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成的决定在云汇府上流社会中引发了不亚于山呼海啸般的连锁反应, 对他,大家自然是不敢有什么意见的,但对常家, 就未必了。
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憎恨有之, 不过更多的还是对自家崽子的恨铁不成钢。
既然知府大人要收徒, 怎么就不能是你?!
宴会参与者们曾亲眼目睹肖明成考教的场景, 知道常悦的水平。说实在的,在同龄人中他并不算一等一的学问出色,但联系到人家过去七年的遭遇, 那就很惊人了。
荒废了七年还能有这样的成果, 那要是没荒废……
过分强烈的酸涩感扭曲了部分家长的内心,他们看向自家娃的眼神中甚至带了点儿诡异的试探:
要不, 把自家崽子也丢出去几年试试?
可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吧,谁生的谁知道,就自家这样的,丢出去不是问题,关键是能不能回来……
话虽如此,但眼睁睁看着天大的好事落到旁人头上,这种失落感真不是一时半刻能抹平的。
作为四品知府, 肖明成太年轻了。最可怕的是,哪怕他已经取得了官场其他同龄人难以企及的成就,竟仍没有一丝懈怠,还在以一种令外人惊诧的玩儿命姿态奋斗。
更更要命的是,他还有一个看上去同样玩命并得了太后和皇后娘娘青睐的老婆, 以及一个至少目前为止看来很不错的儿子……
想到这里,好多人心里难□□下酸涩的泪水。大过年的,人比人真的更该死了。
有幸参加宴会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中的佼佼者,他们很快就分析出眼下被肖明成收为弟子的好处:
常悦的资质显然相当不错,可怕的是他家里还相当有钱,当这份财富转化为教育资源倾泻在一个人身上时,母猪都能推上树!按照学子们进入官场的平均年龄来看,待来日常悦和那位小师兄入朝堂,肖明成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帮衬一把简直易如反掌!
别人能想到的,作为本地商业巨贾的常开心和杜玉茹夫妇自然也能想到,事实上,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快欢喜疯了。
本以为能找回长子一家团圆已经是意外之喜,没想到竟还有这出?
都让开,我们老常家要再次起飞了!
按照肖明成的意思,拜师宴来年开春再办,常开心夫妇自然没有意见。这种一辈子一回的大事,自然该好生张罗,挑选黄道吉日,怎能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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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在云汇府度过的新年,对度蓝桦和肖明成等人都具有特殊的意义,本该大肆庆祝的,却因为缺了肖知谨而有些十全九美、意兴阑珊。
思念儿子之余,肖明成也有那么点儿欣慰,毕竟他自己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家探望父母了,如今儿子回乡赶考,倒也算替他尽孝道,稍稍抚慰了心中的愧疚。
“孩子就像小鸟,翅膀硬了总要飞的,”度蓝桦明白他的心思,故意说些俏皮话活跃气氛,“现在出去赶考你就这么担心,来日他娶了媳妇,岂不更失落?”
肖明成的愁绪果然淡了些,闻言忍俊不禁道:“我也不过略想一想,哪儿就跟你说的似的,那么小心眼儿。”
度蓝桦没什么诚意地点头,“是是是,肖大人最是心胸宽广、心怀天下的,来来来,饺子煮熟了,再不吃就凉了,浪费粮食可非君子所为。”
托云汇府物产丰富的福,今年的年夜饭桌上除了例行的饺子、炸货、黄年糕之外,还多了许多新鲜菜蔬和海鲜水产。
云汇府气候适宜,水源又丰沛,市面上的洞子货也比北方多不少,难得价格也相对低一点。
如今两个人都是做师父的人了,许多东西压根儿不用特意去采买,自有林家良和常家的人亲自送上门,事事都料理得周周到到。
在这个年头,给人当徒弟和当儿子确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
除夕之夜,外面鞭炮齐鸣烟火满天,快乐祥和的氛围感染着每一个人。好像空气中都带了一点名为幸福的因子,只要吸一口,就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云汇府靠海,雨雪本就比别的地方频繁,大约老天爷也觉得应该普天同庆,所以从刚进腊月就纷纷扬扬下了好几场大雪。除夕当天,更是漫天鹅毛翻飞,整座府城映着水光雪色,美得好似仙境。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开窗反倒舒服些。
度蓝桦和肖明成在花厅摆了一桌,临窗而坐,窗外就是十多株开得正旺的白梅。花香幽幽,趁着雪气,竟隐隐压过了铺天盖地的爆竹火/药味,很有点诗情画意。
度蓝桦只会看,却不擅表达,好在身边有个学霸。
她磨着肖明成做了好几首诗词,又画了雪地梅花的工笔画,果然十分好看。
诗画都齐了,度蓝桦叫人小心地拿下去晾干,回头请人裱糊起来。那边肖明成洗去手上颜料,摇头笑道:“再没见有人大过年的逼人干活的。”
“能者多劳嘛!知道你劳苦功高,所以我准备了慰问品。”度蓝桦取了一瓶葡萄酒,两只玻璃杯,紫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酒杯内不住晃动,灯光下带着几分妖冶。
葡萄是前朝才传入中原的,虽然现在已经不算什么特别稀奇的水果,但在酿造葡萄酒方面,中原地区仍旧远远落后于西域。在如今的市面上,一桶十斤左右的西域葡萄酒就要数百两银子,且还不算精品。若要几蒸几酿的上等佳品,只怕真要一掷千金了。
但这些对度蓝桦来说都不是问题,古代酿酒工艺有限,上等西域葡萄酒真就未必能强过系统中出售的中等瓶装。
肖明成虽不崇尚奢侈,但对这些也颇有了解,见状不禁高高扬起眉毛,“倒是我占便宜了。”
光闻着这样的醇厚酒香,就能想象这瓶酒会是何等佳酿,他仅用一点书画换来,着实赚了。
“过去的一年,多谢关照,”度蓝桦笑着说,将酒杯微微往前倾斜,“新的一年,预祝合作愉快。”
肖明成轻笑出声,主动将酒杯靠过去,轻轻碰了下,“合作愉快。”
按规矩,除夕是要守岁的,但宋大夫略有了点年纪,耐不住苦熬;而雁白鸣对这种枯坐傻等的事儿向来没有兴趣,巴巴儿跑来勒索了一个芝士蛋糕加宵夜。
度蓝桦跟他斗嘴时,竟意外看见了天边流星,下意识喊道:“快许愿!”
雁白鸣愣了下,突然双眼放光,仰头冲着天空大声喊道:“我要天天有甜甜的蛋糕吃,还有,还要新鲜的尸体!”
寂静的夜空中,他撕心裂肺的喊声传出去老远,整座府衙似乎都有一瞬间的死寂。
肖明成:“……”
度蓝桦毫不客气地开了本年度最后一次全武行:你可盼点好吧!
赶走了雁白鸣之后,两个工作狂难得忙里偷闲,吃喝一通后又去院中赏景,还顺便亲自放了点鞭炮,最终收获两套被火星子燎了的新衣服和李嬷嬷一连串无奈的白眼。
两人都窝在火炕上,抱着被子继续看雪景,说着说着又担忧起来,“也不知大雪会不会压塌房屋。”
话一出口,两人都噗嗤笑了,齐齐摇头。
真是天生劳碌命!
不过他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对富贵人家而言,赏雪实在是风雅的消遣娱乐;但对穷苦人家而言,却会使他们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寒冷的天气意味着他们需要更多过冬物资:衣物、食品,甚至需要进一步修缮房屋……
若在旱地,百姓们可能除了上山砍柴就没有其他方法了,但在多河多湖的地区,不少人却会选择铤而走险:捕鱼。
之所以说铤而走险,是因为大自然是世上最无情的东西,很多水面看上去已经被厚重的冰层覆盖,貌似坚不可摧,但其实并不能载重,一旦受力就是个冰窟窿。
而一旦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将瞬间让人失去温度、丧失活动力。最可怕的是,原本载重的冰层此刻却会摇身一变,成为死神的最后一刀:人掉到冰窟窿之后,很容易迷失方位,到时候头顶是无法突破的冰盖,下方则是无边无垠的了冰水……
只有一死。
而云汇府地处南北交汇处,流经的几条大河都是南边的水流汇聚而来,导致水温相对偏高,即便是寒冬腊月,冰层也永远不会冻得像北方那样坚固。所以历任知府每次入冬前都会三令五申,三月之前严禁下河。
但事实证明,总有那么些人抱着侥幸心理。
大年初三上午,在外巡逻的林家良碰到了四处求助的妇人,说她八岁的儿子石头昨天就出去玩了,结果一夜未归。她找遍了左邻右舍和亲戚家,都说没见到,整个人都慌了。
如此天寒地冻的时节,一夜未归会有什么后果?谁都想象得到,却都不敢想。
林家良不敢怠慢,即刻上报,又亲自带人四处寻找。
一天过去了,他们找遍全城都一无所获,被迫开始将搜索范围向城外扩大。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心情一点点沉重起来。
因为城外,一共有三条河、五个大小湖泊。
大家最不想见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有附近的百姓耐不住寂寞,想去湖边垂钓,一来解闷,二来若能钓上大鱼,也能加个菜。
而他坐下没多久,就见远处冰面太阳光一闪一闪照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影影绰绰看不大清。
是大鱼?!
冬日水面冰封,水里的鱼也不好受,很喜欢聚集在有裂缝的地方喘气、觅食。他又眯着眼看了会儿,觉得个头似乎不小!
正月里富贵人家讲究多,最喜欢年年有余的好意头,若能抓一条完整的大鱼,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这么想着,他的心头顿时一片火热。
但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十分清楚那看似坚硬的冰面有多么可怕,他想了又想,索性用湖边干枯的芦苇编了一大片草席,浸湿后冻成简易小筏,自己整个人趴在上面,一点点从冰面上滑过去。
然后,他对上一张冰层下青白色的孩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