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后头的女人们都喊那健壮女人“掌柜的”, 想必她就是葛大壮的妻子林娘子了。
林娘子酣畅淋漓打了一通,末了又往那色狼背上狠狠踢了一脚,一口啐在他高高肿起的脸上, 骂道:“留下饭钱, 滚吧!”
就在短短几分钟之前, 对方还是个面容猥琐的男人, 可现在……五官扭曲, 青紫交加,宛如被打翻了酱料铺子, 两只眼睛都肿成一条缝,估计亲爹来了都认不出。
阿德嘶了声,觉得自己的脸仿佛也隐隐作痛起来,“那人没事儿吧?”
虽说他有错在先, 但万一打出个好歹来,对方发狠去报官,林娘子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韩东早年曾在街面上讨生活,为了赚钱跟三教九流都过打交道,为保护寡母幼妹也没少动拳脚, 因此一眼看出重点, 低声道:“无妨,这林娘子有两下子, 看着打得狠, 但大多是皮外伤, 坏不到脏腑,家去休养个把月就又能见人了。”
度蓝桦也跟着松了口气。
那头打完人的林娘子瞧见他们三人,满是横肉的脸上余怒未消,看着就有点凶神恶煞的, 手中棍棒也是蠢蠢欲动,“看啥看?”
三人先是一愣,然后疯狂摇头,“我们路过,就只是路过!来吃饭的!”
林娘子的眼睛在他们三人的服饰上溜了一圈,显然有点不大相信,不过见度蓝桦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心中敌意便也消散了,还很好心的帮忙指路,“想必你们是外地来的,我瞧你们并不差钱,又骑得高头大马,还不如再往前走上一半个时辰,便有小镇,镇子里有上等酒菜、上好客栈。”
她做的就是往来行脚商人和穷苦百姓的买卖,住的是大通铺,吃的是大锅菜,讲究个有地歇脚、量大管饱。这三人虽不说满身金银,但瞧着很有点气派,怎能吃得惯?
见她这样行事,度蓝桦不禁起了几分敬佩的心,当即翻身下马,“大姐,我们饥渴难耐,顾不了那么许多,先在这里略垫垫。”
走近了之后,她才对林娘子的体型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度蓝桦当初穿越来时原身大约在一米六五左右,但因为才二十岁,还在发育期的尾巴,后来她勤加锻炼均衡营养,又往上窜了一截,已经有差不多一米七了。但林娘子足足比她高了半个头!约莫在一米八左右!
不光身高占优势,林娘子的骨架也粗壮,肉又厚,一条撸起半截袖子的手臂圆滚结实,怕是比城中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的大腿还粗些,寻常男人都没有这般健硕的。
也亏得是这样的体格,不然估计早就被葛大壮家暴致死了。
见度蓝桦坚持,林娘子也没有把上门的买卖往外推的道理,叫那几个助阵的女人们来牵马,亲自引着他们去一张方桌前坐了,“倒也罢了。小店虽没什么好东西,但一应水酒、饭菜都是干净的,厨娘们做饭都带着头巾和面巾,贵客若不放心可以亲自去看。”
度蓝桦见那桌椅虽然粗糙,但都被抹的干干净净,一点粘腻油污都没有,包括林娘子在内的几个女人衣裳虽陈旧,可也都收拾的整齐干净,剪得短短的指甲缝里都是白白的,便已经相信了。
“劳烦大姐给我们上一壶热茶,再饮饮马,另外看着上些热菜和干粮。”
林娘子点头,再次看了看她白皙细嫩的肌肤和头上的玉簪、孔雀羽毛织的发带,又提醒一遍:“我们都是有什么炒什么的,大锅菜难免粗糙,你们真要吃?”
她虽然没见过孔雀,认不出来,但好东西就是有这种让人一眼看去就觉价值不菲的能力……
度蓝桦点头,笑道:“大姐别看我们现在这样,我以前也是过过苦日子的。”
穿越之前,她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底层屁民,什么垃圾食品没吃过?大学最艰难的时候一扎1000克的挂面煮白菜叶子混一个星期的时候还有呢!
林娘子这才点头去了。
看着她小山般厚实的背影,阿德犹豫了下,小声问道:“夫人,来之前您说凶手也有可能是个健壮女人……”
话音未落,韩东就率先出声,“不可能。”
阿德叹了口气,“老韩,我知道你心有同情,可夫人以前也说过,案情查明之前,所有人都可以被怀疑。”
韩东抿了抿嘴,沉默半晌,“我总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我也觉得不是,”度蓝桦道,“葛大壮死时她都跑了一年多了,即便两人以前曾有过什么爱恨情仇,可那会儿也算井水不犯河水了,她没有理由突然再回去杀人呐。”
阿德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说着,又朝韩东拱拱手,“对不住啦。”
他不该因为韩东的家庭与林娘子相似就觉得他实在无理由的袒护。
韩东并不放在心上,笑着摆摆手,“无妨,其实也是我激动了。”
夫人说过,破案最忌讳先入为主,他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断言林娘子无辜,确实有些急躁了。
大锅菜都是一早炒好的,他们说话的当儿,刚才提着条凳出来助阵的年轻姑娘就端着一个巨大的盘,不对,该说是略小一点的盆稳稳当当走来,咚一声放在桌上,粗声粗气道:“客官,慢用。”
度蓝桦被这个菜量惊呆了,见里头有各色时鲜菜蔬、笋子,还有粉条、虾米等等,虽然稍显杂乱,但确实干净,闻着味道竟然也还不坏。
阿德看看那个盆,再看看这小姑娘,忍不住伸手去端,结果盆底刚一离开桌面便憋红了脸。
光这个厚底陶盆就得小十斤了,这么满满当当一大盆连汤带菜的,不得二十多斤?
有了对比之后,度蓝桦越发惊叹,拉着那小姑娘打量一回,怦然心动,“倒是好个身板。”
说起来,她正缺个忠心的女侍卫呢!
阿德和韩东固然用心,但毕竟男女有别,有些时候确实有点不大方便。李嬷嬷和莲叶倒是女的,却不是这一行当的货,只能留守操持家务……
那姑娘听了她的话,咧开嘴憨笑几声。
见她眸色清正,度蓝桦越发喜欢,“我瞧你与林娘子有几分相似,你是她的女儿?”
那姑娘点头。
度蓝桦又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十三了,我娘喊我妞子!”妞子声音洪亮道。
“十三?!”度蓝桦、阿德和韩东险些叫破了音。
十三岁,现代社会才上初一二吧?年龄倒是对得上,可这姑娘的个头瞧着就已经一米七多了,难得还没有发育期孩子的瘦削,端的又高又壮,跟头小牛犊子似的。
不过想也是,不管葛大壮还是林娘子都是大块头,作为他们的女儿,妞子有很大概率长得比林娘子还高还壮,十三岁就有如此体魄也不算意外了。
才十三啊,度蓝桦心头越发火热,进一步坚定了挖角的心。
这么好的一块苗子,不该就此埋没在荒野啊!
她又欢欢喜喜地拉着妞子说了几句话,从兜里抓了一把糖给她,“辛苦你啦,拿去吃吧。”
谁知妞子却又推了回来,“娘说我们有手有脚,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度蓝桦微怔,心头一片柔软,想了下,将糖果捡出来一颗,其余的都放回去,“你娘说的有道理,倒是我冒犯了。可是我很喜欢你,这一颗糖就当见面礼好不好?”
还是个不满两百斤的孩子啊,多么值得疼爱!
妞子那张被晒成小麦色的脸上微微泛红,有点不好意思,正犹豫间,邻桌几个熟客便笑道:“人家一番好意,拿着吧,你娘不会怪你的!”
听了这话,妞子这才扭扭捏捏地拿了,又小声道谢,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捧了,粗糙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特有的欢喜。
她将那颗圆溜溜的糖果放在掌心看了又看,爱得不得了,扭身朝客栈那头跑去,满心欢喜地喊道:“娘,娘你看!”
早在度蓝桦对妞子另眼相待时,阿德就隐约猜出她的用意,此刻见有熟客主动搭话,便很熟练地与人搭讪起来。
问了几句之后,那熟客便叹道:“她们娘儿俩也不容易,唉,这群女人都不容易。要么是早早死了男人的,要么是过不下去跑了的,林娘子带头起了这个摊子,彼此也算有个依靠。以前还有匪盗、泼皮来闹事,还有男人找了来的,不过欺负是几个孤苦女人罢了,可她们打起来是真的不要命,都说死了一次的,大不了就都不活了……”
“如今慢慢聚了十来个,身子骨差点的就在里头做活,健壮的在外头招呼,越发彪悍,除了外头来的混账,再没人敢打她们主意的。只是她们忙忙活活一年下来也剩不下钱,乡里乡亲的,我们旁的帮不上,平日但凡能在这里吃住的,也就不往别处去。”
他们虽是男人,可面对这群可怜又可敬的女人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坏话。
度蓝桦听后,久久无语,琢磨着回去跟肖明成商量下,看能不能把家店的税免了。
大禄朝虽然鼓励经商,但商户的税率颇高,林娘子这家店做的就是底层买卖,本就赚不到什么钱,回头再交了税,恐怕也不过混个温饱罢了。
如今她们年轻力壮倒也罢了,可卖力气能卖多久?再过几年干不动了呢?或是万一平时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岂不没钱抓药看病?
而且就是这么一座小小的寒酸的客栈,可能就是许多走投无路的女人们心目中的天堂,唯一的指望,乃是比女学更加立竿见影的所在。
短短片刻间,度蓝桦已经决定拉她们一把。
阿德和韩东也是唏嘘不已。
了解了基本情况后,三人才开始用饭。虽然烹饪手段简单,但味道确实还可以,最难得的是量大管饱,对普通百姓而言再实惠不过的。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日头开始偏西,摊子上的人群渐渐散去,急着赶路的走了,住店的也纷纷去后头客栈休息,只剩下他们三个不紧不慢地喝茶。
时值春日,处处草长莺飞,倒也有不少人出城踏青赏景,吟诗作画畅爽胸怀。可此处道路坑坑洼洼,四目皆是荒草,勉强一片野花也实在没有多少动人之色,三人这么坐着就很扎眼了。
包括林娘子在内的好几个女人已经或明或暗看过他们好多回了,又过了会儿,林娘子亲自过来,神色警惕地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干啥的?”
若说打劫,瞧着也实在不像。
度蓝桦往她身后瞅了眼,善意提醒道:“我们没有恶意,而且……你的棍子露出来了。”
被戳破的林娘子也不尴尬,反而光明正大将棍子杵在地上,“我们这儿把地皮子掀翻了也挖不出一两银子!”
见她敌意颇重,韩东从怀中取出衙门的腰牌晃了晃,又平静道:“我们是衙门的人,不是坏人,这位是新任肖知府的夫人,姓度,想必你也听过她的名声,大可以放心。而且林娘子,我娘也是年轻守寡,一手拉扯我和妹妹长大,我们真的是很佩服你的。”
林娘子看向韩东的眼神顿时柔软许多,不过马上又警惕起来,“衙门的人找我作甚?我打人可都是有数的!”
若有人讹钱,那是万万没有的!大不了去大牢走一遭,还管饭呢!
度蓝桦失笑,拍拍身边的空凳子,“坐下,坐下说。”
云汇府每日往来客流量很大,连带着这家客栈也时常有天南海北的客人打尖住店,消息往来远比别处来的更多更快。林娘子确实曾听几个说书人和过往客商提到过度夫人的名头,见她这般和气,忽然有些惶恐。
过去三十多年的苦日子硬生生给她打磨出一层厚厚的外壳,她习惯了对外界保持警惕,可内心却又十分柔软,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若度蓝桦一来就摆出知府太太的款儿,林娘子早就撵人了,大不了就是个死么。可现在?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与女儿妞子如出一辙的臊红,不大自在地扭了扭手脚,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我站着就行。”
度蓝桦了然一笑,倒也不勉强,“我想问问葛大壮的事儿,他生前都喜欢跟什么人来往,做些什么?”
林娘子脸色突然一变,烦躁道:“不知道!以前衙役不都来问过了吗?他死那会儿我们娘儿俩跑了都一年多了,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竟转身就走。
度蓝桦立即起身跟上去,又摆手示意阿德和韩东不必跟着,同时语速飞快道:“他生前认识一个叫胡兴业的公子哥儿么?就是城中胡记香料铺的三少爷。”
林娘子的身形突然顿了下,度蓝桦心头一喜,正以为对方要说什么时,却见林娘子猛地转过头来,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失望,“度夫人,我们早就听说肖大人是好官,您也是比那些捕头更厉害的好人,可,可为什么放着旁的坏人不管,非抓着这个案子不放?”
朝廷不该是保护老百姓的么?它们管不了的事儿别人替它们管了,难不成还有罪了?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度蓝桦叹了口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是觉得葛大壮那样的人渣败类死有余辜,所以希望凶手能够逃脱,对吗?”
她忽然就明白为什么之前的衙役什么线索都没问出来了。
因为林娘子不肯说,而他们又不能为难一个本就苦苦挣扎,艰难求生的寡妇……
林娘子用力抿了抿嘴,没做声。
度蓝桦又问:“可你想过没有,凶手为什么要杀葛大壮?或者说,凶手真的是为民除害才杀死他的吗?当然,我知道你们可能并不在意这些,那我换个说法,你又怎么能保证凶手没有再杀别人?没有杀害其他像你们一样无辜的老百姓?”
万一凶手根本不是报复,而是被雇佣的□□呢?或许他手上早已沾满了无数无辜人的鲜血……
林娘子显然没有想过这一点,整个人都愣住了。
度蓝桦趁热打铁道:“如果他真的做了别的错事,你分明有线索却不肯说,岂不等同于帮凶?”
林娘子黑黄的脸都惨白了一点。
“方才你说我和肖大人是好人,说明你对我们也是有过期待的,”度蓝桦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那么可不可以再期待一点:如果事后能够证明凶手真的是行侠仗义,或者说有别的不得已的苦衷,我会说服肖大人对他从轻处罚?”
林娘子的眼睛猛地亮了下,“当真?”
“当真。”度蓝桦郑重点头,“所以,你觉得葛大壮是谁杀的?”
林娘子的眼神有一瞬间迷茫,“我不知道。”
度蓝桦不由一阵失望,可也能判断出她没有说谎。
“那么,他生前曾跟什么人来往比较密切吗?认不认识胡兴业?有没有干过什么值得人豁出命去复仇的坏事?”
林娘子的手心慢慢渗出汗来,她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良久才干涩道:“我真的不知道。”
之前的不知道是真的,但这个,并不是。
度蓝桦还要再问,林娘子却哀求道:“夫人,我真的不知道啊。”
度蓝桦知道她不是真的一无所知,而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我可以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现在,我们来说另一件事。刚才妞子有没有跟你说我很喜欢她?”
林娘子被这个突然跳跃的话题闪得懵了会儿,良久才点头,带着点感激道:“是,您还给了她糖,一定很贵吧?”
度蓝桦开门见山道:“我觉得妞子很有潜力,想收她做个侍卫,你意下如何?”
“啊?”林娘子现在是真的懵了,“啥,侍卫?谁?妞子?”
一直以来,妞子都因为远超常人的体格被人嘲笑,可娘儿俩都觉得好歹能比一般女人容易糊口,多年下来都习惯了。可现在突然有位贵人说妞子很好,不是一般的好,还想要了她去!
一时之间,林娘子这个当娘的脑子都乱了。
度蓝桦点点头,“对,她现在年纪还小就已经有如此资质,若好好训练,来日不可限量。我知道突然说起你可能很难决定,但我也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如果你答应,我以后一定好好待她。还有,就事论事,妞子的事和刚才那件事不会混为一谈,你不必怀疑我是不是故意要挟,分开考量就好。”
显然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林娘子已经被接踵而至的庞大信息量搞晕了,直到度蓝桦放下一句“我明天早上再来”时,她还傻乎乎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当晚,度蓝桦就把林娘子那头的事情说了,又提到免税的事儿。
肖明成略一沉吟,唏嘘不已,“倒也算女中豪杰。孙青山,你即刻去找赵立兴,看城外林娘子的客栈每年赋税如何。”
这会儿赵立兴正准备回家,得知孙青山来意后也不含糊,立刻亲自命人去取了那一带的赋税册子来。
肖明成亲自看过,又递给度蓝桦,越加感慨,“光每年税款便要十多两,对国库不过九牛一毛,可对那些女人而言,便是救命钱了。”
有这十几两银子,她们就能添一件棉衣,吃几顿饱饭……
有的人年入白银数十万两却还要偷税漏税,有的人不过勉强糊口,却不肯拖欠一文。肖明成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也罢,林娘子此举也算积德行善的好事,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待我与司马大人交接过后,便宣布免了赋税吧。”
朝廷看重税收,却也不是非逼着走投无路的百姓去死,如果真的有难处,报给地方官知晓,也是可以酌情减免的。
就像之前平山县那个见义勇为牺牲了的万鹏,还有这次林娘子她们挣扎糊口的客栈,只要每年正常缴纳税款在50两以下,地方官都可以做主免除。至于超过50两的,则需要层层审批,一直报到户部。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钻空子。
“真的?!”度蓝桦开心不已,“你不再考虑考虑了?”
肖明成让孙青山将账本好好还回去,闻言失笑,“怎么,你希望我多考虑几年?”
说着,又煞有其事地点头,“说的也是,我毕竟初来乍到,本就因骤然升官备受瞩目,自然该小心行事唔”
话没说完,度蓝桦就笑着扑过来捂他的嘴,肖明成顺势在她掌心亲了下,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
与此同时,城郊客栈。
自打度蓝桦三人离开之后,林娘子就心不在焉起来,中间洗碗时还差点把盘子打了,一干姐妹们从未见她这样过,都唬得了不得。
众人忙围着林娘子嘘寒问暖,林娘子感动之余,就把度蓝桦的话说了出来。
众人一听,顿时炸了锅,看上去比她还着急。
“你还有啥好犹豫的?”
“给知府娘子当侍卫这种好事儿就是十辈子的祖坟冒青烟也落不到咱们头上啊,你还不上赶着点头?”
“是啊,你今儿就该让妞子跟着走,万一过两天人家后悔了咋办?”
“咱们要财没财,要色没色,那度夫人自己也是个女人,难不成还能糊弄咱们?”
她们七嘴八舌嚷嚷得欢,林娘子却始终一言不发,眉宇间皱成深深一道沟壑。
那充当账房的苏娘子远比旁人心思细腻,也有些见识,见状忙出声喊道:“都别吵吵了,让掌柜的自己说。”
林娘子用力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狠狠一拍桌子,“衙门是又要查那死鬼的案子呢!”
众人恍然。
她们都吃过男人的亏,恨不得他们死了,当年葛大壮被杀,她们无不欢天喜地,暗中感谢那侠义之士。甚至多次祈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去将当初祸害自己的男人们杀了……
对她们来说,世人眼中的凶手就是济世救人的活菩萨,是她们的恩人,可现在衙门却想让林娘子配合着抓人?实在太难为人了。
苏娘子一听,也是忐忑,问道:“那,那万一你不答应,是不是妞子就不能去了?”
好不容易有这样的好机会,丢掉实在太可惜。
林娘子摇头,将度蓝桦那番话都原原本本说了,“可人家虽然那么说了,我若不说说那死鬼的事儿就硬把妞子送过去……忒也无耻,我做不来。”
天下哪儿有白给的买卖?没道理人家想办的事儿没办成,还要替她养孩子的。
人穷志不短,她不能这么干。
众女人们又是一阵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人道:“可是,可是那度夫人只是问你家死鬼的事儿吧?左右凶手是谁你也不知道,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再说了,她说的也有道理,万一那凶手又去杀了旁人,岂非咱们的罪过?”
包括林娘子在内的众人都是一愣,颇有醍醐灌顶之感,是啊……
“可,”林娘子一阵恍然,虽然意动,却还是十分挣扎,“老话不说么,顺藤摸瓜,万一我说了什么,引得衙门的人顺着找到了恩人,又该如何?”
苏娘子皱眉道:“是这么个理儿,不过我觉得度夫人说得也有道理,他也未必是好人,咱们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护着,实在不妥。总要有天理的,她既然答应了你若那人有苦衷便会从轻处罚,想来不会反悔,估计是死不了的。大不了到时候咱们供养恩人一辈子!若恩人有家眷的,咱们也一并养了,左右不过多几双筷子的事儿!”
一群女人围着豆大点的油灯火苗叽叽喳喳商议半天,林娘子重重叹了口气,“姐妹们都散了吧,我再琢磨琢磨。”
众人也知道这种事一时半刻恐难以决断,又各自安慰几句,这才拖着疲乏的身子歇息去了。
她们睡的都是大通铺,夜里林娘子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度蓝桦说得那些话。
又过了许久,东边天际都微微泛白了,同样睡不着的苏娘子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背,在一干女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中道:“掌柜的,你也别怪我们多嘴,实在是机会难得,若换了旁的官儿,再不肯这样和气待人的。”
背对她的林娘子在阴影中抓了抓被角,低声道:“我晓得。”
她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
见她听进去了,苏娘子又重重叹了口气,“咱们这些人这辈子就这样了,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旁的本事,熬到哪天算哪天吧。可妞子还小啊,难不成也叫她烂一辈子?若她以后还是这么跟着咱们混,也不过是走咱们的老路罢了。想那知府大人和度夫人是何等人物?便是寻常有钱有势的人都巴望不上呢……这辈子,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四月的晚间还有些凉意,她将那满是补丁、洗得褪色的薄被往上拽了拽。
林娘子沉默半晌,长叹一声,翻了个身,仰望黑乎乎的屋顶,“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可总觉得跟做梦似的,妞子真能得了贵人青眼?没准儿夫人是为了叫我开口,糊弄人的。”
妞子再不好也是她的骨血,总要操操心的。
谁知苏娘子却笑起来,“姐姐啊,你真是急糊涂了,我前儿还听一个过路的穷书生说什么关心则乱,我看说的就是你了。说句不中听的,人家是什么人物?咱们算个屁!就算再糊弄妞子,难不成她的命还能比眼下更烂?即便不是真心又如何!人家可是四品诰命夫人,能见到皇上,跟太后娘娘一桌吃饭的!你以为都跟咱们似的自己挑水打柴、手把手教人呐,人家只要动动嘴皮子,略扒拉一下,什么事儿办不成?哪怕让妞子留在衙门挑水劈柴呢,这辈子也就妥了。”
对她们这些女人而言,带出来的孩子就好像烂泥地里长出来的野花,但凡能有一线希望,她们就想拼了命的让野花开到更好的地方去。
苏娘子一番话犹如黄钟大吕,把林娘子心里的疙疙瘩瘩都给敲开了,她那干涸已久,满是裂缝的心里好像突然就漫出来丝丝缕缕的甜,一点一点的,渐渐汇成一汪泉水。
她又有指望了。
林娘子又翻了翻身,跟苏娘子面对面说话,一双眼睛在黑影里也亮闪闪的,声音中难掩激动,“等妞子以后站稳了,也叫她带着下头的五个妹妹,大家就都好了!”
除了妞子之外,客栈里还有五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片子,都是女人们的夫家嫌弃不要的。
苏娘子跟着想了一回,也觉激动,不过马上又笑起来,“呸,你这个人,才刚还怕人家别有用心,这会儿妞子还没去呢,就先想着以后的事了。”
林娘子嘿嘿一笑,又满足地吐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咱们怎么样都好,若来日她们能有个好出路,我这辈子也值了。”
苏娘子点点头,唇边泛起笑意,好像已经透过简陋的房梁看到了崭新的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