的那种眼睁睁从希望到绝望的无助,是外人根本无法理解和想象的。
在这种情况下,寻求教法慰藉便是他们唯一的解脱途径了。
肖明成不信教,但却也不强行反对别人信教,因为老天对某些可怜人已经够残酷了,若是连这点最后的念想都剥夺……
肖知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讲经告一段落后,无色并不会马上离开,而那些信众则会秩序井然的排好队,挨着找他说话。
人很多,但无色没有一点不耐烦,他的神情一直都是那样柔和,好像真的是大殿之内的菩萨,满是悲悯。
度蓝桦亲眼目睹几个目光呆滞,显然是被生活折磨到走投无路的人在无色几句话的开解下放声大哭,重新站起来时,眼睛都亮了。
那是有心灵支柱的表现。
她跟肖明成对视一眼,都有些敬佩。
暂且不说无色究竟是不是有所图,单纯从他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这一手来看,本事着实不凡。
轮到肖明成时,无色的神情仍旧没有半分变化,只听他问“我所求可能成真”后,才微微笑了下,犹如清风拂过湖面带起的一点涟漪,“施主心性之坚定世所罕见,既已认定,又何苦再来捉弄贫僧?”
轮到度蓝桦时,无色骇然道:“施主所图甚大,贫僧不敢算。”
夫妻俩面面相觑,心里直犯嘀咕,这和尚该不会提前做过功课,知道他俩的身份吧?
也不知为啥,四个少年都拒绝被算,肖明成觉得也挺好:都是小孩子呢,来日谁说得清?
倒是韩东和妞子他们都上去算了回,无色还真就把他们的过往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被带着一起回忆过去艰苦岁月的韩东和妞子都忍不住双目含泪,主动掏钱买了个荷包。
这可够快的。
尤其是韩东,之前在来的路上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结果不到两刻钟就自己啪啪打脸。
度蓝桦挑了挑眉毛,不经意间与无色对上视线,后者神态自若地向她行了一礼,继续转过头去与人说话了。
“发现了什么?”肖明成低声问。
度蓝桦没做声。
确实有所发现。
这无色俨然已经掌握了相当高深的会话技巧,而且观察细致入微,经常在言语中不易察觉地进行话术引导和暗示……若放到现在社会,绝对是个一流的心理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