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经李三指认, 另外两名泼皮很快被逮捕归案,其中一人还差两个月满十二,另一人则只有十岁。
显然, 这是三名未成年犯。
被抓到时, 十岁的那个正惶惶不可终日,见到衙役的公服后浑身瘫软当场失禁;而另一人却在青楼门口与人嬉皮笑脸抢活儿, 被抓后浑不在意, 并肆无忌惮地大声嚷道:“是他自己掉下去的, 与我何干?我尚且不满十二,谁又能奈我何?”
大牢有什么好怕的?顶多打几板子,咬咬牙就过去了,几天后出狱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衙门的人自然是希望将这些恶徒处以极刑, 也让他们感受一回当初石头的绝望。可偏偏根据法律, 这三人很可能只需要用流放和苦役偿还。
而且, 这起案件方方面面都透出特殊性:
不仅仅是李三等人十二岁以下的敏感年纪, 死者石头的生母纵容、继父残暴、李三等人的邪恶……这五个与石头的死关系密切的嫌疑人都或多或少的参与了, 联手将一个八岁的孩子一步步推向死亡的深渊。
就是这样的冷漠和长久以来的步步紧逼,才更令人痛心, 更让人窒息。
所有人都间接导致了石头的死亡,但从真正的谋杀定义来看,却又没有一个人直接动手杀死石头, 这无疑给定罪量刑带来极大的迷惑性和困扰。
肖明成又气又愁, 不许狱卒给那三人饭吃, 只喂水吊命即可。他连着两宿没睡,跟度蓝桦商议许久,决定直接写折子奏报成宁帝, 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这件案子真的太敏感了,不管他怎么判,都会引发部分人不满,严重的话还可能牵连无辜,索□□由皇帝和朝臣们裁决,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只是案件转手,他却未必什么都不能做。
肖明成命人将那三个少年犯查了个底儿掉,什么调戏妇女、偷鸡摸狗、欺负老弱等等都实属常见,关键他们都是大牢的常客,盗窃、打人做惯了的,这些罪行若放在成年人身上,早就将牢底坐穿了!可他们非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人之初,绝非人人性本善,此三人本性之邪恶幼时便初见端倪……岂不闻儿时偷针,大时偷金,如此纵容所图为何?他三人固然年轻,但死者乃八岁幼童,更为年幼,何其无辜?臣恳请严惩……”
最致命的是,那三人很明确的知道相关法律条文,也因为变本加厉肆无忌惮,以致酿成恶果。
说句不中听的,有的人天生就是坏种,若这三人在最初犯事儿时就被关押至今,又怎会继续残害无辜?
可就是因为“他们年纪小”,一步步纵容,这才让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犯下的罪行也日益升级。
如果这次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么来日,他们是不是就要故意杀人了?
世人皆知十二岁以下的犯人要从轻处罚,但却没人告诉大家,十二岁以下的受害人该当如何?
肖明成慷慨陈词,从各个角度陈述严惩的必要性。他没要求一定是死刑,但比流放还严酷的刑罚是什么?唯有死刑。
就连度蓝桦也破天荒主动向宫中陈情,将石头的案子在事实的基础上稍加润色,转述给太后和皇后……
不出肖明成所料,这起案子被推到朝堂上之后,顿时引发轩然大波。
成宁帝命朝臣们各抒己见,然后那满朝文武就迅速分为立场泾渭分明的三派:支持、反对,以及人数最少的中立。
三方进行了无数次激烈辩论,都坚持认为自己的主张才是对的,发现不能说服对手后,干脆开始互揭老底,相互攻击……
在礼部任职的司马通给远在云汇府的肖明成去了信,在书信中,他高度赞扬了肖明成和度蓝桦办案的高效,以及对局势判断的准确性;如果他们没有当机立断将案子上报,日后绝对会被撕碎的。
朝堂之残酷远胜战场,真可谓杀人不见血,那些文人读了几十年书,且不说究竟装了多少治理家国的本事在肚里,但前人们的阴谋阳谋,着实青出于蓝。
京城多权贵,自然也多纨绔,小小一起案件,早已演变为党派之争,短短数日就有数位五品以上官员被牵扯在内,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局面。
肖明成的晋升本就快得刺人眼,多少同僚都眼巴巴看着,巴不得抓住他的小辫子呢!此事但凡他办错一点儿,只怕就真的要回老家种地了。
事发之前,恐怕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八岁的民间少年,竟会引发一场席卷全国的官场动荡。
到了五月,这场风波俨然已经成为新旧两派的战争,许多先帝的老臣本就对成宁帝上位后大肆提拔年轻人,进一步挤压他们生存空间的行为不满,如今自然要借题发挥。
老人自视甚高,居功自傲卖弄资历,无法容忍年轻人挑衅自己的权威,危及自己的地位;
年轻人干劲满满,初生牛犊不怕虎,野心勃勃地想要将那些前辈们掀翻在地,踏着他们的血肉尸骨步上青云……
这场始料未及的闹剧一直持续到六月份,才以成宁帝的一场雷霆之怒宣告结束。
他在大朝会上发作了七名官员,各个党派都有。其中两人直接被革职查办,新账旧账一起算;三人被一撸到底,贬为庶人;还有三人贬去西南湿热、西北苦寒、东南酷暑之地做芝麻小官,终生回京无望。
几乎是同时,后宫剧震:两位太妃突然急病暴毙,数位成宁帝的妃嫔起伏,格局与之前已经截然不同……
当天,成宁帝力排众议,御笔朱批,亲自判主犯李三斩立决,两名从犯往东北酷寒之地流放千里;方老六、阿圆杖责五十,游/街示众,流八百里。
那两名从犯看上去似乎逃过一劫,但东北边境环境之恶劣远超常人想象,就算身体健壮的青年送过去都未必能熬过三年五载,更何况还是两名少年?只怕还没到目的地,人就一命呜呼了。
当有人质疑是否对方老六和阿圆的刑罚过重时,已经杀红眼的成宁帝沉声道:“……为人父母,不思教养,莫如猪狗!”
他并非生来就注定要登上皇位,幼年时和当今太后曾屡次被某几位得宠妃嫔联合打压,险些丧命。但彼时生母不得宠,非但不能保护儿子,反而因此遭受牵累。成宁帝曾数次向先帝哭诉,然而……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只能与生母在夜深人静时哽咽的孩子了!
而对引发这场风波的肖明成,成宁帝没有任何表示,既没奖赏,也无敲打,好像完全忘了这么个人。
但司马通却暗自替肖明成松了口气。
这回本就有不少官员落马,他们的家人和党羽正愁没处撒气呢,若成宁帝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对肖明成大肆表彰,不亚于将他架在火上烤了。
不公开表彰,那就是最大的表彰。
消息传回云汇府时,已经是六月十二,亲眼看到结果后,以肖明成为首的众人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
而好消息并不只有这一个。
去年五月流放去西北的余棉终于有了消息,两个黑瘦了一大圈的衙役终于回来了,还带了余棉的一封亲笔书信,字里行间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度蓝桦给他的银子到底是派上了用场,也真的验证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话。
余棉等人刚到西北,交接手续还没正式办完,就有小头目来找茬,又要打一百杀威棒。须知余棉一路步行,能走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别说一百,就是十棍子也能要了他半条命去。
两名押送公人立即掏出银子行贿,谁知那人胃口颇大,一口气就要了五十两,这才免了皮肉之苦。
当地一把手带兵打仗、抵御外侮是个好手,但显然不大擅长治理底层官吏。而且流放至此的犯人大多是极恶之徒,相关的官吏打压名正言顺,盘剥也是习以为常。为了能见到他,余棉等人带去的五百两银子硬是花了四百多两……
那两名衙役亲眼见识之后,暗自心惊,生怕余棉还有用银子的地方,就将剩下的几十两都留下了,因此面对度蓝桦时格外羞臊。
度蓝桦却并不在意,当初送出去的时候她就没想着收回来。
非但没有责怪这两人,度蓝桦甚至又各奖了他们五十两,“你二人一路押送,来回足足一年,带人到了是本分,可照顾的如此周到,就是义气,实在令人钦佩。”
说句不好听的,一出了云汇府的地界,余棉是生是死又有谁知道?但凡这两个衙役有点坏心,随便想个什么法儿就能让人死的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吞了银子,再回来糊弄着复命,日后找个机会辞职远走高飞,谁又能知道什么?
但他们没有,非但没有,还如承诺一般尽心尽力的照顾……
单是这份忠肝义胆,就足够令人心生敬佩。
如今余棉做了人家的亲兵,只要肯干,早晚会有出头之日。
不光余棉,回老家赶考的肖知谨也有了动静:他中了第七名,虽然永远失去了大小三元的可能,但却是这一届考生中最年轻的……之一。
老家只有他一个十三岁参考的,但听说其他省府也有三个十三的,其中一人还得了第二名。
小少年之前就写了家书回来,每个字都透出雀跃和激动,“不出门不知山之高海之阔,好似坐井观天,令人发笑……”
乡试三年一次,而去年刚刚举办过了,所以不管能不能中秀才,肖知谨想参加举人考试至少也得再等两年,正好在见了世面后查缺补漏。
肖明成回信,说若有意气相投的朋友,可以带回来做客。还随信带去了给肖知谨起的字:三思。
寻常男孩子起字往往是行了冠礼之后,由父辈或恩师赐予,以表示他正式成人。但肖知谨的情况与此不同,如今他身负功名,就不能以年龄计,该正正经经的当个大人开始社交了。
度蓝桦知道后,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历史上某个并不怎么光辉的形象:武三思……
呸呸呸,不能胡思乱想!
新鲜出炉的肖三思少年还真交了两个不错的朋友,其中一位十六岁,是茶商之子,叫秦落;另一位十五岁,叫霍疏桐,祖父是五品知州,父亲在京城修书,虽然官阶都不算太高,但人家家里往上数八辈子就开始做官了,端的是诗书世家。
秦落的家人早年迁居东南沿海,这次回乡赶考远比肖知谨更苦逼,至少他自是提前半年启程,而秦落……一年前就动身了。
霍疏桐从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霍家人的想法显然也跟肖明成差不多:他家虽然世代为官,官声不错,但毕竟品级都太低了些,虽然勉勉强强扒得上太学的门槛,但估计去了也是受欺负的命,还不如就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
霍家世代书香,虽然做官不大在行,但读书确实很出色,历朝历代的藏书都能找到不少,只要后代肯用功,未必就比不上去太学。
霍老爷子的任职地点距离老家并不远,走官道二十天就到了,而且衣食住行都很习惯,霍疏桐是这三个人里最不遭罪的。
三个少年年纪相仿,家境都不错,难得考试的时候座号也隔得不远,几次下来,自然混熟了。
得了父母允许后,肖知谨就正式向两位友人发出邀请。秦落正好可以顺道回家,霍疏桐家里人也很愿意孙子出门涨涨见识,且肖明成简在帝心、晋升飞快是举国皆知的事情,人也靠谱的很。孙儿过去之后,没准儿还能取取经,或许能一举打破霍家“官多嚼不烂”的魔咒……
三个十来岁的少年也算一击即中,年纪轻轻就有了秀才的身份,饶是平时再如何低调内敛,此时也难掩意气风发,当真归心似箭。
三人五月下旬出发,一路车马交乘沿着官道狂奔,七月初三就进了云汇府。
早有管家周伯在路口等候,肖知谨老远见了他,不禁喜形于色,顾不上马匹尚未停稳便滚鞍落马,欢喜道:“周伯!父亲可好,母亲可好?”
将近一年未见,周伯也是老泪纵横,拉着他上上下下看个不住,“黑了,瘦了,也长高了,精神了!”
顿了顿又笑道:“倒是跟老爷越发像得很了。”
肖知谨:“……”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压低声音开口,“父亲……是不是又晒黑了。”
周伯欣慰地点头,“是呢,少爷真是聪明。”
肖知谨:“……”
这算什么聪明啊!任谁每年都要亲眼看着自家老爹从白到黑再转白之后也会记忆深刻吧?
与自家少爷寒暄过后,周伯又上前与另外两位小秀才公见礼,温和笑道:“两位公子远道而来,都辛苦了,老爷说了,既来到这里,且不要见外,只当在自家是一样的。家里住处都收拾好了,夫人也叫人准备了热水、饭菜,且先去梳洗休息吧。”
霍疏桐和秦落知道他是一直照顾肖知府的老人,并不敢放肆,也跟着下马,垂手听训,“是,肖大人和夫人费心了。”
周伯笑笑,显然也很喜欢这两个少年,尤其是那个姓秦的,白胖白胖的,看着就有福气!早年他的心愿就是将老爷、少爷都照顾的体体面面、白白胖胖,奈何老肖家祖宗几代就没有胖子……
稍后往府衙走的路上,秦落一边擦汗,一边跟肖知谨咬耳朵,十分惶恐道:“三思,不知是否是我多想了,总觉得你家管家对我颇多留心。”
他出身商贾之家,虽然从不愁吃穿,但这个身份放到读书人圈子里难免先天低一头,来云汇府之前,得到消息的秦老爷夫妇就反复叮嘱他一定不能失了礼数,让本就紧张的小胖子越发惶恐。
【那夫妻俩甚至连夜开了祠堂,直觉自家能出个十来岁的秀才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现在又引得知府家的公子青睐,那可真是血赚不亏!】
如今刚一打照面,他又意外发现自己好像无意中引起了肖府管家周伯的注意,心中就有些七上八下的。
肖知谨看了看他圆润的脸蛋,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长得好。”
自家老管家多年来的夙愿,总算成真了!
外来的少爷,不也是少爷么?
倒是霍疏桐从小跟着老人长大,对某些莫名其妙的执念了解颇深,见状眼底划过一抹笑意,却在秦落满面疑惑望过来时笑而不语。
老一辈的人饿怕了,对“白胖”总有种可怕的执着,每年他随着祖父走亲访友时,听见最多的赞扬的话就是“这孩子长得真好,白胖白胖的……”
最可怕的是,那些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发自真心!
往事不堪回首啊,霍疏桐用力甩了甩头,将某些惨烈的记忆甩出脑海,再低头飞快地打量下现在自己拔高抽条的正常身板,满意极了。
七月份正是酷暑难当的时候,三个孩子一路疾驰也是真的累了,肖明成还在地里……度蓝桦就提前吩咐下去,让他们先好好休息,晚间再来请安即可。
三人足足睡了将近三个时辰,还是伺候的人生怕白天睡多了,晚上失眠,这才把人强行唤醒了。
重新更衣洗漱后,三人才结伴往正房走去,路上秦落边走边流汗,一方面确实是体胖多汗,另一方面也是真紧张。
他长了十来年,还没近距离接触过这么大的官儿!
肖知谨笑道:“你不用怕,父亲母亲都是最和善不过的,去年夏天还带着我去海边玩儿呢,等过两天咱们也去。”
秦落的家就在东南沿海,离海不远,倒是不怎么热衷。
倒是一直身处内陆的霍疏桐十分感兴趣,当即应下,还提议三人赛诗。
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正院,刚放松下来没多久的秦落突然又开始心脏狂跳,他用力吞了吞唾沫,突然小声问肖知谨,“可,可我听说肖大人嫉恶如仇,走到哪里,哪里便有官员纷纷落马,是个十分威严的人物。”
肖知谨:“……”
爹,你名声被害啦!
稍后三人一进门,就见上首果然坐着一个身形清瘦、面庞黑红的人,在凉凉月色下看着格外气势逼人。
气氛仿佛骤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