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现任官员, 肖明成自己的风格有多么踏实务实,对魏冬青等人就有多么失望,一番训斥堪称疾风骤雨, 就连那两个提前跑了的也被抓回来, 然后骂得更凶。
既然有勇气挑事儿, 就该有勇气承担责任。挑事儿是不仁, 那么他们见势不妙丢下同伴逃跑的行为更为不义, 似这等不仁不义之辈,基本已经可以被提前踢出预备官员队伍了。
刚还张牙舞爪的云洲书院众人面色煞白冷汗滚滚,其中一人更是双腿一软, 直接瘫在地上。
肖明成皱了皱眉,这样就不行了?真到了官场上,这样的不等混出头来就要被人生吃了, 还不如提前退出。
回到家之后, 肖明成仍余怒未消,不等度蓝桦问就抱怨开来。
他素来重视教育, 而云洲书院作为仅次于官办府学的私立书院,多年来一直是本地的一面招牌, 也被历任官员寄予厚望, 他也不曾例外。谁承想还没看见什么成果呢, 先就把印象跌至谷底……
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要做官,先做人,你人都做不好了, 还读的什么书?真不如回家种地。
“少年人见识浅薄,坐井观天自鸣得意,难免张狂了些。”度蓝桦道,“要是有救的呢, 今天被你这么一说,没准儿日后真就改了。”
“但愿如此吧。”肖明成用力叹了口气,顿了顿又纠正道,“可不是所有少年人都这样熊样儿。”
度蓝桦失笑,“对,咱们肖大人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
肖明成哼哼两声,这才端起茶杯咕嘟嘟喝了一大杯。
才刚不重样的骂了大半个时辰,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现在真是渴坏了。
“是不是下雨了?”度蓝桦忽然听到外面有细微的沙沙声,推开窗子一看,果然是。
满树金桂都被细密的雨丝敲得一点一点的,有些不堪重负,已经载着雨水坠落在地,很有点零落的凄美。
微凉的湿气很舒服,两人扒着窗子赏景,然后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秋意齐齐感慨,“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中秋已过,天气要正式转凉了。
说到魏冬青,两人又不可避免的想到现在家里的四个少年。这一个多月来,肖明成就像多了三个亲儿子一样尽心教导,亲眼见证了他们的进步。霍疏桐和秦落也从最初的拘谨演变为如今的如饥似渴,像旱灾过后龟裂的土地,拼了命地汲取养分。
天分是一回事,有名师教导又是另一回事,二者相辅相成,足可事半功倍。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学识方面有了新领悟的少年们觉得自己需要点时间结合实际慢慢消化,决定九月初十寒露后启程前往秦落家做客,正好一路看过去,算作游学。
所以说,多认识几个朋友的好处之一就是:不怕去到外地没人照应,家里人也放心。
原本打算带上常悦一起的,但后者深知自己启蒙晚,如今底子还没打结实,出门游学对他而言着实太早了些。与其勉强跟着几位师兄走过场,倒不如留下,踏踏实实赶进度。
肖明成全程没有参与,见常悦能有这样的觉悟,不禁大感欣慰。
甚少有人能抵得住出门游玩的诱惑,常悦这样的心性,很好。
“年少相识、意气相投,此乃人之大幸,”说起这话,肖明成颇为感慨,也替这四个少年高兴,“且好好珍惜吧。”
肖知谨等三人年纪相仿,学识也接近,如无意外,极有可能会是同科,再不济也差不了一两届。常悦又与他有同门之谊,待到日后进入官场,天生一段亲近关系,远比后面认识的其他人来的可靠。
他当年就是因为独木难支,所以吃了许多苦头,若也有三两好友为伴……
好在他没有的,现在他的儿子有了。
度蓝桦也觉得很好,想起这几日四个少年你追我赶学习的画面,饶有兴致地问道:“以后若能顺利进入官场,这四人之中你最看好谁?”
“常悦,”肖明成不假思索道,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他虽生于富贵,但因童年遭遇反而没有膏梁纨袴之气,难得赤子之心不改当初,这样的人,即便来日面对重重重压也扛得住。”
剩下的三个难分先后,因为都还太小了,以后的路也太长了,对成长期的少年而言,很可能某件不起眼的小事都会对他们的人生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但为人处世为官做宰,心性最关键,单从这一点上看,他们着实不如常悦。
还是那句话,学识不够可以慢慢弥补,但心性不佳,就全完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肖明成才对魏冬青等人今天的举动又怒又叹。
不过么,他忽然笑了下,笑容中极其罕见地带了点幸灾乐祸和痛快,“烦心的不止我一人。”
好坏都是对比出来的,虽然他生了一场气,但肯定有人比他更糟心,这么一想,心气儿都顺了。
确实如此。
纸包不住火,魏冬青等人与云汇女学的学生当街吵架还被抓现行的事情当天就被捅到云洲书院院长和几位教授的耳朵里,众人又惊又气,次日一早就捉了几个学生来问话。
那几人都是彻夜未眠,曾经的天之骄子犹如霜打茄子,耷拉着脑袋肿着眼泡,看上去十分不讨喜。
再联系知府大人的态度,院长对他们的评价又降了一个档次。
读书人想在官场露头,最大的捷径就是找一位现任官员铺路,但这个方法实现的难度很高。要么像霍疏桐那样是世家子,要么提前得到官员赏识,或被收为弟子亲自教导,或略流露出喜爱之情,帮忙讲解下人情世故。
不然为什么每到科举之时,各位盛名在外的官员和大儒门前都会默默摆几个大竹筐?都是装想一鸣惊人的学子们的投稿的……
但之前的司马通自认年纪大了,几个亲儿子就让他应接不暇,哪儿还有多余的精力替别人养孩子?所以压根儿没动这个心思。
结果熬走了一个司马通,又来了另一个变本加厉的杠头:没有党派归属的肖明成是出了名的难讨好,行事很有点肆无忌惮的意思,上任一年多了都没对书院表现出特别的喜爱,连带着府学也只是例行关怀。
云洲书院的院长和几个教授本来还在挖空心思地琢磨该如何寻找机会,替自家得意门生举荐,若能抢在府学前头岂不是美滋滋?谁承想机会突然就来了:还没得宠就失宠的机会!
叫人如何不窝火!
“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云洲书院创办至今,鲜有恶评,如今竟然被现任父母官明明白白地斥责,所有人都有种大事不妙的危机感。
书院几十年的基业,可别一朝毁在他们手里吧?
魏冬青等人被敲打过之后老实许多,没敢耍小聪明,接力似的把事情原委说清楚了,气得院长等人差点当场告别美丽世界。
“你们的脑子是被自己合着月饼一起吃了吗?”头发花白的老院长捂着胸口,颤巍巍发出灵魂一问。
天下人皆知云汇女学是度夫人的产业,平时巴结都来不及,偏你们巴巴儿自己撞过去,嫌科举之路太平坦了是吗?
有教授劝道:“院长息怒,眼下不是生气的时候,还要想法子弥补才是啊。”
子不教父之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事到如今,他们这些“老父亲”必须硬着头皮上前擦屁/股了。
老院长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可过去那么多年舒坦日子过惯了,冷不丁这么一个晴天霹雳,实在叫人难受得紧。
他狠狠剜了那几人一眼,“你们几个,立刻给我上门负荆请罪。”
谁知魏冬青几人的脑袋压得更低了,良久才蚊子哼哼似的道:“肖大人说了,不必再登门请罪……”
其实原话是“看见你们便心烦,日后也不必负荆请罪惺惺作态,只好好读书用心做人就是了,但有改观,本官自然看得见。”
但他们不敢说。
可他们不说,人老成精的院长等人如何看不出?当下又是一阵头昏眼花,恨不得时光倒流,当初就没收这几个学生。
肖明成提前把路都堵死了,但云洲书院这边也不敢真的就一点表示没有。
老院长斟酌了一封请罪书,亲自写了送上门去,也不敢求见,送了信就灰溜溜回来了。
云洲书院那边内部改造时,女学这边正在举办第一届运动会,一群少女在阳光下肆意欢笑奔跑,让人看着就觉得胸膛里满当当揣了鲜活气儿。
莲叶负责内务,每年开学季也一手抓办招生报名的活儿,根据报名人数再请人缝制校服、鞋袜和书包等,忙得不可开交。
今年报名人数还是一百多,与去年堪堪持平,但构成发生了质的变化。如果说去年女学首次开学,基本上全靠本地权贵人家撑场面,那么今年就是真的开始深入到百姓中间,平民出身的姑娘占了八成以上。
“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基本都会照顾自己,”莲叶高兴的说,“倒不必额外再添什么人手。”
度蓝桦简单翻看了下名单,抽空替场上挥洒着热汗奔跑的小姑娘们加油鼓劲儿,点了点头,“确实,就只食堂和护院添一批就够了,有人选了吗?”
“尽够了,”莲叶笑道,“林娘子那边又举荐了好几个,女人嘛,基本都会做饭,体格健壮又心细的可以做护院。对了,前儿小舟来送货时还问呢,说黑石镇那边有几个寡妇,手脚粗大很能干,问能不能来找个活儿干,给口饭吃就行。”
度蓝桦点点头,“你和流云看着办,但有一点,一定要人品过关。”
学生们大多都是十岁上下的年纪,正处在三观初成的时期,要是身边的人有坏心思可不行。
莲叶应了,“我晓得。”
去年城外客栈扩建了一回,规模一口气扩张了将近三分之一,名声更响了,前去投奔的女人更多了,单纯依靠客栈不能完全消化。好在还有成长期的女学在这儿,只有嫌人手不够的,断没有安排不下的。
还不到两年时间,城外客栈、女学和黑水镇之间就已经初步建起了完整的产业链,人、物的良性循环初具雏形。
正说着话,流云先生也来了,开口就问:“听说校长把街对面的几座院子也盘下来了?”
“是啊,准备动工了,”度蓝桦也不瞒着,下巴朝正在进行拔河比赛的空地上抬了抬,“人越来越多了,功能也要进一步细化和完善,这几处院子一二百人活动起来倒还好,可再多点,难免拥挤。”
“是啊,”流云先生点头,“早年我出家时,外出采买偶尔也会经过云洲书院,人家可是直接占了一座山呢!”
云洲书院的创办人精通风水之术,早年选址时压根儿没往城内考虑,直接在城外包了一座山,足可容纳两三千人活动。
说句不中听的,现在的云汇女学还不如人家的跑马场大,也难怪被人轻视。
自家姑娘被欺负,度蓝桦心里也憋了一口气,云洲书院年代久、名声大,可她地位高且有钱啊!于是连夜根据后世大学的格局画了图纸,又用小半个月盘了对面的院子,决定进行大修。
有几户人家的租金还没到期,或是暂时不想卖的,她也不着急,就慢慢等吧。
云洲书院一座山,她就弄几条街,谁怕谁啊?
想到这里,度蓝桦心中顿生万丈雄心,从随身荷包里掏出图纸来给莲叶和流云先生看,“以后这边旧址就做生活区,宿舍和食堂都在这里。对面那边学习,要有两层高的学堂、图书室和演武场……等过两年我把房子都买下来,直接请人将这一带几条街圈起来,女孩子们就不用担心穿街过巷不安全了。”
她除了有钱之外,最大的便捷就是四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不管是买房还是“圈地”,都能近水楼台先得月。
“图书室?”流云先生怔了下,马上回过味儿来,“就是云洲书院的藏书阁那种?”
“对,就是那个,”度蓝桦笑着点头,“以后咱们有了自己的藏书,大家就不用担心看不起书了。”
流云先生和莲叶对视一眼,都有点热血沸腾,“这可真是……太好了。”
总有一天,外人提起云汇府的书院时,不会再只有府学和云洲书院。
讨论正事时时间过得总是特别快,说话间上午的运动项目就结束了,一群女孩子们说说笑笑朝这边走来,见度蓝桦还没走,都是双眼发亮的围过来。
“校长好!”
“你们好。”度蓝桦顺势让妞子收好图纸,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一群满身大汗落汤鸡似的小姑娘们,“开心吧?注意别着凉。”
“开心!”一片小脑袋用力点下去,热气呼哧呼哧的。
午时阳光正好,小孩子血气也旺,一番运动下来可谓挥汗如雨,衣服早就湿透了,额头下巴还有汗水不住往下淌,满头青丝也全都塌了,湿漉漉蜿蜒着贴在脑门儿上,像刚破壳没多久的小鸡崽儿。
好多女孩子活了十多年都没像这两天这样疯狂过呢。
“学妹们马上就要来了,”度蓝桦笑道,“你们可要有个学姐的样儿,帮她们的同时自己的功课也不能落下。”
“好~!”
“呦,这是你们一起买的?”度蓝桦无意中发现好多女孩子腰间都挂着相同款式的荷包,随口问道。
少女们飞快地看了看对方,齐齐摇头。
当日小嘴炮黎姝拎起腰间的荷包,很是苦恼道:“校长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赶庙会时,城外来了个和尚,听说还是个有道高僧,讲经说法都很不错,我娘就买了个平安符,家里一人一个,睡觉都不许摘呢。”
一番话说完,十多个女孩子都跟着点头,“是呢。”
“我娘也这么说!几乎天天去听他讲经呢。”
“我是嫂子买的……”
度蓝桦心里不自觉敲起警钟,“哪儿来的和尚?是真的吗?你们家里人买这个是自愿的吗,多少银子?”
可别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骗子吧?
“听说是京城来的,”黎姝把平安符给小姐妹常喜看,又道,“有正规度牒呢,一个荷包才三文钱,比市面上针线铺子里卖的都便宜呢,真算起来,怕是要亏本。”
大部分女孩子很小就开始接触针线,对这些东西的价值并不陌生。
三文钱?度蓝桦嗯了声,“倒是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