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为财亡(一)

在地方官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中秋和新年会由本地品级最高的官员举办宴会, 届时各路官吏和地方有名望的乡绅、富商都会被邀请。名义上是与民同乐,实则彼此互拍马屁,是缔结人脉、彰显实力的绝佳舞台。

但今年的平山县是个例外, 刚进腊月, 肖明成不等外界询问就主动表态:

忙, 没空;不办, 浪费钱。

若是别的官员, 大家可能还会觉得是欲拒还迎,进一步试探,但肖明成?

上任一个月就撸掉捕头秦正,不到半年,又一口气搞死张主簿、杜典史,整个平山县都被翻过来进行了一次大清洗,甚至就连早已告老还乡的前任知县都没逃过一劫,硬是被雷霆大怒的皇上下令从老家押到京城砍了头……

面对这么个狠人, 一时半刻的, 还真没几个敢上去捋虎须。

不办就不办吧,虽然这位肖大人瞧着狠辣了点儿, 但说话办事都很公道,只要不作奸犯科, 日子反而比以前好过。

被众人暗中议论的肖知县一直忙到除夕当日才罢休,而这个时候,年味已经很浓了。

辛苦了一年, 也该好好歇息, 百姓们不管有钱没钱,都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喜气洋洋地走亲访友。

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了崭新的春联, 挂了大红灯笼,无声透出喜意。有性急的孩子早就忍不住,缠磨着家人提前放起鞭炮。伴着街头巷尾传来的零星爆竹声,淡淡的硝烟味随风扩散,细碎的红色纸壳咕噜噜翻滚,仿佛是宣告新年到来的信号。

肖明成从二堂锁门出来时,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灰蒙蒙的天上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雪片。

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阿武上前替他撑开伞,憨憨道:“老爷,过年好。”

肖明成笑笑,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中似有无限感慨,“过年好。”

这是他在地方上的第一年,也是迄今为止最忙的一年,期间经历了太多事情,也意外地收获许多……

他伸手接住一片晃悠悠往下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成一滩水,心中忽然安定下来,“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更好,走吧。”

阿武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纯粹高兴,“是呢。”

肖明成忽然停住脚步,盯着他的脸打量起来。

阿武被看得浑身发毛,缩着脖子道:“老爷?”

“把嘴上的油擦干净。”肖明成丢下一句,继续往前走。

阿武愣了下,脸上瞬间变得像热炭一样,忙胡乱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巴儿跟上去,带点儿讨好地说:“夫人赏的年货,才刚还叫人来传话,请您快去趁热吃。”

“你没少吃吧?”肖明成脚步不停,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三步开外就闻到油烟气了。”

阿武嘿嘿傻笑,挠了挠头,见他并未生气,便说些俏皮话,“夫人要做好些东西,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光是炸酥肉、炸肉丸子、蘑菇丸子、藕夹等等就用了将近一头猪,这都买第二茬了!”

他眉飞色舞地说着,嘴巴里好像又泛起诱人的香气,忙用力吞了吞口水。

夫人为人和气,炸出来一批就分给大家尝味儿,他也分了一小碗,娘咧,那叫一个香!

肖明成摇头失笑,“听着倒是挺热闹。”

他素来清贫,以往过年也不过四菜一汤,哪里有这么多花样?

今年,果然与以往不同了。

肖明成赶到后院时,大厨房门口满满当当挤了十多个人,擀皮的、捏饺子的、烧火的、添水的、煮饺子的,忙而不乱,热火朝天。大团大团的水蒸气急剧上升,犹如半空中绽开的白色大蘑菇,将碰触到的雪片一一融化。

整个后院都被复杂的香气浸透了,廊下临时拼出来的几张大桌上摆满了各色丸子,雁白鸣正拉着肖知谨偷吃,嘴巴上油汪汪的。

“父亲!”肖知谨看见他后欢快地从台阶上跳下来,“您怎么才来!”

刚下了雪,地上还有些滑,小朋友高兴起来根本就不看路,落地后登时一个踉跄。

肖明成看他起跳时就暗道不好,提前一步上前一捞,稳稳接在怀中,“你啊,扭着没有?”

肖知谨吓得心怦怦跳,回过神来后却又觉得很刺激,只是嘿嘿笑,摇头道:“没,父亲,丸子可好吃了。”

肖明成好气又好笑,掏出手巾替他擦了嘴上的油,四下看了看,“你母亲呢?”

肖知谨举起手臂往厨房深处指了指,开心道:“在里面蒸年糕,说软软的甜甜的粘粘的,可好吃了!”

肖明成神色复杂地看着明显圆润一圈的儿子,莫名生出担忧:

这才多久啊,他稳重老成的儿子就开始三句话不离吃……

“呦,忙完啦?”说曹操曹操到,肖明成一抬头,就见度蓝桦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举着两根黄灿灿的东西。

筷子?

见爷俩都往自己手上看,表情动作出奇的同步,难得眉宇间还有五六分相似,就跟游戏里大小号似的,她噗嗤一声乐了,伸手递过去,“哝,刚蒸出来的年糕,趁热吃。”

见她这个举动,后头雁白鸣不乐意了,跳着脚喊道:“我的,小兰花儿,我的!你说了给我的!”

“等会儿我给你弄个更大的!”度蓝桦熟练地应付道。

雁白鸣立刻就高兴了,得意洋洋地冲抢了自己年糕的肖明成哼了声,又溜溜达达回去吃鸡蛋豆腐丸子了。

肖知谨飞快地接过年糕,肖明成见好些人都被雁白鸣那一嗓子喊出来,神色各异的往这边看,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他乃堂堂知县,可没抢谁的!

度蓝桦啧了声,索性直接抓起他的手,把筷子硬塞进去,又叫人拿了两碗什锦丸子拼盘,单手往爷俩背上各推了一把,欣慰道:“得了,玩儿去吧。”

被稀里糊涂推走的肖明成:“……”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等回过神来时,肖明成愕然发现自己正跟儿子在墙根下排排坐,左手举着一根筷子,筷子顶上一团点缀着枣子的黄色年糕正幽幽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右手端着个碗,碗里盛了好些丸子,在冬日微薄的日光下发出淡淡的油光。

天气虽冷,但大厨房已经连续开了一日一夜火,整座院子都被烘透了,坐在外面竟丝毫不觉得寒冷。

肖知谨咬一口香甜软糯的年糕,再用小叉子戳一只丸子,吧唧吧唧吃得香,两条腿儿晃啊晃的,觉得过年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唔,这个是蘑菇的!父亲,快吃啊,凉了就不香了。”

见肖明成迟迟未动,小朋友急道,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肖明成总觉得他不该在这儿,正别扭时,大厨房的张大娘出来洗菜,见爷俩这样,忍不住捂着嘴笑了一回,倒把肖明成臊了个大红脸。

这……罢了罢了,左右脸已经丢了,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肖大人默默叹了口气,也学着儿子的样子咬了口年糕。被他直挺挺举了这么久,年糕已经不是很烫了,入口绵软温热,既有红枣的甜,又有糕面的香,质朴又贴心。

他微微挑了挑眉毛,还不错。

这么想着,他的视线不自觉移到右边:嗯,炸丸子……

这会儿丸子刚出锅没多久,外壳正是酥脆的时候,偏内里却很是柔嫩多汁。肖明成并非多么贪图口腹之欲的,可咔嚓一口下去两种感受,难免沉沦。

洗完菜的张大娘又飞快地瞟了眼正一口一个戳丸子吃的爷俩,喜得浑身发颤,小跑着回去跟老姐妹说笑起来:

“往年都觉得官老爷那般的高高在上,恨不得跟神仙似的餐风饮露,没想到咱们这位县太爷倒是个实在人,难怪能亲自下地哩!”

老姐妹也伸着脖子瞧了眼,笑得直拍大腿,“可不是?跟俺家那口子一模一样,男人嘛,又不会干活儿,这会儿进来不是瞎捣乱?只能给点东西打发到一边去……”

说着,几人对视一眼,又偷偷笑了一回。

原来做官的也未必都不近人情。

度蓝桦指挥着众人分割年糕、分装丸子、分盛饺子,简直就跟挥斥方遒的大将军似的。

她第一次如此纯粹地期盼除夕的到来。

她的生母和继父关系并不和谐,比起为爱而生,两人的半路结合更像是一场阻挡外部催婚和世人偏见的妥协。两人各带一个孩子,四室两厅的房子,一家四口各局一角,一天到晚零交流。

世人总说家是永远的港湾,温柔抚慰伤痕累累的游子,但对度蓝桦而言,那所房子更像是被永远冰封在南极的破船,空洞又萧条,一不小心就会被冻伤。

所以她每年春节都主动申请值班,当然不是因为春节期间三倍加班费和报销交通、三餐等福利!为人民服务嘛,福利不福利的根本不重要好吗?

当然,如果领导非要给,作为一个服从命令的公仆,她也实在是无力回绝。

总而言之,除了生活和娱乐方面稍显贫瘠之外,她非常享受现在的生活。

北方人过年总少不了饺子,大禄朝冬日菜蔬少见,平山县也没什么洞子货,她绞尽脑汁凑了四样:白菜猪肉、酸菜猪肉、萝卜羊肉和莲藕肉馅儿,光馅料就拌了好几大盆,煮水饺的大锅大火不熄,足足烧了大半个时辰。

宋大夫趁雁白鸣来吃东西的空档去偷偷研究了一回骨骼模型,一边辛酸自己什么时候也落到如此境地,可对比起以前没得玩,却也觉得满足,终于赶在饺子出锅前姗姗来迟。

“呦,这么多饺子?”

度蓝桦对众人笑道:“这里面可有银锞子啊,讨个彩头,看谁运气好吧!”

众人轰然响应,纷纷举箸,不多时,“我吃到了!”的呼声此起彼伏,细细一看,竟几乎人人有份。

冬日天黑得早,但除夕却要守岁,眼下是不能睡的。

吃过饭后,衙门上下都去自己的岗位上值守,轮休的则自己玩乐,或是回去与家人团圆,不必上前伺候。

转眼正房中只剩下临时组队的一家三口,学霸肖大人拉着儿子对着雪景联了一会儿诗,约莫半个时辰后,被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小朋友终于抵不过浓浓睡意,直接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肖明成小心地把人抱到里屋炕上,临走前坐在旁边,望着儿子日渐长开的小脸儿看了许久,罕见地升起一点老父亲的骄傲和难过。

骄傲的是,他正一天天成长的比自己预想的更优秀;

难过的却是,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如出巢的幼鸟一样飞走了……

回来时,就见度蓝桦又去小厨房拿了一早做好的卤味,鸭头鸭脖鸭翅膀猪耳朵等等十多样,红棕的色泽无声昭示着入味,“有肴无酒,不美不美啊。”

肖明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僵直身体。

度蓝桦哈哈大笑,从柜子里搬了个圆肚小瓷坛出来,“是黄酒!”

肖明成看着她宛如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只觉得啼笑皆非。

说起来,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平山县已经有小半年了。

度蓝桦把酒坐在小火炉上热了一回,给肖明成倒了一杯,然后将自己手中的酒盅往那头稍稍倾斜,笑道:“肖大人,新的一年,合作愉快?”

与寻常中原女子不同的是,她身上是一套新做的雄鹰暗绣纹箭袖骑装,用孔雀绿金线织的发带吊起高马尾,干脆利落。烛火摇曳下腰杆挺直,宛如目落繁星,乍一看竟似谁家少年郎,英姿勃发。

肖明成再一次意识到,眼前的女子跟自己以前见过的都截然不同,她身上有股汹涌的生机,由内而外滚滚而来。就像冬日积雪下埋藏的野草,细腻柔韧,看似平静,可等人回过神来时,早已无声无息盘踞开来。

他微微垂了眉眼,再次抬眼看来时,眸中已沁了浅浅笑意。

“合作愉快。”

两只甜白瓷的小酒盅,极其轻微的碰了下,内中酒液荡开点点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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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蓝桦已经很久没这么咸鱼过了:

没有加班,没有房贷,没有无处不在的催婚……她甚至还颇有身家!

无所事事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来到正月初六,莲叶已经迫不及待地跟她商量起上元节扎什么花灯,吃什么馅儿的元宵的重要问题了。

“夫人!”

当门外的匆匆脚步声传来,度蓝桦紧张的同时竟然涌起一点久违的兴奋,不等来人进来回禀就先一步掀开窗子,“是不是出事了?!”

来人似乎惊讶于她的未卜先知,有一瞬间的错愕,“是。”

来传话的是之前李卫疆举荐的韩东,此人才不过二十来岁,但幼年丧父,母亲为抚养两个孩子,寒冬腊月替人洗衣服冻坏了腿脚。偏他还有一个九岁的妹妹,五岁时一场高烧后哑巴了……为了更好的照顾家人,他辞去相对稳定的城门守卫一职,转而去做了三份更累,但赚钱更快更多的体力活。

经过善堂一事,度蓝桦初步了解到他的机敏和细心,又调查了底细,便在年后将他聘为护卫,跟阿德一起共事。又许他将母亲和妹妹接到衙门内,和张大娘等人住在一处,帮着做些缝缝补补之类的轻快活计。

度蓝桦一手按上窗框,直接从窗子里翻了出来,二话不说往前头去,“边走边说!”

莲叶冲到窗边,将她的大毛斗篷丢出来,“夫人接着!”

度蓝桦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掏,将斗篷稳稳接住,猛地一抖便披在身上,卷落一树雪花。

韩东对她出格的行为熟视无睹,与阿德一左一右随在后面,语速飞快道:“才刚有人过来报案……”

来报案的人叫苏开,是平山县后河村人,据他说正月初四那日来城中探望姐姐姐夫,谁知却被告知两人于腊月二十九当日出城拜佛,至今未归。

后河村距离县城很远,苏开骑骡子也要走上大半天,来一趟十分不易。他想着今年风雪格外大些,路上偶然耽搁也是有的,便决定在附近小客栈等两天。

结果一直等到正月初六,姐姐姐夫依旧没有动静,苏开觉得不对劲,又听说外头大雪封山,生怕出了事,便急忙忙跑来报案。

“腊月二十九出城拜佛?”度蓝桦诧异道,“不过年了吗?”

据她所知,平山县城外最近的一座寺庙也在二十多里外的山上,最近这样风雪交加,一天之内根本回不来,究竟怎样迫切的事才会让他们连过年都放弃了?

“大人也是这么问的,”韩东道,“苏开说姐姐姐夫一直膝下荒凉,如今年近三十,十分焦急,几乎将十里八乡的寺庙、尼姑庵的门槛都踏破了。尤其这两年,他们每年腊月底都出去抢开年后头一炷香,顺利的话大约初二三就能到家。因两边都没什么亲戚,会来拜年的也只有苏开一人,他每年都是初四来,也耽搁不了什么。”

就听阿德很顺畅的接道:“抢头香的话,应该是去城北的白云寺吧?好像那儿的麒麟送子观音像十分灵验,说是只要抢到头香,生儿能考状元,生女能做王妃。”

话音未落,度蓝桦和韩东就齐刷刷朝他望去,尤其是后者,表情微微有些古怪。

“我是本地人都只隐隐听过一耳朵,难为兄弟你竟知道的如此详细。”

一般关注这事儿的,不都是女人吗?

阿德愣了下,一张脸爆红,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啊,那什么,就之前张大娘她们闲聊时,我胡乱听了一耳朵!真是偶然间听见的!”

解释就是掩饰,度蓝桦眯了眯眼,“你小子,爱好还挺别致。”

二十岁出头的大小伙子偏爱跟大娘们闲聊……你冷酷寡言的人设完全崩塌了好吗?

度蓝桦原本以为等他们到时要漏过好多信息,没想到去了之后才发现肖明成正等着,见她进来,示意她坐在案桌一侧的椅子上,这才示意苏开继续。

被尊重的感觉很棒,度蓝桦的心情一下子就起飞了,落座前还朝肖明成笑了笑。

新年新开始,小伙伴太给力了,回头一定再多送几双袜子。

案桌的另一侧是新来的刘主簿,见此情景,眼中飞快闪过几丝惊愕。

他之前只是听说过度夫人颇受宠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弱质纤纤,乃是肖知县的左膀右臂,大小案件更是无有不到,如今亲眼见了才知传言不虚。

肖明成这才继续问苏开,“你姐姐姐夫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可知他们出门时走的哪条路,坐的什么马车,穿什么衣裳?”

苏开忙道:“姐姐叫苏梅,姐夫叫汪河,做药材生意的,家住城东玉泉街。这,这其他的,小人来时人都出门好几天了,也没亲眼见过,实在是不知啊。”

他才一说到汪河的名字,一干捕头、衙役便有了反应,再说到地址,反应就更大了,有两个甚至当场就开始窃窃私语。

肖明成示意孙青山回话,“怎么,你们都认识?”

孙青山道:“回大人,恐怕城中的老街坊没听过汪河的人倒是不多。他的药材生意做的颇大,前些年还吞了几家,算是咱们平山县数一数二的大药贩。”

苏开闻言连连点头,“是,那正是我姐夫。”

孙青山瞄了他一眼,没做声。

见他有些不大方便细说的样子,肖明成也没急着追问,“李孟德,你随苏开去问问那些邻居,看汪河夫妇出城时所乘马车和穿着衣物是什么,再拿我手令,让马巡检点起一百人马,沿着出城到白云寺之间的山路细细搜索,不得有误。”

这几天一直都在断断续续下大雪,北风又大,汪河夫妇被困在城外回不来倒也罢了,怕只怕山路难行,出了什么事……

苏开也是想到这种可能,所以才急急忙忙来报案。

“谢大人!”苏开忙磕头谢过。

他正要起身带李孟德等人去问话,却听进来后未发一言的度夫人忽然开口问道:“等等,你的胳膊怎么了?”

苏开苦笑道:“回夫人的话,草民担心姐姐姐夫安危,来报案的路上险些与迎面而来的马车相撞,慌忙躲避间在地上摔了一跤,胳膊怕是脱臼了。”

“怎么不早说!”度蓝桦刚才就发现他胳膊好像有些不大协调的样子,没想到这么能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来人,去请宋大夫。”

“倒也不必,”谁知苏开又道,“小人平日上山打猎为生,也时常有些磕碰,方才已经自己接上了,不过恐怕还需将养些时日。”

众人:“……”

自己接上了?也是个狠人!

李孟德带着苏开走后,肖明成才让孙青山上前,“刚才你还想说什么?”

“大人明察秋毫,”孙青山道,“方才那苏开在场,到底是亲戚,如今又生死未卜,卑职实在不便出口。”

原来那汪河虽然确实有做买卖的天分,但很有点不择手段,当初吞并他人药铺时就闹得满城风雨,坊间多有流言,说他是对竞争对手使了很不好的手段。

“这倒也罢了,”孙青山皱了皱眉,很少有的表现出对某个人的厌恶,“反正生意场上的事儿卑职也不懂,真相如何不便插嘴。倒是大约六七年前吧,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城中发了好大一场风寒,百姓之中十户八中,治疗风寒的药材一时供不应求,两天之内价格就翻了几番。”

“偏那汪河也是走运,前不久刚和别人进了一大批,可他非但不往外售卖,反而拉着同行一起抬价。原来不过三四十文一副的汤药,生生被他们抬到两百多文!”

“如此一来,普通百姓家中难以承受,顿时苦不堪言。”

肖明成黑着脸道:“当时的县令就没出面干涉?”

孙青山苦笑一声,“他提前收了贿赂,大笔银子拿到手,哪管外头死活?只道买卖你情我愿,风寒一时半刻也害不死人,他不好插手。”

对寻常百姓而言,县令就是这里的天,连他都包庇起来,当真是求告无门。

度蓝桦骂了一句,“那老东西死得不冤枉!”

感情不光偷卖存粮啊!现在杀是诛三族,若再晚几年发现,林林总总的罪名全加上去,只怕要直接诛九族了。

风寒一时半刻确实害不死人,但你传我我传他,如果拖得时间久了,或是引发高烧,后果之严重绝不亚于瘟疫。

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老混账完全是不把百姓的命当命啊。

“风寒需要长期用药慢慢调养,若药材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寻常百姓纵使砸锅卖铁也磨不起,可本官未曾在人口册子上看到大量减员,”肖明成回忆着平山县人口户籍文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孙青山点头,“确实,后来跟汪河合伙抬价的另一个药贩子受不得良心谴责,自己主动降价卖药,为此两人直接决裂,势如水火,至今两家的伙计见了也是互不理睬,经常相互诋毁。”

本来两人一起抬价,有压力也一起扛,但偏其中一个人提前退出,所有的谴责和谩骂便都集中到汪河身上,几乎让他一夜之间身败名裂。

但这世上往往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汪河虽然被人戳断脊梁骨,但他做买卖很有一套,事后又逢年过节几次三番施粥舍药。几年下来,大部分人竟都原谅他了,生意又渐渐红火起来。

他们的想法也很好理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难道还要为了死人怄气,放着便宜不占去花冤枉钱吗?

“不过大家也都在背后议论,”黄兵忽然道,“说他做了太多丧良心的事,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所以让他绝后。”

汪河是家中独子,父母年事已高,若真的没有子嗣,留下万贯家财也只能便宜旁人,对一辈子不择手段捞钱的人来说,这个惩罚真的很残酷了。

在场大多数都是平山县人,对此事早有耳闻,并不惊讶,倒是度蓝桦和肖明成面面相觑,显然不大相信什么天谴。

若真老天有眼,杜典史那老帮菜早就该一道雷劈死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度蓝桦看向肖明成,“你怎么看?”

肖明成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先让人出城找找吧,若……就细查。”

他虽然没说明白了,但在场众人都清楚隐去的几个字是什么:

若是死了,就再细查。

不知是全球气候变暖之前的冬天都这么冷还是今年尤甚,接下来的几天,大风大雪就没停过,地面积雪平均一尺多厚,滴水成冰都不足以形容其酷寒。

肖明成生怕积雪压塌房屋,又命人四处巡查铲雪,修补房舍。度蓝桦也自掏腰包再次开设粥棚、举行义诊,确保百姓平安过冬,顺便还赚了200个积分。

正月初七下午,李孟德等人在城外山道上发现两行疑似马车失控留下的痕迹。

正月初九开始,风雪稍减,衙门共计三十名衙役,外加马巡检那里抽调的八十名士兵,开始下到悬崖底下搜救。因地势险峻,积雪结冰,当日就有三人被摔伤,所幸并无大碍。

搜救在艰难地进行,进展极其缓慢,随着时间流逝,所有人的心都一点点沉下去:

且不说那悬崖如何深,在这样的天气下,若无饮食、保暖,哪怕好端端站着都要冻死了。

如果汪河和苏梅乘坐的马车真的失控坠入悬崖,现在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必死无疑。

上元节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过去了,外面街上分明灯火通明,精巧的花灯映红了半边天,可度蓝桦等人却完全无心玩乐。

直到正月十八下午,山崖下发现被摔碎的马车,以及面目全非的马匹和两男一女两具尸体。虽容貌全毁,但其中一具男尸衣物与汪宅邻居描述的穿着相符,女子则打扮讲究,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失踪多日的汪河、苏梅夫妻,以及随行的车夫。

说是尸体,但因悬崖高峻异常,中间又有许多凸出来的锋利岩石,车马人骨碰上去犹如刀割,尸体落到地上后都已严重变形,脏器外露,凝固的鲜血和脑浆流了一地,凄惨异常。

总结起来,还是叫尸块更形象一点。

孙青山等人也算经验丰富的老人了,自认形形色色的尸体也见过不少,可面对这样的惨剧,还是吐倒一大片。

原本雁白鸣听说终于又有尸体还兴奋异常,可等到一个个面色如土的衙役们将尸首堆放到他面前,他出离愤怒了。

“你们骗人!这才不是我要的尸体!”

出了这样惨烈的案子,度蓝桦还是不得不耐着性子哄他,“检查寻常尸体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寻常的仵作哪里能跟你比!你若能从这上头找出线索,那才是真的将他们踩到脚底下呢。”

雁白鸣张着嘴呆了半天,良久,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说罢,他便赶鸭子似的将众衙役撵出去,自己则欢天喜地地带上手套,开始口中念念有词地摆弄起尸块来。

这种工作度蓝桦也插不上手,眼见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就先出来跟大家讨论案情。

“外头的人都说这是遭了报应,”还没走近,就听一个衙役低声道,“不然你看那山路多宽呐,寻常马车并排跑三辆都没问题,多少年都没出事的,怎么偏他们摔断了气?”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所以说,做事还是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老天爷都看着呢。”

“你们说什么呢?”度蓝桦皱眉道。

“夫人!”众人慌忙站直了,三三两两朝她行礼。

最先说话的那个衙役将大家伙的想法说了一遍,最后还补充了一句,“外头的人都这么说。”

“人家这么说你就跟着说,”度蓝桦没好气道,“难不成回头人家想不开了要跳井,你也跟着去?”

几个衙役噗嗤笑出声来,说话那人讪讪的,低下头去不做声了。

“你们也不用笑,”度蓝桦又调转枪/头,“我说的就只是他?才刚煞有其事的不是你们呗?”

这下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肖明成过来询问尸体拼凑情况时,看见的就是衙役们垂头丧气站成一排,度蓝桦黑着脸训斥的画面。

“普通百姓之所以是普通百姓,是因为他们不大懂法,需要你们替他们答疑解惑。可你们看看刚才做了什么,线索尚不明朗,案子也没查清,连到底是不是意外都不确定,你们就先言之凿凿了?”

有个衙役可能不大服气,才要抬头说话却看见了不知来了多久的肖明成,忙出声道:“大人!”

众衙役纷纷行礼问好。

训人家的兵还被抓个正着,度蓝桦稍稍有那么点儿尴尬,“咳,那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肖明成轻笑出声,竟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

众衙役目瞪口呆,突然开始后悔。

肖明成倒背着手,脸色骤变,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划过,凉凉道:“我觉得夫人说的不错,一个年过下来,本官瞧着不少人都松散了,正事不做,反而去听什么坊间流言,简直荒唐!”

“若事事都用天谴、老天爷解释,还要朝廷做什么,要律法做什么,要衙门做什么?都去占卜扶乩好了!”

“既如此,你们倒不如扒了身上的官皮,回家种地去吧!”

众衙役:“……卑职知错。”

肖明成又哼了声,“都散了吧!”

众人短短时间内就挨了两遍风格不同的骂,过得十分充实,当即巴不得一声儿,立刻作鸟兽散。

等人都走了,肖明成才朝仵作房那头抬了抬下巴,“拼的怎么样了?”

度蓝桦摇摇头,“你也不是没看摔的那样,几乎没有一根完整骨骼,还有相当严重的变形,或许还有部分细小的残骸遗漏在外,两天内能有个大概就不错了。对了,苏开那边叫人去通知了?”

因搜救过程漫长,苏开家中还有妻儿,不能久留,就先家去了。

可怜他父母早亡,唯有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谁知如今姐姐又没了……

肖明成道:“去了,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山路难行,又出了事,他已经发出公告,命全县百姓在雪化之前不许再进山,以免悲剧重演。

“现在线索有限,什么都不好说。”度蓝桦谨慎道,“等会儿我换套衣服,亲自去现场看看。”

本案乍一看似乎像是意外,但关键在于死者汪河生前的人际关系极其复杂,人缘又极差,随便往大街上丢一块砖头,差不多就能砸到两个看他不顺眼的,犯罪动机充分得不得了……万一有人蓄意谋杀呢?

天冷固然影响大家的行动速度,但同样的,也能更完整更长久的保存某些证据,她需要赶在冰雪融化、证据损毁之前进一步勘查现场。

肖明成迟疑了下才点头,“也好,你自己万事当心,等会儿我叫人去汪河家中看看。”

这都正月中旬了,二月县试在即,他实在不能远离。

度蓝桦笑笑,“没事儿,你忙你的,县试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