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天火(四)

众人正想问是什么原因时, 在外头守着的包振业忽然喊道:“朱老弟,你怎么过来了!”

度蓝桦顺手将那包琉璃碎块塞到袖子里,一转身, 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在别人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他的容貌不算一等一出色, 神情憔悴也难掩气度出众:身形瘦削,皮肤苍白,系两根络带, 留一髯美须,身穿雪白长袍,脚踩黑色皂靴,风度翩翩、气度儒雅。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来人乃红枫镇数一数二的富商,便说他是个正经读书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朱浩读书人出身, 做的也是文雅买卖,整体形象跟外头那些满面奸猾的普通商人完全是两个极端。

饶是为公务而来, 度蓝桦也不由面露赞赏:这人确实很难让人生厌。

朱浩先跟包振业拱了拱手,又跪下磕头,“叩见夫人。”

度蓝桦示意阿德上前扶一把, 语气温和, “不必多礼。”

朱浩两只眼睛明显红肿, 眼球上满是血丝, 看上去分外凄惨, “劳夫人亲自跑一趟, 草民心神不定, 有失远迎,实在该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夫人入内一叙。”

度蓝桦见他几乎整个人的重心都靠在小厮身上, 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不便推辞,“也好。”

几人刚走出小院,迎面就跑来一个小厮,先恭恭敬敬给度蓝桦行了礼才道:“夫人,老爷,不好了,县衙来的那位雁仵作方才劳累过度昏过去了。”

度蓝桦:“……”

恐怕不是劳累过度昏过去,而是被黄兵砍昏了吧?

雁白鸣啊雁白鸣,真不愧是你!简直超速度!

朱浩大惊失色,又要请大夫,度蓝桦连忙制止道:“他身子一直不大好,又赶了大半天的路,可能累坏了。老毛病了,没有大碍,休息一会儿,醒了之后再吃点甜的就成了。”

见她和两名随从都是镇定自若的样子,朱浩也松了口气,又让人好生伺候,并命厨房准备可口的点心,倒搞得度蓝桦有些过意不去……

稍后一行人来到会客厅,朱浩坚持请度蓝桦上座,自己则在下首陪坐,又命人上茶。

茶水的清香取代了火灾现场的焦糊气,给人一种暂时脱离烦恼的错觉,度蓝桦叹了口气,“之前有消息误传,说你不幸身故,肖大人十分悲痛,若非公务繁忙,必然要亲自跑一趟的。”

朱浩闻言,又强撑着要起身行礼。

度蓝桦一个眼神丢过去,坐在他旁边的韩东就一把将人按住。

朱浩又道谢,“劳大人记挂,不胜惶恐。可如今草民虽然苟活,死的却是草民最看中的管事、盼了多年的儿子……唉!”

他的脊背前倾,仿佛是从身体内部深处挤出来似的,发出一声又沉又重的叹息,精神气儿好像都散了,整个人都变得干瘪佝偻。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度蓝桦道,“尊夫人,怎么样了?”

朱浩摇摇头,苦笑道:“她盼儿子比我更甚,这一下着实打击得狠了,哀莫大于心死,大夫说情况很不好。”

这么一个巴望儿子的人,先后娶了一堆大小老婆,好不容易熬到四五十岁才如愿以偿,结果现在又死了……面对这种程度的人间惨剧,度蓝桦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埋头喝茶。

每当面对生死,语言就会显得空前的苍白无力。因为这种丧失至亲的锥心之痛,外人永远都不可能感同身受。

继续讨论这些事的话恐怕天就要聊死了,度蓝桦干脆另起话题,“朱老板对这次火灾有什么看法?”

朱浩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身体稍稍坐直了一点,“说起来,草民也是满头雾水。草民虽然经商多年,但自认行事光明磊落,并不曾与谁结仇。若说为了买卖利益,相互陷害、排挤,这个确实有,但还真不至于到了杀人放火这一步。而且庄园中的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值得信任,他们总不会无缘无故放火……思来想去,倒有些像传闻中的天火,不知夫人有何高见?”

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思维仍然很清晰,真不愧是肖明成看重的人。

“高见不敢当,”忙活半天,度蓝桦是真渴了,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才道,“不过我确实有个猜测。朱老板,你卧房内有颗很剔透的琉璃球对不对?”

大热天的,确实都渴坏了,那头阿德和韩东已经主动给自己续了第二杯。

朱浩点头,“是,有什么问题吗?”

“具体原理我不好解释,但像琉璃球这类非常透明又没有杂质的球形物,或是两面光滑凸起的物件,都能聚光。”度蓝桦既是对他说,也是讲给韩东和阿德听,所以掰得很细,“只要光源够强,聚拢的光线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温度飙升,进而燃烧。”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做声,显然这些内容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朱浩愣了会儿,双眼发直,良久才声音干涩道:“所以,夫人的意思是,我的爱物摆件引发火灾,烧死了自己的儿子?可因为白日太晒,屋子里的窗帘一直都是拉着的啊!”

如果真的是那样,简直太滑稽太讽刺了。

度蓝桦反问:“事发时你不在现场,又怎么能保证中途窗帘没有被人拉开,或是被风吹开过?或者窗帘拉的不严实,阳光刚好就从缝隙中照进去了呢?”

朱浩哑然。

包振业目瞪口呆,先安抚性的拍拍他的胳膊,又看向度蓝桦,低声道:“夫人,这事儿听起来怎么这么玄乎?做得准吗?”

在他看来,中年丧子已经够惨了,若此事真的因朱浩而起,他下半辈子必然陷入自责和悔恨当中,真的没法活了。

度蓝桦点头,“我没必要说谎,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也能理解你们一时难以接受。这么着吧,明天中午,我亲自演示给你们看。”

玻璃球系统商城里多得是,8个积分一颗,这个实验再简单不过。

那头朱浩已经傻了,木雕泥塑一样瘫在椅子上,目光涣散,口中喃喃有声。谁也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什么,不过光看也知道这个人现在的情况不太对劲。

“不是张慧那头有大夫么?”度蓝桦忙道,“赶紧叫来给他看看。”

这才刚开头呢,后头还有许多细节要跟朱浩沟通交涉,可不能出什么事。

大夫来得很快,手头功夫也很麻利。他先给朱浩把了脉,扎了针,又让人去煎药,这才对度蓝桦解释道:“朱老爷是急火攻心,前头又悲痛过度,不过好在他底子不错,多休息,再吃几服药调养也就是了。”

度蓝桦松了口气,“有劳。”

“不敢不敢,”那大夫谦虚几声,“那草民就下去看着煎药了。”

“朱老爷,”等朱浩的精神稍微好一点了,度蓝桦又继续道,“我知道现在找你问话可能很残忍,但此事中疑点颇多,时间不等人,必须抓紧了办。”

“还有什么疑点?”朱浩眼神放空,幽幽道。

度蓝桦在心里同情了他一回,“那琉璃球是你自己要放在那里的吗?被烧毁的木架是谁设计的?火灾发生前可曾能有什么人碰过么?”

朱浩反应了会儿才重新开口,“是我自己选的地方,那木架却是去年拙荆亲自画了样子找匠人打造的,那是给我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

张慧?

这个结果还真是有些意外,度蓝桦立刻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一条,“那你出门之前,有没有发现屋子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说奇怪的味道、液体之类?”

朱浩皱起眉头,“夫人是在怀疑这场火灾乃是**?可您方才还说是琉璃球引发的。”

“我也说过,此案疑点颇多,这之间并不矛盾。”度蓝桦正色道,“现在最大的疑点有两个,我希望你和山庄的人都能尽量配合我查清。第一,纵然琉璃球可以作为火种,但正常情况下,火势蔓延需要一个过程,就算现场有大量纸张,也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蔓延到一整个房间。所以我怀疑现场事先安排了助燃物,尤其是几个门窗附近,最有可能的是某种纯度比较高的油。”

火灾现场堆积了大量纸制品,重点就在那个“堆积”上,是一摞一摞的,非常厚重,反而是这里漏了破绽!

亲手烧过纸的人应该都知道,哪怕是易燃的纸制品,想要在短时间内将它们完全引燃也不是易事。要么手动分开成一张张的,让燃烧面和氧气充分接触,要么就添加助燃剂。

说得更直白一点:将火把丢入凌乱扯开的一堆卫生纸里,肯定腾地变成一个大火球;但如果把火丢到一片堆放地整整齐齐的未拆封的紧密卫生纸卷里,说不定不等火烧起来,那火把自己就灭了!

“第二,李管事在单枪匹马营救令郎失败的情况下,并没有大声呼救,这一点显然不符合常理。那么他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或者说什么时间段进入火灾现场,又在生前遭遇了什么?这些都必须查清楚,否则,我和肖大人都不会同意随意认定死亡、消除户籍。”

一直到现代社会,放火还是犯罪分子毁灭证据最常用也最有效的手段之一,这种方法成本低廉门槛低,最简单的操作却能带来最巨大的破坏力,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最大程度的毁灭最多的证据。

经过火烧的犯罪现场勘察难度极大,能提取到的线索极少,是一线刑侦人员最不愿意遇到的现场之一。

现在既然存在疑点,就必须彻查到底。而且时间不等人,拖得越久,对侦查就越不利。

包振业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头为难,很有点不知所措。

朱浩是他的老相识了,这次遭了这么大的罪,他也同情得很,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死者赶紧入土为安,生者也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但度夫人说的也有道理……

如果真的是有人蓄意谋害,那么最初的对象是朱浩才对,其他人……不过是倒霉的替死鬼!

漫长的沉默过后,朱浩终于松了口,“夫人想让草民怎么配合?”

度蓝桦跟着松了口气,“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尽量回忆下事发前的所有细节,记住,是所有。”

朱浩用力闭了闭眼,缓缓道:“来到庄园之后,草民每日都是寅卯相交(早五点)时起床,用过早饭后就去西院研究今年的新品,这期间没有外出会客。哦,拙荆昨天上午来送过一次甜汤”

又是张慧!度蓝桦忽然打断他,“她经常在你研究新品时来送东西吗?”

朱浩摇头,“她对买卖和读书人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并不常来,不过那孩子的六岁生辰马上就到了……她埋怨我总不顾家,儿子想要对兔子都不肯……”

他已经连儿子的名字都不敢叫了。

度蓝桦一字不落的记录下来,“那在这期间,她有没有碰过琉璃球和架子?”

琉璃球到朱浩手中已经有一年多了,如果位置一直不变,要出事早就出事了,怎么偏就这么巧在昨天烧死两个人?

朱浩是个聪明人,瞬间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猛地抬起头来,眼眶都红了,“夫人这是什么意思?草民与她乃是结发夫妻!育有一子一女,她怎会害我!”

度蓝桦见过太多夫妻反目的例子,平静道:“朱老板冷静一下,你既然相信肖大人,就该明白我此时问话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你又何必多想?”

朱浩的牙关紧了紧,额头隐隐显出青筋,过了好一会儿才泄气似的点了点头,“动过。”

似乎是怕度蓝桦就此给张慧定了罪,朱浩马上补充道:“不过也只是闲聊过程中的小动作,随手拿点什么把玩的。”

丈夫、妻子和爱子,父亲、母亲和儿子……阿德和韩东悄悄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脸上复杂的神情:这事儿要真是张慧干的,那可麻烦了。

各种意义上的麻烦。

度蓝桦嗯了声,反而不再继续讨论张慧,“那么尊夫人走后呢?令郎怎么又忽然来了?是否是有人故意将他引去?”

“草民日常在家的时间并不算太多,”经过了张慧的环节后,朱浩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他总爱跑来让我带他玩,还说,还说想要小兔子……”

说到这里,朱浩眼睛里刷地落下泪来。

他猛地吸了口气,将头靠在椅背上,仰起脸来,用宽大的衣袖遮住,狠狠做了几个深呼吸,胸膛剧烈起伏。

度蓝桦没有催促,等朱浩重新露出泪痕未干的脸来时,很认真地道:“抱歉,让你重提伤心事,不过”

朱浩摆摆手,缓缓吐了口气,“草民明白轻重。”

不待度蓝桦开口,他又道:“小孩子还长身子呢,天气又热,很容易犯困,他嚷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也不愿意回自己院子里……”

他的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追忆,亮闪闪的,不过马上就被愤怒和痛苦淹没了。

度蓝桦一边记录一边追问,“还有李管家,你离开庄园去后山捉兔子时,李管家在哪儿?有没有什么异常?”

“李管事是草民十几年前从野地里捡回来的,”朱浩叹了今天第无数口气,“他聪明又勤勉,学东西很快,草民视他为半子、心腹。当初想着,若是老天不怜悯,以后没有儿子继承家业,就认了他做义子,由他继承草民的衣钵也算不枉了。”

“在这个家里,除了自己,草民最信赖的就是他了,临走前就让他进屋帮忙看着孩子,谁承想……反倒把两个都害了!”

*****

问完话之后,朱浩就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被人抬了回去。

包振业作为多年好友兼本地镇长,不得不越俎代庖了一回,亲自联系管家为度蓝桦等人安排一处更大的院子:之前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尤其其中还有一位县太爷夫人,着实怠慢不得。

回到客院时,孙青山和雁白鸣两拨人已经提前到了,正站在里头等着度蓝桦。

度蓝桦冲大家颔首示意,去主位坐下,“都坐吧,交流下看看有什么发现。雁白鸣,脖子还疼不疼?”

饶是任务艰巨,众人听了这话后,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点笑意,都齐齐看过去。

雁白鸣缩在座位上,捂着脖子直哼唧,“小兰花你真的坏死了!”

说着,又恶狠狠瞪了黄兵一眼,“你这从犯!”

黄兵:“……是。”

“行了行了,但凡你听话一点,我也不至于这样防贼似的,”度蓝桦使劲眨了眨眼,缓解疲乏和困倦,又变戏法似的摸出来几颗糖,“哝,你也辛苦了。”

说时迟那时快,刚还捂着脖子一脸柔弱的雁白鸣立刻猛虎扑食一样飞奔过来。

众人:“……”不愧是你!

雁白鸣左右开弓,往两边的腮帮子里都塞了一颗糖果,把脸颊撑得高高的,露出一个扭曲的幸福的笑,“好甜~小兰花你真是大好人。”

度蓝桦都给他气笑了,“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我的价值就这几颗糖了是不是?言归正传,你有什么发现?”

“没有发现!”雁白鸣突然气呼呼道,“从外面看就是很正常的烧伤,我就想看看里面,结果他,”他愤怒地指向黄兵,“他打我!”

“打得好,”度蓝桦残酷无情道,“除了烧伤之外,有没有别的伤痕?比如说生前有可能被受到外力打击昏厥吗?”

“不可能!”雁白鸣飞快地否认,“脑袋圆溜溜的,身体也整齐饱满,不可能有外伤的。”

现在黄兵好像已经被练出来了,面对他几次三番的控诉都面不改色,听到这会儿还忍不住问道:“可我方才看尸体身上裂开好多道!”

“你都吐成那样儿了还能看见?”雁白鸣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黄兵:“……我只是吐,又不瞎!”

咋的,我一边吐一边看还不行吗?

对此早有准备的孙青山忍不住笑道:“早前我说什么来着,少吃点儿,你们就是不听。”

雁白鸣撇着嘴打量下黄兵,倒是没再反驳,只是稍显不耐烦道:“你们吃过烤猪吗?人跟猪是一样的,焚烧后也会熟,如果火太猛太急,表皮就会噗嗤爆裂开来,露出里面的嫩肉!但烧出来的和生前伤口完全不一样,你们这些外行!”

有几个年轻人听他一说“人和猪一样”时就已经脸色发绿,再到“噗嗤爆裂开来”时,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烤过火的烤猪形象,然后再套到人身上……

“呕~!”

孙青山啧啧几声,摇头叹息,“这就不行了?都还嫩着呢!”

度蓝桦无语,对洋洋得意的雁白鸣道:“你最厉害好不好?进一步解剖的事情我还要跟朱浩商量一下,你暂且忍耐一二。孙捕头,你那边怎么样?”

那两具毕竟不是野外发现的无名尸体,可以交由衙门任意处置,尤其现在“死者为大”“留全尸”的观念根深蒂固,朱浩又具有相当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如果不经协商就强行解剖……结果绝对不会是度蓝桦想看到的。

“是,”孙青山道,“卑职带人将庄园的所有下人都问了一遍,确定从五天前朱浩一家过来避暑之后,除了每天早上有菜农过来送每日所需新鲜菜蔬和鱼肉之外,并没有外人出入。”

“一直到案发为止,也只有朱浩自己在案发前去山中抓兔子,这是有守门人看见的。”

“被烧毁的院子是朱浩的研究和临时休息地,普通下人无权进入,就连事发前小少爷跑进去,跟着伺候他的那些乳母等追过来,也只敢在门口回话。庄园中被允许进入的,只有朱浩一家三口和他的心腹,也就是死者李管事,以及负责每日清扫、整理的两名小厮。”

联系之前度蓝桦的结论,阿德琢磨一会儿,惊讶道:“那岂不是说,凶手很可能就在这几个人之中?”

“那也不一定吧?”韩东再次提出不同看法,“李管事和小少爷都死了,就算事发前曾有其他人去过现场,也是死无对证了啊!朱浩的买卖这么红火,外头肯定很多人眼红啊,人心险恶,不一定非要有仇才会杀人的。说不定就是有人觊觎已久,很早之前就潜入进来,摸清朱浩的行动规律,知道他离开了,想趁无人期间偷偷窃取机密,结果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两个人,情急之下,他只好杀死两人,然后纵火逃离现场……”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陷入沉默。

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