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们的乞乞科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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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魂灵》的旧英译本,绝对都是毫无价值的,应该从所有公共图书馆和大学图书馆清理出去。在我写这部书的笔记的时候,在我花费精力翻译我所需要的段落以后,纽约读者俱乐部出版了一个《死魂灵》全新译本,译者是B·G·格恩尼。这是一本非常好的书。然而,这个版本有两大缺点:一是俱乐部编委的一名编辑写了一个荒唐的前言,另一个是把原书名改成“乞乞科夫的旅途——旧俄国的家庭生活”。这样改书名尤其让人觉得苦恼,假如我们记得起来“乞乞科夫的旅途”这个书名是沙皇审查机关硬加到这部书第一个俄文版上的——因为:“基督教信仰告诉我们,灵魂是不朽的,因此不可称为‘死’。”现在我们所说的这个译本书名的类似改动,显然是生怕有向玫瑰色脸蛋的连环画迷们宣扬悲观思想之嫌。副标题“旧俄国的家庭生活”也很不恰当,它依据的是一个伪劣版本:《一个俄国贵族在俄国的家庭生活,〈流放西伯利亚〉一书编辑修订》,亨利·科尔伯恩继承人伦敦赫尔斯特与布莱吉特出版社,大马尔伯勒街十三号,一八五四年版。书上醒目位置写着“本书版权所有,出版者保留翻译权”,另有一个前言,有以下同样醒目的一段文字:

“本书为一俄国贵族所著,英语手稿由其本人交予出版社,而编辑者之责仅限于更正书中文字之错误,是书文字错误乃在预料之中,因为我们知道作者是用非本国语言写作……阅读本书我们可深入了解俄国社会之内部情况及关系……作者认为书中故事是真实的,书中之主要事实在俄国实属尽人皆知。

“……最后我们或深感遗憾我们不能擅自公开作者之姓名——并非此书本身尚待进一步核实,因为此书几乎每一行字都能确保其真实性——而是因为实际情况是作家依然归心似箭,心里十分明白,公开承认他写的书而且如此淋漓尽致表现他的讥讽能力,不会成为他的特别举荐信,可能只会成为进入西伯利亚荒原最边远地区的通行证。”

人们很想知道这个俄国贵族为何许人,他翻译了《死魂灵》(他的编辑者还在书中添加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种种严谨刻板风格的表达方式),并且把书卖给了一家英国出版公司,而这家出版公司又显然认为他们是在出版真实的回忆录,因为此书“揭示了我们古代的同盟者和当今的敌人的家庭生活”。这个贵族的名字叫赫雷斯塔科夫吗?这个贵族是指乞乞科夫本人吗?在某种程度上说,果戈理的书有非常果戈理式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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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语用一个无情的词就能表达某种普遍存在的缺陷的意思,这个意思我正巧知道的三种欧洲语言却没有专门的说法来表达。一个国家的词汇里没有一种专门的表达方式不一定就意味着不存在相对应的观念,但是这一情况毫无疑问影响了后者在认识上的充分性和敏捷度。俄国人用poshlost(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的圆泡p上,而最后的t发音圆润,那是法语词语如“restiez”或者“emoustillant”里的t的发音不能等同的)这个说法简洁明了表达的意思的种种方面,分散在几个英语词汇里,从而不能构成一个明确的整体。仔细考虑之后,我觉得这个胖乎乎的词还是这样拼写为妥:poshlust——这样拼写似乎可以更加恰当地使第二个、中性的元音“o”发出沉闷的声音。相反,第一个“o”的声音则像一头大象掉进一个泥潭的扑通声那么大,又像德国明信片上的沐浴美女的胸脯那样丰满。

英语词语,尽管绝对表达不了poshlust的所有方面,但是也能表达它的几个方面,如:“cheap,sham,common,smutty,pink-and-blue,high falutin\',in bad taste”。我的小小助手,《罗热类语词典》(这个汇编不经意间把“rats,mice”收在“昆虫”条目下——见修订版第二十一页)在“cheapness”条目下另又为我提供了“inferior,sorry,trashy,scurvy,tawdry,gimcrack”以及其他词语。然而,所有这些仅仅都表明某种程度的虚假含义,而要检出这样的含义也并不需要特别的敏锐。事实上这些词语倾向于提供某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明显的含义分类;但是俄国人所称之为poshlust的是如此完美地没有时间性的,如此聪明地涂上了保护色的,因此这个词的出现(在一本书中,在一个人身上,在一个机构里,在一千个其他的地方)往往逃过人们的双眼,不为觉察。

自从俄国开始思考以来,直至在她过去这二十五年里一直忍受的特殊政权的影响之下,她的思想变成了空白的那个时期为止,受过教育的、敏感的、有自由思想的俄国人尖锐地感觉到鬼鬼祟祟的、病态的poshlust的意味。在我们所接触到的国家里,我们始终觉得德国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国家,在那里非但poshlust没有遭到讥笑,倒反而成为民族精神、习惯、传统和普遍气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尽管在此同时属于一个更加浪漫类型的善意的俄国知识分子轻易地、太轻易地,接受了德国哲学和文学之伟大的传说;因为要承认有可怕的一丝poshlust贯穿歌德的《浮士德》,需要一个超级俄国人。

在人们与一个国家处于交战状态的窘迫时刻,夸大它的渺无价值——并且想看到它被摧毁到只剩最后一杯啤酒和最后一棵勿忘我草——意味着危险地走近poshlust的深渊边,而这个危险深渊在革命或战争时期普遍会张开大口。但是,假如人们羞羞答答地含糊其辞的是一句不很激烈的战前真话,即使略带一点过时的成分,这个深渊也许还可以避免。因此,一百年以前,当圣彼得堡热心公益事业的政论家们在调制浓烈的黑格尔和施莱格尔(外加些许费尔巴哈)鸡尾酒的时候,果戈理在一个他偶然讲的故事里,表达了渗透整个德国民族的不朽的poshlust精神,并且是竭尽他的天才的全部力量加以表达。

他周围的交谈转到了德国这个话题,在听了一会儿以后,果戈理说道:“是的,一般说起来,普通的德国人并不会是很讨人喜欢的人,但是绝不可能想象一个比德国罗萨里欧、竭力要讨人喜欢的德国男人更令人觉得讨厌的人……在德国有一天,我碰巧遇上了这样一个风流男人。他一直向一个姑娘献殷勤但没有成功,她的住宅就坐落在一个湖岸边,她每天晚上在这所房子的阳台上坐着,同时做两件事:一边织袜子,一边欣赏景色。我的德国风流男人由于追求不成感到厌倦的时候,终于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好办法,借以征服他的冷酷的格莱琴的心。每天晚上时间一到他就脱去衣服,跳入湖中,游到他心爱的人眼皮底下时,他就会跟他特意放在湖面上的一对天鹅拥抱。我不知道这一对天鹅应该象征着什么,但是我确实知道他连续几个晚上别的都没干,就只在湖上与天鹅一起游弋,在那珍贵的阳台下摆出优美的姿势。也许他想象,在这样的嬉戏里诗意地蕴涵着古老和神话般的美,但是不管他有什么样的想法,结果却遂心如意:与他原先的想法一样,他赢得了小姐的芳心,并且没过多久便幸福地结了婚。”

这里你看到的是poshlust的理想形式,而且非常清楚,廉价、毫无价值、自鸣得意等等词语,囊括不了这个金发的游水者和他爱抚的两只天鹅的史诗般故事里表现的那一面。也没有必要在空间和时间上跑这么远去寻找合适的例子。假如你打开伸手可及的一本杂志,你就肯定可以发现下面这一类东西:一台收音机(或者一辆汽车,或者一台冰箱,或者餐桌上的银器——随便哪一样都行)刚送到家里:妈妈伸手抱着,高兴得不知所措,孩子们都围拢来,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最小的孩子和那只小狗趴在供着宝物的桌子边上;就连老是笑眯眯一脸皱纹的奶奶也在哪个地方远远地张望(我们猜想,忘记了就是那天早晨她与儿媳妇的激烈争吵);就在大家的背后,站着得意洋洋的骄傲的捐赠者爸爸高兴地将两个大拇指塞进背心的腋下,两腿分开,眨着眼睛。

从这一类广告透出丰富的poshlust,这不是由于广告夸大(或者发明)了这个或那个有用物品的值得赞美之处,而是广告向人们暗示人的极度幸福是可以花钱买的,购买了幸福购买者就能受到人们的敬重。当然,它们创造的世界本身也并无大碍,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个世界是销售者制造的,并且他们明白购买者也会加入到这个虚幻的世界中来。有趣的部分,并非是这一个世界没有留下一点精神的启示,只有人们的欣喜微笑,端着并吃着精美的麦片,也不是这一个世界里,感官的游戏是按照bourgeois规则来进行的(所谓“bourgeois”是指福楼拜使用的含义,并非马克思主义的意义),而是它仿佛是一个卫星虚幻世界,无论销售者还是购买者心底都不会真正相信其真正存在——尤其是在这个智慧而平静的国家。

假如商业广告艺术家想描绘一个漂亮可爱的小男孩,他就会让这个男孩长出一脸雀斑(顺便提一下,这样的雀斑在低劣的报刊滑稽连环画里会长成很吓人的小痘痘的样子)。这里poshlust直接与一个已经被遗忘的、略带种族色彩的习俗联系在一起。善良的人们把依照好莱坞歌舞名伶模样制作的、穿丝质紧身短裤的假腿送给我们寂寞的士兵,假腿里塞满了糖果和安全剃刀刀片——至少我在一本期刊上看到过一张照片,一个人在装这样的一条假腿,这本期刊就是一个世界闻名的poshlust散布者。宣传(没有poshlust的大量供应和需求,宣传就不会存在)充斥了小册子,上面满是可爱的集体农庄少女和随着大风飘来的云朵。我选用的例子是匆匆地随意收集的——而福楼拜曾经梦想有朝一日要编写的“Encyclopédie des Idées Reçues”则是一部更雄心勃勃的著作。

文学是poshlust的最适宜的滋生地之一,我所说的poshlust文学并不是指被冠以“低俗”之名的东西,或者在英国通常被归入“廉价恐怖”之列、在俄国则称为“黄色小说”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的文学糟粕,很奇怪,有时也包含着一个健康的成分,很容易被孩子与头脑简单的人所接受。超人毫无疑问是poshlust,但是超人之poshlust是如此温和、朴实,因此是不值得一提的;而昔日的童话故事,就此而言,也像现代巨人杀手一类故事一样,包含着毫无价值的感情和天真的庸俗。我们还应该再说一遍,在虚假的东西表现得不明显的时候,在它所描摹的价值被认为是,不管是对还是错,属于最高级水平的艺术、思想或情感之列的时候,poshlust尤其强劲有力和剧烈。正是这些书籍,在日报的增刊上被如此poshlust地加以评述——那些畅销书,那些“激动人心、深邃和优美的”长篇小说;正是这些“高尚、浓烈”的书籍包含着并提炼出了poshlust的精华。我现在案头正好放着一份报纸,里面整整一个版面都是一本小说的广告,这部小说从头至尾都是骗人的鬼话,小说的风格,对高尚思想冗长生硬的玩弄,以及对于真文学过去、现在、将来为何物的茫然无知,很奇怪让人想起了果戈理描绘的在湖水里与天鹅拥抱的人。“你会完全沉浸其中,”一位评论者说道,“读完最后一页你回到日常的世界,依然有一点若有所思,就像在一次重要经历以后。”(注意含糊其辞的“有一点”和完全习惯性的“像在一次重要……以后”。)“一本歌咏书,充满了魅力、阳光和强烈的情感,一本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书,”——另一个书评人低声道(那个在湖水里游着的人也“充满了魅力”,天鹅“也有珍珠般的光泽”)。“一个心理学专家的大作,他能娴熟地深入男人灵魂的内心深处。”这个“内心”(请你注意——非“外在”),以及刚才已经提到过的另外两三项优点倒是与这本书的真正价值完全吻合的。事实上这样的夸赞是恰如其分的:“优美的”小说加以“优美地”评论,于是poshlust的圈便画成了——或者说将会被画成,假如写下的话没有反而给自己带来微妙的报复,借助最荒诞和最倒霉的秘密结合偷偷输入了真相,而书评人和出版商却十分肯定他们是在赞美这本书,“读者大众使这本书获得巨大的成功(下面便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显然是指销售量)。”因为在poshlust的王国里重要的不是“获得巨大成功”的书,而是对不管是吹捧这本书的文字还是小说本身都欣然接受的“读者大众”。

这里所说的这本小说或许在作者方面是十分真挚诚实地(如俗语所说)要写他深有感触的东西——极有可能在这可叹的过程中没有一点商业性的冲动。问题是,真挚、诚实、甚至心底真正的善良,并不能阻挡poshlust这个恶魔,在作者缺乏才能而“读者大众”是出版商所认为的那一种的时候,抢占一个作者的打字机。关于poshlust,最令人震惊的是,人们觉得很难解释为什么一本似乎充满高尚感情和怜悯心,而且能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与当今发生的不和谐事情相距很远的主题上”的一本书,竟然比人人都认为是廉价鄙俗的那一类文学要糟糕得多。

从这里搜集的种种例子来看,我希望问题已经清楚,poshlust不仅显然是毫无价值可言的东西,而且是假的珍贵、假的美、假的聪明、假的妩媚。要列举文学作品中体现poshlust的人物(这样说的时候,在俄语里男性用poshlyaki,女性用poshlyáchki——分别与“key”和“latchkey”协韵),这就要提到《哈姆莱特》里的泼洛尼厄斯和与他结伙的国王,福楼拜《包法利夫人》里的鲁道夫和奥迈斯,契诃夫的《决斗》里的拉伊夫斯基,乔伊斯《尤利西斯》的玛丽·布鲁姆,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里的小布洛克,莫泊桑的“俊友”杜洛厄,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卡列宁,《战争与和平》里的贝尔格,以及整个虚构小说里的无数其他人物。社会意识强烈的俄国批评家在《死魂灵》和《钦差大臣》里看到的是对于从拥有农奴的官僚俄国外省散发的社会poshlust的谴责,从而没有窥见真谛。果戈理的主人公仅仅碰巧是俄国的乡绅和小官吏;他们想象的环境和社会条件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因素——正如奥迈斯先生可能会是芝加哥的一个商人,布鲁姆太太也可能会是维斯尼沃洛乔克的一个学校老师的妻子。无论他们在“真实生活”中的环境和条件是怎么样的,在果戈理怪才的实验室里,这些环境和条件都会发生彻底的变更并被加以重造(就像在《钦差大臣》里已经看到的那样),因此,想要在《死魂灵》里寻找真俄国背景,这就像试图根据在阴沉沉的艾尔西诺发生的那件小事形成对于丹麦的看法一样,都是徒劳的。而假如你想要“事实”,那么我们来了解一下,果戈理有什么样的外省俄国的经历。在波多尔斯克的一家客栈待了八个小时,在库尔斯克待了一个星期,其余的他是从旅行马车车窗里看到的,在这些经历之外再加上在米尔戈罗德、涅仁、波尔塔瓦——这些城镇全部都在乞乞科夫的旅行线路之外——度过的本质上是乌克兰人的青年时代的回忆。然而,看上去真实的东西是,《死魂灵》为仔细的读者提供了搜集的一批过分夸大的、分别归属poshlyaki和poshlyáchki的死魂灵,以果戈理特有的兴致和丰富的怪诞细节加以描绘,使得整个事情提升到了精彩的史诗的水平;而“诗”,其实是果戈理附加在《死魂灵》上的隐晦的副题。Poshlust有着些许光滑、圆润,而这个光泽,这些光滑的曲面图,吸引了艺术家果戈理。巨大的圆形poshlyak(这个词的单数形式)巴维尔·乞乞科夫吃着他拿来润喉的牛奶底部的无花果,或者穿着睡衣在房间的中央跳起舞来,而放在架子上的东西随着他古代斯巴达式的舞蹈不停地摇晃(最终他欣喜若狂地用他光脚粉红的后跟踢到了他丰满的屁股——他的真正面孔,从而把自己推进到了死魂灵的真正天堂),这些已经超出轻度poshlust范围的情景,只在单调乏味的外省环境中,或者小官吏渺小卑劣行径里可以发现。但是,即使是一个像乞乞科夫这样魁梧身躯的poshlyak,身上也不可避免有一处窟窿,一个裂隙,从这里你可以看到那蠕虫,那干枯的小蠢货蜷缩在用poshlust色彩涂抹的真空的深处。大量买进死魂灵这个想法一开始就隐约有些荒唐,——买进的所谓死魂灵即自从上一次人口普查以来人已经死去、而拥有者还要继续交付人头税的农奴,从而他们被赋予一种抽象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对于乡绅的口袋来说是具体地感觉到的,并且让这样的鬼魂的购买者乞乞科夫可以同样具体地加以利用。这种隐约而相当令人作呕的荒诞行径一段时间以来被错综复杂的阴谋诡计所掩盖。从道德上来说,在一个活人也可以合法购买和典押的国家里,乞乞科夫想买进死人并没有犯什么特别的罪。倘若我不是用国家销售、而个人不可以生产的普鲁士蓝涂抹在我自己的脸上,而是用土制的普鲁士蓝来涂抹,我的罪根本就不值得人们的咧嘴一笑,也不会有作家把他写成一场普鲁士悲剧。但是,倘若我把整个事件蒙上重重神秘色彩,并且炫耀犯下这一类罪恶必定具备的处理棘手难题的技巧,倘若我让一个饶舌的邻居偷偷看到了制作染料的坛坛罐罐因而被捕,并且遭到脸上涂了真普鲁士蓝的人的粗暴对待,那样一来我就罪有应得,会遭到嘲笑。尽管乞乞科夫是一个根本上是非真实的世界里的根本非真实存在的人物,但是他身上愚蠢的一面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犯下了一个又一个错误。想要从一个怕鬼的老妇那里买下死魂灵是愚蠢的;向一个爱吹牛的恶霸诺斯德廖夫提出一项亏本的交易是一件极不聪明的事。然而我要为那些喜欢书籍提供“真实的人”、“真实的罪行”和“寓意”(从冒牌的改革家的胡言乱语里引进的最讨厌的术语)的人再重复一遍,《死魂灵》帮不了他们的忙。由于乞乞科夫的罪责纯粹是习俗使然,他的命运绝不会激起我们任何情感上的反应。这是可以说明,那些在《死魂灵》里看到对现存条件的如实描绘的读者和批评家,是完全地、非常可笑地错误的又一个理由。但是若把臭名昭著的poshlyak乞乞科夫按照他应有的面貌来看待,即把他看作是果戈理特殊的尘世烦恼中活动的特殊种类的人,那么,这个典押农奴的交易中的欺骗行径所具有的抽象意义,就包含了奇怪的实质内容,从而与我们按照一百年前俄国特有的社会条件加以审视得出的结论相比较,开始富有更加重大的含义。他所买进的死魂灵不仅仅是写在一张纸上的名字。他们是已经死去的农奴,他们让果戈理世界充满了坚韧的骚动不安,充满了马尼洛夫或者柯罗博奇卡笨拙的精神,N城的家庭妇女、书中进进出出的无数其他平民百姓的笨拙的精神。乞乞科夫本人只不过是魔鬼廉价雇佣的代表,是冥府派出的旅行推销员,如想象中撒旦公司对他们的脾气随和、样子健康但是内心战栗、腐败的销售代表所称呼的那样,是“我们的乞乞科夫”。乞乞科夫所体现的poshlust是魔鬼的主要特性之一,我们不妨附带补充一句,果戈理对于魔鬼的存在的信仰,远比信仰上帝的存在更认真。乞乞科夫身上的盔甲窟窿,那个冒出隐隐约约难闻气味的(是蜜汁龙虾罐头被戳了一个窟窿,是哪个捣蛋的蠢货瞎摆弄了以后扔在食品储藏室里)生锈的窟窿,是魔鬼盔甲上不可或缺的隙缝。这是普遍存在的poshlust本质上的愚笨。

乞乞科夫从一开始就命定了要遭遇厄运,他略带着摇摆的姿势朝厄运走去,只有N城的poshlyaki和poshlyáchkis们才看得出他走路姿势的高雅并且觉着顺眼。他发表言简意赅的讲话(他绘声绘色的语调的隐约变化——说“亲爱的兄弟们”的颤音),是为了将他的真正意图淹没在哀婉动人的甜言蜜语中,在这样的重要时刻,他把“卑鄙的蠕虫”这个词儿用到自己身上,而且很奇怪,一条真的蠕虫正在啃噬他的重要器官,假如我们眯缝眼睛窥视他的圆滚滚的躯体的时候,这条蠕虫就会突然现身。这使我想起了旧欧洲的一个宣传汽车轮胎的广告牌,画的是完全由同心圆轮胎构成的一个人;同样,圆滚滚的乞乞科夫也可以说是一条巨大的肉色蠕虫紧密排列的褶皱构成的。

倘若伴随这部书主题的特殊而令人厌恶的性质得到传达,倘若我随机表述的poshlust的不同方面能联系起来以便形成一个艺术现象(其果戈理风格的主旨即poshlust的丰满),那么,《死魂灵》就不会是在描摹一个幽默故事或者一种社会谴责,因此就可以给予恰如其分的研讨。那就让我们把这部书的风格加以略微深入的研究吧。

3

“在省会N城一家客店的门口[这部书的开首这样写道]一辆小巧且相当雅致的弹簧宽敞折篷马车停下来,那是像退役上校、轮船上的安全官、拥有大约一百号农奴的乡绅一类的单身男子使用的马车——总之一句话是所有那些可以称为‘中等地位的绅士’的人使用的马车。在宽敞折篷里面坐着的是一位绅士,他的外表不能说是漂亮,但是也不能说难看:他不很壮实,但也不太瘦弱;你不能说他老,这就像你不能说他还年轻一样。他的到来并没有在城中引起轰动,也没有因此引发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不过在客店对过的零拷商店门口站着的两个俄国muzhiks交谈了几句,但是他们两个人的谈话是针对马车的,而不是说坐在马车里的人。‘你瞧那辆马车的轮子,’一个说,‘你说说看——那辆马车要是跑到莫斯科,能行吗,还是到不了?’‘准行,’另一个接话道。‘到喀山能行吗——我看跑那么远恐怕不行吧?’‘那不行,’——另一个答道。话说到这里就停了。而且,马车已经停在了客店门口,这时正好有一个年轻人过来,他穿一条斜纹布白色长裤,裤子很紧、很短,一件算得上是时髦的燕尾服,露出里面的衬衣前胸,别着一枚手枪状的图拉铜别针。年轻人转过头来,回头看了一眼这辆马车,伸手按住差一点被风吹走的帽子,继续走他的路。”

两个“俄国muzhiks”(果戈理式的赘述的典型例子)的交谈是纯粹带着疑问的思索——这是费舍尔·恩温和托马斯·扬·克洛威尔两个低劣的译本当然没有注意到的问题。这是一种简单形式的“是活着还是不活”的思索。两个交谈的人不知道这辆宽敞折篷是否要到莫斯科去,正如哈姆莱特不愿费心思去查明他是否可能没有把短剑丢失。这两个muzhiks对于这辆宽敞折篷要走的确切路线的问题并不感兴趣;真正让他们关切的仅仅是,要确定关于马车的轮子跑想象中的路途,还存在着想象中的不确定性这个空想问题;由于他们不知道从N城(一个虚构的地点)到莫斯科、到喀山或者到通布图的确切距离——因而不很关心,这个问题就被提高到了十分抽象的水平。他们体现了俄国人的惊人的创造能力,被果戈理自己的灵感如此漂亮地揭示的创造力,作空虚计算的能力。徒劳无益的想象是非常丰富的。这两个muzhiks的思索并没有看得见的事物作为依据,因此他们的思索不会产生有形的结果;可是哲学与诗歌就是这样产生的;寻找寓意的多事的批评家或许可以想见乞乞科夫的圆而胖必定是要倒霉的,因为那辆可疑的马车形象的圆代表了乞乞科夫身体的圆而胖。天才的多事者安德列·别雷事实上把《死魂灵》的整个第一卷都看成是一个轮辐模糊、绕轴旋转的封闭的圆,在圆胖的乞乞科夫心里封闭的圆每转一圈马车主题就出现一次。另一个特别的手法可以从一个碰巧路过的人的描述看出——那个年轻人被突然并且完全不相关地详细描绘:他出现在现场仿佛他要在书中待下去(如同果戈理这么多的小矮人似乎想待下去一样——结果还是没有)。换了他那个时代的其他的作家,接着的一段必定是这样开始:“伊凡,这就是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但是书中没有:一阵风打断了他的注视,接着他便走了,不会再提起他。接着一段里的看不清脸的侍者(他接待新到的客人的时候动作非常迅速,你看不清他的脸长得什么样),一会儿以后又看到了他,从乞乞科夫的房间下来,在楼梯上一边走一边在一张纸上写他的名字。“巴—维尔·伊—凡—诺—维奇·乞—乞—科夫”;这些音节有它的分类学上的意义,可以用来识别某一段楼梯。

在讨论《钦差大臣》的时候我很有兴致地归纳了活跃在背景里的那些外围人物。《死魂灵》里像客店侍者或者乞乞科夫的男仆(他有他自己的一股特别的气味,到了一间客房立即就会散发出来)那样的一些人物不大能算作那一类小人物。至于乞乞科夫本人以及他会见的乡绅,他们都共同拥有这部书的前台,尽管他们话不多,对于乞乞科夫冒险的前景也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影响。从严格意义的剧本创作来说,剧本中外围人物的创造主要依靠这个或那个人物之口,来提一提绝不会在舞台两侧出现的人。在一部小说里,次要人物缺少动作和台词还不足以让他们活在后台,因为小说里没有舞台脚灯来强调他们实际上不占据前台位置。然而果戈理还掌握另一个妙招。小说各种各样的比喻、比较以及情感的抒发构成了从属的句子,引出了他的小说的次要人物。我们面对着单凭言语形式就直接引出活生生的人的惊人现象。这里所举的也许是说明如何引出小说次要人物的最典型的例子。

“甚至天公也作出调整,来迎合环境:天色并不明媚,也不阴沉,而是呈现出一种蓝灰色,仿佛卫戍部队士兵破旧军装上才能见到的颜色,至于其他方面他们则是安分而不滋事的勇士,除非到星期天就会有点醉醺醺了。”

用明白的英语来表现这种激发生命活力的句法的曲线,沟通阴沉天空下的灰暗景色与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兵之间的间隔,在响亮的打嗝声中陪伴读者走到同一个句子色彩丰富的边缘,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果戈理的妙招是运用“vprochem”(意即“至于其他方面”,“余则”,“d\'ailleurs”)这个词语作为连接,这个词儿仅仅是语法意义上的连接词语,但是也担当了逻辑联系的功能,凭借单独一个词儿“士兵”,隐约就有了理由并列加上“安分而不滋事”这个词语;而一旦“vprochem”这座假桥完成了它的魔力作用,这些性格温和的勇士就跨过桥去,一边步履踉跄,一边唱着歌踏入了我们已经熟知的外围人物的存在之中。

在乞乞科夫出席省长家的宴会时,偶然被提起的在辉煌灯火下簇拥在搽了粉的女人四周、穿黑色外套的绅士们,引出了表面相当率真的嗡嗡叫的苍蝇比喻——紧接着又一个生命闯入眼帘:

“黑色的燕尾服在飘忽、晃动,时而分散,时而聚集,时而在这边,时而在那边,宛如在炎热的七月天老女管家[这就是我们要看到的],站在洞开的窗子前敲打糖块并分割成晶亮的小块,于是招来苍蝇在晶亮的白色糖块上方飞舞:所有的孩子[现在是第二代人!]围在她的身边观望,好奇地盯着看她粗糙的手的动作,而轻盈的空气中孳生了在空中[果戈理风格里根深蒂固的那些重复手法之一,每一个段落多年的修改都无法将它们根除]飞舞的成群的苍蝇,它们大胆地飞进屋子里,俨然是家中的霸主[或者照字面理解:‘十足的女主人’,‘polnya khozyaiki’,这个说法克洛威尔版伊莎贝尔·佛·哈普古德译本错译为‘胖主妇’],欺负老妇的模糊视力并利用强烈的日光照着她的眼睛的便利,乘机分布在精制白糖上,时而分散,时而密集簇拥。”

我们将会注意到,一面是阴沉的天气加上醉醺醺的士兵的生动描绘在尘土飞扬的郊外结束(那是拧耳朵的人乌霍夫约托夫的天下),一面是模仿荷马式的杂乱比较,采用苍蝇的明喻,把一个完整的圆圈画成,而在翻完一个复杂而危险的筋斗以后,且没有像其他善于玩杂技的作者那样在底下张开一张保护的网,果戈理设法又扭头回到开头的“时而分散,时而聚集”。几年前在英国一场英式橄榄球赛上我看到奥勃伦斯基把球踢起来,但是球一飞出他又改变了想法,于是冲出去用双手又把球抢回来……这样的一种技巧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也表现了一下。毋庸赘述,所有这些(实际上是整段整页)都被托·费舍尔·恩温先生删去,而且他让斯蒂文·格莱厄姆先生感到“非常高兴”(参看一九一五年伦敦版前言),因为他同意再出版《死魂灵》。附带说一下,格莱厄姆认为“《死魂灵》即俄国”,果戈理“已经成了富翁,可以在罗马和巴登巴登过冬”。

乞乞科夫的马车到达柯罗博奇卡夫人家门口的时候,迎接他的狗的狺狺原来也一样丰富多彩。

“在此同时,狗狗们以各种各样的声调精力充沛地大叫:其中有一只,仰起头来,非常认真地大叫,仿佛它花的力气得到了丰厚的报酬;另一只则像你们村子的教堂司事,敷衍了事,草草地叫几声;介于两者之间的叫声就像邮车摇的铃,那可能是一只小狗一阵阵尖锐的声音;比这样的叫声更听得分明的是一个低沉的声音,那可能是狗性倔强的老家伙的叫声,因为它的嗓音就像教堂合唱队深沉男低音那样粗哑,在协奏曲正在进行之中的时候,男高音声部紧张地踮起脚来急于要发出最高音,所有其他的人,也都仰起头来引吭高歌——而只有他一个人把胡子拉碴的下巴紧压住领结,双膝向前突出,几乎要碰到地上,发出他的低音,使得玻璃窗都要振动,哗啦啦地响。”

于是一只狗的叫声引出了一个教堂唱诗班。在另外一段里(里面说巴维尔到了索巴凯维奇家),说到一个音乐家的诞生,情况更加复杂,不禁让人想起了“阴沉天气里的醉醺醺的士兵”的比喻。

“当他的马车停在门口的时候,他注意到在一个窗口几乎同时出现两张脸:一张是女人的脸,她戴一顶系着缎带的帽子,脸狭长像一根黄瓜;另一张是男人的脸,大而且圆,活像摩尔达维亚南瓜,叫作gorlyanki,我们精致的乡下balalaika就用它来制作,两根弦的轻balalaika,是一个动作灵巧的乡下小子的炫耀之物和宝贝,他刚满二十岁,是他那一行里最内行的人,擅长利用牙齿吹口哨,朝着围在他身旁、有着白净胸脯和白净脖子的乡下姑娘眨眼,因为她们要听他拨弄两根弦的精妙声音。”(这个年轻的乡巴佬在伊莎贝尔的译本里变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多情少年,一边走一边像花花公子似的眨着眼”。)

要从索巴凯维奇的大脑袋引出一个乡村音乐家,这个句子里采用的手法包括三个阶段:先把那个大脑袋比作一种特别的南瓜,然后把那个南瓜转换成一个特别的balalaika,最后把balalaika放到一个乡下小子的手上,于是,他两腿交叉(一双崭新的高统靴)坐在一根圆木上,在夕照里的金色的小东西和美丽的姑娘们的包围中他开始轻轻地拨弄。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这一处引申开来的抒情文字,是由一个在粗心的读者看来似乎是本书最平淡无奇、最古板的人物的出场所引发的。有时候因采用比喻而出现的人物,急于要投身书中的生活,结果反而致使这个比喻有趣地走了样:

“据说,一个将要淹死的人会抓住最小的木头碎片,因为当时他心里没有镇定地去想一想,就连一只苍蝇也别想停在上面,更何况他的体重不说两百磅也有一百五十磅。”

那个不幸的沐浴者,不停地、神秘地成长,汲取这个比喻的精华,体重增加,身体发胖,他到底是谁?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是他差一点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样的外围人物为了维护他们的存在所采用的最简单的办法是,在作者借助非常引人注目的细节来强调这个或那个情况或情势时,将他的特有方式利用起来。这幅图画于是便栩栩如生,开始了自己的生命——颇像赫·乔·威尔斯的小说《肖像》里的画家在画目光斜视的摇手风琴的人时,用绿色的颜料这里敲一下,那边泼一点,他画的肖像便活起来,乱成一堆。注意观察,比如第七章的结尾,这样写的意图是要传达夜幕降临一座平静的外省城市时给人的印象。乞乞科夫在与地主圆满做成死农奴的交易又受到这个城的知名人士的款待之后,醉醺醺地上床歇息;他的车夫和他的仆人悄悄地溜出去开怀痛饮,后又跌跌撞撞回到客栈,非常谦恭有礼地相互扶着,也都很快上床歇息。

“……发出非常响亮的鼾声,与隔壁房间他们主人尖细的鼻音遥相呼应。不一会儿一切都平静下来,沉睡笼罩了整个客栈;只有一盏灯还点着,那是一个陆军少尉房间的小窗照出来的灯光,他刚从里亚沙恩到这里,他显然是一个热情的业余靴子爱好者,因为他已经买到了四双,现在还是要试穿第五双。他时不时走到床边仿佛他意欲脱下靴子躺下来;但是他就是不能脱;确实这双靴子做工非常好;好长时间了他还在不停地转动他的脚,审视做工精细、式样漂亮的后跟。”

这一章就这样结束了——那个少尉还在那里试穿他的不朽的长统靴子,烛光通明,皮革锃亮,在一个梦幻的夜的深处,一个沉寂的城里,在唯一亮着灯光的窗子里。我从来没有读到过如同这“靴子狂想曲”般抒发的夜的寂静。

同样的不由自主的抒发出现在第九章,这一章中作者特别用心地传达振奋人心的骚乱,那是围绕着收购死魂灵的谣传在全省各地起来的。乡绅们这么多年来就像蜷缩在地洞里的许许多多鼹鼠,眨眨眼睛,爬出洞来: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叫西索伊·巴甫奴特耶维奇的人,和一个名叫麦克唐纳德·卡洛维奇的人[至少可以说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不过也有必要在这里突出这个人完全脱离生活,因此是虚构的,好比是梦中之梦],以前谁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情况;又细又高的瘦长个儿[照字面上说起来:‘某一个很高很高个子的人,个子这么高,从来没有看见过’]手上还留有枪弹伤……”

也就在同一章,果戈理先是详细解释他不会指名道姓,因为“无论起一个什么名字,在我们的帝国——确实是幅员辽阔——不知哪一个角落肯定会冒出叫这个名字的一个人来,他一定会非常生气,指责作者鬼鬼祟祟,目的很清楚,就是要来摸情况”,解释了一番以后,两个女人一旦张嘴谈论乞乞科夫的神秘使命,她们就没完没了,他已经无法拦住她们说出他们的名字来,仿佛他书中的人物真的失去了控制,泄漏了他想隐瞒的事。附带说一下,有些段落冒出许多的小人物,遍布整页(或者说骑在果戈理的笔杆上,就像巫婆骑着扫把),其中有一段奇怪而不合时代地让我想起了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的某种语调和风格特色(不过斯特恩也用过唐突提问、根据情况回答的方法)。

“然而我们的主人公在说话的时候对此[即在一间舞厅里他满嘴说教、喋喋不休,让一个年轻女子感到厌烦]完全没有感觉,他还是不停地对她说着他在各处类似的场合都说过的种种有趣事情。[在何处?]在辛比尔斯克州首府,在索夫隆·伊万诺维奇·贝茨佩奇诺伊的家中,他的女儿阿德莱达·索夫诺夫娜也在场,还有她的三个嫂子玛丽娅·加夫里洛夫娜、亚历山德拉·加夫里洛夫娜以及阿黛尔海达·加夫里洛夫娜;在奔萨州首府甫洛尔·瓦西里耶维奇·普伯顿诺斯多伊家;在他兄弟家,在场的还有以下这些人:他的小姨子卡特琳娜·米哈伊洛夫娜以及她的表妹罗莎·费德洛夫娜和艾米里娅·费德洛夫娜;在维亚特卡州首府,在皮奥特·瓦森诺夫耶维奇家,在场的还有他儿媳妇的妹妹佩拉吉娅·叶高洛夫娜,还有一个侄女索菲娅·洛斯蒂斯拉夫娜和两个同父异母姐妹:索菲娅·亚历山德洛夫娜和马克拉图拉·亚历山德洛夫娜。”

这里的有些名字有着奇怪的外国血统(这里都是半德国血统),那是果戈理通常用来传达远亲意识和因为模糊而产生的视觉扭曲感的;奇怪的混杂的名字适合于两个形态的人或者尚未成形的人;而贝斯佩奇诺伊老爷和普伯顿诺斯多伊老爷好比只是略微有点醉的名字(意思分别是“漠不关心”和“诸事顺遂”),而上列名单里的最后一位是我们钦佩已久的俄罗斯苏格兰人轻声说出来的梦中胡话的典范。真难以想象,我们必须有什么样的思想才能在果戈理的身上看出“自然主义流派”的先行者和“描绘俄国生活的现实主义画家”。

不仅是人,而且甚至物,也沉浸在这些放纵的术语游戏中。注意,N城的官吏给他们打的牌也起了昵称。Chervy意即“红心”;但是它的发音也很像“蠕虫”,由于俄国人为了要加强感情色彩在语言上有把一个词儿拼命拉长的喜好,这个词儿就变成了chervotochina,它的意思是虫吃过的果核。Piki——“方块”——法语叫piques——变成了pikentia,有了一个仿拉丁语的滑稽词尾;或者他们造出了诸如pikendras(假造的希腊语词尾)或者pichura(约略有如鸟类学色彩的词汇),有时候扩展成为pichurishchuk(好比是鸟变成了古时候的蜥蜴类爬行动物,从而逆转了自然进化的秩序)。这些古怪名字大多数是果戈理自造,其十足庸俗性和不自觉性吸引了他,于是他拿来作为揭示使用者的心态的一个精妙手段。

4

一幅网目版画,一边是用最细的网版制作的,一边是采用普通报纸复制插画的粗网版制作的,倘若作一对比,两者的效果是不同的。人类视觉与昆虫小眼面看到的形象之间的差别,可以与这两者之间的差别相比较。果戈理观察事物的方法与普通读者和普通作家观察事物的方法之间的差别,也可以作同样的比较。在他以及普希金出现之前,俄国文学是视力模糊的。俄国文学观察到的是理智指导下的轮廓:它自己看不到色彩,而仅仅是采用欧洲从古人那里继承的全盲的名词和导盲犬一样的形容词的陈腐组合。天空是蓝色的,黎明是红色的,树叶是绿色的,美人的眼睛是黑色的,如此等等。是果戈理(以及他之后的莱蒙托夫和托尔斯泰)第一次看到了黄色和紫色。日出的时候天空可以是淡淡的绿色,或者说在万里无云的天气里雪可以是深绿色,这在你的所谓“古典”作家听起来仿佛是异端邪说中的胡说八道,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十八世纪法国文学流派的僵化因袭的色彩体系。因此,几个世纪以来描写艺术的发展是根据视觉来处理的,并且带来好处,小眼面的眼睛成了自成一体而且非常复杂的器官,于是,没有活力、黯淡的“既定颜色”(取“idées recues”之义)逐渐有了色彩明暗深浅的细微差异,并能容许新的奇妙应用。我感到疑惑,是否有作家,毫无疑问不是在俄国,之前曾经注意过,我举一个最突出的例子,树下地面上移动的光和树荫的图案,或者注意过阳光和树叶变的颜色戏法。下面引述的《死魂灵》里描绘的普鲁什金家的园子让俄国读者感到无比惊讶,那情形跟马奈的画让他那个时代思想陈腐的门外汉惊讶不已如出一辙。

“一片辽阔的旧园子,在屋后延伸,一直伸展到庄园外,消失在田地之间,尽管园子杂草丛生、高低不平,但是就是这一片园子,似乎赋予这片广袤的土地某种新鲜感,荒野生气勃勃,只有这片园子看上去完全是景色如画。树木茂密,肆无忌惮地生长,树顶连成一片,如团团绿色的云,在天上飘浮,形成不规则的绿荫穹隆。一棵白桦树大概是被大风或者闪电劈去了树梢,粗大的白色树干,在浓密的绿叶之间伸出来,在半空中显出了它的粗壮和光滑,颇有点像匀称闪烁的大理石圆柱;斜向断裂、尖锐的裂口,没有形成一个柱头,而是向上一直延伸,露出一抹黑色,与它的雪一样的白色形成强烈的对照,仿佛戴了头饰,或是一只深色的大鸟停在上面。一串串酒花藤勒死了底下的接骨木、桉树和榛木树丛,一路攀登,爬满了篱笆的顶部,然后终于往上爬去,缠绕着那棵被截断的白桦,已经爬到了树的一半高。爬到白桦树干一半的时候,藤蔓就倒挂在那里,并且已经开始缠住其他树的树梢,有的藤蔓相互缠绕的一圈圈触须和细小的攀爬的钩子悬在空中,在风中轻轻摇荡。绿荫丛中有一处处豁口,漏进强烈的阳光,照见了树丛之间不透光的深处,就像张开黑洞洞的大嘴;这一片景色都被阴影笼罩,人们在这一片幽暗的深处能见到的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一堵倾塌的矮墙,一座摇摇欲坠的避暑别墅,一棵衰老的柳树中空的树干,柳树后面长着一片短而粗的浓密灰白的莎草,在这无法穿透的原始林地里横七竖八铺在地上的干枯的树枝和树叶,最后,一棵枫树从一旁伸出一根新枝,上面长满了绿色的树叶,在一片树叶的下面一缕阳光终于想尽办法潜入深处,出人意料地把那一片树叶变成一个半透明且华丽的稀奇东西在浓密的幽暗中发亮。

“就在园子的边上,耸立着几棵大山杨树,傲然挺立,俯视着其他的树,颤动的树梢托起乌鸦的大巢。这些树有几棵的树干上悬挂着已经折断、但是还没有完全断开的树枝,连同已经枯萎的树叶。总之,一切都很美,无论是自然还是艺术,都无法单独创造,是两者结合在一起才能造就的美,自然用她的凿刀最后修饰人的创造(那往往是他多年累积起来的),消除了巨大的堆积,既抑制了天然明显的齐整,也避免了可悲的豁口,将荒凉的背景暴露无遗,给在齐整匀称和得体的荒凉中生成的一切带来奇妙的温暖。”

我并不想说我的译文尤其优秀,也不想说译文的拙劣之处是因果戈理原文文法凌乱,但是至少译文在意义上是准确的。看一看在我之前的译者将这一段妙文译成的糟糕英文是很有些意思的。以伊莎贝尔·哈普古德(一八八五年)译本为例。她不管怎么说是试图全文照译了,但是译文错误百出,把俄国的“birch”(白桦)译成了没有地域特色的“beech”(山毛榉),“aspen”(山杨)成了“ashtree”(白蜡树),“elder”(接骨木)成了“lilac”(丁香),“dark bird”(暗色的鸟)成了“blackbird”(黑鸟、紫色鹩哥),“gaping”(ziyavshaya,张大嘴)成了“shining”(它的意思应该是siyavshaya,发亮),等等,等等。

5

人物各不相同的性格特点帮助他们仿佛以球形的方式扩展到书的最远区域。乞乞科夫的气质继续在扩散,他的性格特点体现在他的鼻烟盒和旅行箱上;体现在那个“镶嵌珐琅的银鼻烟盒”上,他总是大方地拿出鼻烟盒递给每一个人,人们可以注意到鼻烟盒的底下放着两朵紫罗兰,用来增添香味(正如他每到星期天的早晨就要在他尚未完全进化的臭躯体上喷古龙水,他的躯体白而胖,颇像一条胖乎乎的木蛀虫——来自他隐瞒的过去所从事的走私生意最后一股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因为乞乞科夫是一个骗子,是一个幽灵,包裹了酷似匹克威克的圆滚滚的皮囊,并且借助地狱居住者怪鼻子爱闻的感伤香水,竭力要抑制他浑身散发的那个噩梦城的腐臭(远比他那喜怒无常的仆人身上“天生的臭味”难闻得多)。还有那个旅行箱:

“作者觉得可以肯定地说,他的读者当中有一些人很好奇,想知道这个箱子的布局和里面的摆放安排。他很想满足读者的好奇,觉得没有理由不满足他们的欲望。那好吧,这就是箱子里的摆放安排。”

果戈理预先没有提醒读者,下面要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箱子,而是地狱的一环,是乞乞科夫胖乎乎的灵魂的翻版(也没有预先提醒,他,即作者,接着要做的事是要在活体解剖实验室里,在明亮的灯光下,暴露乞乞科夫的内脏),接着他这样写道:

“中央是一个肥皂盒[乞乞科夫是魔鬼吹出来的肥皂泡];肥皂盒的外边是插剃刀刀片的六七个狭小间隙[乞乞科夫的圆脸颊始终像丝绸一般光滑:一个假的小天使],然后是两个方形的壁龛一样的凹入位子用来放撒沙匣和墨水台,小槽是放钢笔、蜡封等所有长条形东西的[搜集死魂灵要用的文具用品];然后是各式分隔的空间,有带盖子的,有不带盖子的,用来放短一点的东西;这些分隔的空间里放满了名片、葬礼通知单、戏票以及藏起来作为纪念品的小条子[乞乞科夫的社交小投机]。有各式分隔空间的整个上面一层都可以取出,这样下面就是一叠叠纸张占据的空间[纸是魔鬼使用的主要交流工具];然后是装钱的隐蔽的小抽屉。这个抽屉可以从旅行箱的边上不显眼地拉出[乞乞科夫的心脏]。箱子主人可以很迅速地把这个抽屉拉出、推进[心脏收缩和舒张],动作非常快,根本无法说清里面放了多少钱[就连作者也不知道确切数目]。”

安德列·别雷在追踪一条在真天才的作品里才找得到的奇怪的潜意识线索时指出,这个箱子是乞乞科夫的夫人(但是乞乞科夫另一方面与果戈理所有弱智主人公一样也是性无能的),这情形与《外套》里的披风是阿卡基的情人,《伊凡·斯邦卡和他的姑妈》里的钟楼是斯邦卡的岳母是一样的。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指出,书中唯一女地主的名字“地主婆”柯罗博奇卡意思即“小箱子”——实际上,是乞乞科夫的“小箱子”(让人想起莫里哀《吝啬鬼》里的阿巴贡有一声激动的喊叫:“Ma cassette!”);在描述柯罗博奇卡在关键时刻赶到城中这一情节的时候,作者采用了箱子的专门语言,与上面引述的关于乞乞科夫灵魂的细致入微的剖析是非常契合的。顺便提醒一下读者,要真正鉴赏这些段落,因这些偶然提及的婚姻关系之故,读者可能会错误地联想起来的任何弗洛伊德的胡言乱语,都必须忘得一干二净。安德列·别雷从揶揄一本正经的心理分析家中,获得无穷乐趣。

我们将首先要指出,下面这一个精彩段落的开头(也许是全书最精彩的段落)所提及的夜引出了一个次要人物,就像描述酷爱靴子的人的那一段一样。

“但是在此同时,他[乞乞科夫]在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坐着,心里很是烦恼,连觉也睡不好,一个劲地咒骂诺斯德廖夫[他就是到处传扬乞乞科夫的奇怪交易、搅得市民们心神不宁的第一人],连带咒骂诺斯德廖夫的所有亲戚[从我们的国骂中自动生出来的‘家谱’],一根油脂蜡烛的微光在晃动,烛芯四周早已结了黑色硬块,随时都会熄灭。深沉的黑夜侵入他的窗户,随时都会在拂晓到来的时候隐现为蓝色,远方的雄鸡们呼啸,啼叫声遥相呼应[注意‘远方’一词的重复还有可怕的‘呼啸’:乞乞科夫发出一声细长、带鼻音的呼啸声,他睡着了,世界变得模糊、陌生了,鼾声与双重遥远的雄鸡啼叫混杂在一起,而这时候句子本身扭动了一下,引出了一个似人非人的人],在这个沉睡的城的某一个处,偶然出现了一件起绒厚呢外套——一个可怜人穿着那件外套[我们所要说的就是这件],身份或等级未知,此人只知道一件事[文中的动词用的是阴性,与‘起绒厚呢外套’的阴性一致,仿佛它篡夺了人的位子]——那条[通向酒店的]小道,天哪,是无忧无虑的俄罗斯民族如此彻底地开辟的,——在此同时[即在这个句子开头的那个‘在此同时’],在这个城的另一头……”

我们现在先停一会儿,借机看一看那孤独的路人,他未剃胡须的下巴发青,鼻子发红,他可怜的样子(与乞乞科夫的心烦意乱相对应)与那个充满激情的梦想者全然不同,在乞乞科夫睡得正香的时候,梦想者在把玩一只靴子。果戈理接着写道:

“……在这个城的另一头一件事正发生,这件事将会使我们的主人公的命运变得更糟。那就是:辘辘经过这个城的偏僻街道和小巷的是一辆外形很奇怪的马车,模样到底像什么恐怕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它既不像一辆tarantas[一种最简易的旅行马车],也不像一辆轻便折篷马车,不像一辆弹簧宽敞折篷马车,因为实际上它倒更像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大西瓜装了轮子[现在出现了与圆胖的乞乞科夫的箱子的描述的某种微妙呼应]。这个西瓜的两边,即,马车的门上,还有先前黄色油漆残存,而且由于门的把手与锁都是用绳子随便缚住,因此门关不伏帖。西瓜里装满了摩擦轧光印花棉布的垫子,小垫子、长垫子、普普通通的垫子,塞满了装着一条条面包和像kalachi[钱包形状的面包卷]、kokoorki[鸡蛋和奶酪馅的小圆面包]、skorodoomki[水果布丁]以及krendels[一种放大的kalach,形状像大写的B,味儿浓郁,裱花]这样的好吃的东西。一个鸡肉馅饼和一个rassolnik[一种掺杂的内脏杂碎馅饼]甚至就放在马车顶上,一眼便看得出来。车子后面的板上坐着一个人,他以前可能是一个男仆,穿一件土布杂色短外套,胡茬有些花白,是通常被称为‘boy’的人(尽管他恐怕已经五十开外)。铁压板和生锈螺丝的咔啦声和吱嘎声把城的另一头站岗的警察吵醒了[又一个人物以最果戈理的方式在这里诞生了],他举起长戟,大吼一声:‘谁在那儿?’把自己从沉睡中惊醒,但是等到他明白过来并没有人经过,只是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隆隆声[梦中的西瓜经过梦中的城],他伸手就在衣领上抓住一只令人讨厌的家伙,走到风灯下,把它放在大拇指指甲上掐死了[也就是说,用同一只手弯曲的食指指甲把它压烂,那是俄国人处置本国大跳蚤的通行做法],掐死了跳蚤以后,他把长戟放在一旁,又打起盹来,这是他那个级别的警察规矩许可的[这时果戈理又赶上了当时为了要应付站岗的警察放过的马车]。套车的马前蹄不时打滑,这不仅是因为马没有钉马蹄铁,还因为马儿很不习惯城里的光滑路面。摇摇晃晃的马车一会儿往左拐、一会儿往右拐,拐过几条街道之后,终于拐进了经过一个叫尼古拉那涅多底契卡赫小教区教堂的一条黑暗小巷,在protopopsha[大司祭的妻子或者遗孀]家门前停下来。一个包着头巾身上裹得暖暖的年轻女仆跳下宽敞折篷马车[这是果戈理的典型手法:现在这辆说不清是什么样的马车到达了目的地,到了一个比较实在的世界,这辆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说确定类型的马车现在变成了一辆类型很明白的马车了],举起两个拳头在门上嘭嘭地敲起来,她的力气之大恐怕男人都很嫉妒;那个身穿杂色外套的‘boy’慢吞吞地下来得晚了一点,因为他在车上睡得像死人一样。接着是一阵狗叫声,终于大门洞开,把那辆赶路的家伙吞没了,尽管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周折。马车拉进了一个狭小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短棍木柴、鸡笼和各种各样的笼子;这时马车里下来一位太太;这位太太是一位十等文官的遗孀,本人亦是一个地主:柯罗博奇卡夫人。”

柯罗博奇卡夫人像灰姑娘,这就与巴维尔·乞乞科夫像匹克威克如出一辙。她乘坐的西瓜绝对不能说与童话里的南瓜有任何关系。这个西瓜是在她下来之前那一刻变成一辆宽敞折篷马车的,那可能也与雄鸡的啼叫变成了呼啸的鼾声是同一个理由。人们可以这样假定,她的到来是通过乞乞科夫(在他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睡着的时候)做的梦看到的。事实上她确实来了,但是,她的马车的出现略微被他的梦歪曲了(他所有的梦都受到他箱子里隐蔽抽屉的记忆的支配),而假如这辆马车最终变成了一辆宽敞折篷马车,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来的时候乘的也是一辆宽敞折篷马车的缘故。除了这些方面的变形之外,这辆马车是圆的,因为白而胖的乞乞科夫自己就是一个球体,所有他的梦都围绕着一个永恒的中心旋转;同时她的马车也是他的有点圆形的旅行箱。这辆马车的布局和内部设置的暴露也与旅行箱的情形极相似,是逐一显现的。长形的垫子就是旅行箱里的“长形东西”;花色糕点是与巴维尔留存的琐细纪念品相对应的;那些匆匆记下记录觅得的死魂灵的文件就是穿杂色外衣的昏睡的农奴所神秘地体现的;而秘密的小抽屉,乞乞科夫的心,则产生了柯罗博奇卡她本人。

6

在讨论比喻产生的次要人物的时候,我已经隐约提到过一阵抒情之风,那是紧接着不动感情的索巴凯维奇的一张大脸的出现而生成的,因为从他这张大脸上,就像从一个丑陋的大茧里,飞出了一只色彩鲜艳的秀丽飞蛾。问题是,非常奇怪,尽管索巴凯维奇态度严肃、身材魁梧,但是他却是书中最富有诗意的人物,不过这样的说法也许需要作一些解释。首先下面说的是他这个人的象征和特点(按照家具摆设的形式来描述)。

“乞乞科夫在扶手椅上坐下来,看看四周的墙壁,注视着墙上挂的画。所有画中的人物都是强壮的家伙——平版印刷的希腊将军全身画像:穿着红色裤子的华丽军装、鼻子上搁着一副眼镜的马夫罗科扎托,以及米亚乌利斯、卡纳里斯。所有这些英雄大腿粗壮、髭须浓密,让人见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在这些希腊壮汉的中间,不知出于何种理由,也不知为了何种目的,有一个位置是放纤弱瘦小的巴格拉季昂[著名俄国将领]的画像的,在一个小得可怜的镜框里,他傲然挺立在他的小军旗和大炮之上。紧挨着的又是一个希腊著名人士,那就是女英雄波勃琳娜,她的两条腿比装饰现代客厅的任何一个花花公子的整个身体还要粗壮。由于主人自己是一个强健壮实的人,因此,他显然希望他的房间也要布置强健壮实的人的画像。”

可是就这样一个理由吗?索巴凯维奇喜欢富有传奇色彩的希腊人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难道他那壮实宽大的胸膛里就没有隐藏着一个“纤弱瘦小的”的诗人吗?因为在那个年代的富有诗人个性的俄国人心里,没有什么能比对拜伦的追求激发出更强烈的情感了。

“乞乞科夫又观察房间的四周:房间里的一切都极其牢固而笨拙,颇有点像房主本人。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张胡桃木的写字台,由四条非常滑稽的腿支撑——十足是一只熊的样子。桌子、椅子、扶手椅——一件件都是非常笨重、很不舒适的家具;总而言之,每一件家具,每一把椅子似乎都在说:‘我也是索巴凯维奇!’或者说:‘我也非常像索巴凯维奇!’”

他吃的食物是专门给粗野的巨人吃的东西。假如要吃猪肉,那就要把整头猪搬上桌来,假如要吃羊肉,那就要把整只羊送上来;假如要吃鹅肉,那就要端上整只鹅。他对待食物的方式有一种原始诗的意境,而假如可以说存在着烹饪学的韵律,他的正餐格律就是《荷马史诗》的格律。他只要稀里哗啦一会儿工夫就能解决半片羊脊肉,接着又只需几大口就囫囵吃下一盘盘的美食——比盘子还要大的油酥馅饼,一个大得像小牛犊一样的火鸡,塞满了鸡蛋、大米、肝以及其他丰富的原料——所有这些都是这个人的象征、外壳和天然装饰品,从而以福楼拜赋予最喜欢用的形容词“Hénorme”的那种声音沙哑的深长意味,体现了他的生活。索巴凯维奇吃食物是要动用厚钢板和大砍刀的,因此他的太太在餐后为他准备的花式果酱他不会去碰一碰,如同罗丹对于闺房里摆放的精致小玩意儿会不屑一顾一样。

“那个躯体里似乎根本就没有灵魂,或者说即便他有灵魂,这灵魂也不在该在的地方,而是像不死的加谢伊[俄罗斯民间故事里的残忍可怕的人]的故事里说的一样,灵魂是在山的那一边,藏在厚实的地壳里,地壳深处发生的任何一点可能的移动都不会造成地面上的震动。”

7

“死魂灵”复活过两回:第一回是借助索巴凯维奇之力(他把自己的大而笨的特点赋予了他们),第二回是乞乞科夫所为(借作者的抒情之助)。下面是第一种方法——索巴凯维奇在推销他的货色:

“‘你就考虑一下:比如,造马车的米海耶夫怎么样?你想一想,他过去造的马车每一辆都装有弹簧!我提醒你,那可不是莫斯科造的那种马车,跑上一个小时就散架了,而是结实得很的,我告诉你,而且他还会做内部装饰,外部喷漆!’乞乞科夫开口说话,米海耶夫再好,他也早就不在人世了;可是索巴凯维奇,正像他们所说,一提起这个话就来了兴致;于是便滔滔不绝了。

“‘或者拿木匠斯杰潘·普洛加来说。我可以用我的脑袋担保,你到哪里都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上帝呀,这个人力气多大!要是他当过卫兵,他真是会要什么有什么:这个人身高七英尺多!

“‘这一回乞乞科夫又要说普洛加也已经死了;但是索巴凯维奇似乎已经像河水决堤一样: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容不得你插嘴,你只有听的份。

“‘还有泥瓦匠米柳什金,哪一家的炉子他都能砌!还有鞋匠马克西姆·特里亚特尼科夫:他拿起钻子只要钻一下,一双靴子就给你做好了;多漂亮的一双靴子——拿在手里你会感激万分;尽管做了这么好的活,他还是滴酒不沾。还有耶勒梅伊·索洛科普雷钦——他可以把所有其他的人都比下去:他到莫斯科去做生意,每次单单缴给我的税就有五百卢布。’”

乞乞科夫竭力与这个奇怪的人争辩,说他是在推销并不存在的货品,而这个人现在也冷静了一点,承认这些“农奴”都已经死了,但是接着他又激动起来。

“‘当然他们都已经死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今天活的农民又有什么用?他们算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是苍蝇罢了——不是人!’

“‘没错,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可以说是存在的,而其他的人不过是凭空说说的。’

“‘确实是凭空说说的!要是你见过米海耶夫……啊,是啊,你是不可能再见着他们哪一个人了。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这个房间的门也别想进得来。他那两个宽大的肩膀的力量比一匹马还大。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一个凭空想象的人!’”

这样说着,索巴凯维奇转过脸来望着巴格拉季昂的画像,仿佛在听取他的高见;后来,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了好一阵子,两个人就要达成协议,气氛严肃、大家都没有话说的时候,“在墙上俯视的长了一个鹰钩鼻的巴格拉季昂,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的交易有了一个最终结果。”索巴凯维奇忙个不停时,是我们最接近他灵魂的一刻,但他乡巴佬性格里的奇妙抒情气质,在乞乞科夫审核身材魁梧的乡绅卖给他的死魂灵名单时,进一步显现出来。

“然而没过多久,他正审视名单上这些农民特有的名字,心想他们确实曾经是农民,曾经辛辛苦苦,也曾经开怀畅饮,他们都耕过地、运过货,也曾欺骗过东家,或者简单地说,也许都曾经是地地道道的muzhiks,这时候,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心头油然而生,然而他又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每一张名单似乎都有它的特别之处,因此这些农民似乎自身都具有特别的性格。几乎所有属于柯罗博奇卡的农民名字都带有绰号。普鲁什金的名单的特点是简单扼要,他的名单上许多农民只有教名的开首音节,加上父系的姓,后面就是几个点。索巴凯维奇的名单让人看了觉得特别完整、详细……‘天哪,’乞乞科夫心里说道,突然发出卑鄙小人的感慨,‘你们有多少人都拥挤到这里来了!你们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朋友?’[他想象着他们的日子,结果这些已经死去的muzhiks把圆而胖的乞乞科夫推到一旁,一个一个活了,站出来自报家门。]‘啊,这是他,斯杰潘·普洛加,一个彪形大汉,他原是可以做一名卫兵的。我心里猜想你到过许多个省份,腰间插着一把斧子,肩上挂一双靴子[俄罗斯农民节省鞋子的一种方法],吃的是值一个戈比的面包和几个戈比的鱼干,而每一回带回的,我猜想,[给你的东家]装在你钱袋底下的大约一百个银卢布,或者也许是缝在帆布裤子里、塞在鞋子里的几张钞票。你是怎么死的?你有没有爬到教堂圆屋顶上,为了要多挣些钱[修屋顶的工钱],也许你拴着绳子一直爬到屋顶的十字架上,你有没有从屋顶十字架的横档上滑下来,摔在地面上,脑袋开花,[而你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同伴]站在附近,只是搔着脑袋,叹息道,“唉,小子,你肯定是摔下来了”——说罢他便在自己腰上拴一根绳子,爬上去顶替你……’

“‘……还有你呢,葛里高利·多耶沙伊纳多耶德什[名字的意思是把马车拉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你有没有做过跑运输的苦活,弄到了troika[三匹马]和一辆韧树皮包盖的篷顶马车,你就离乡背井,离开了你的窝,去运送跑集市的生意人?你在路上有没有向上帝自首交出你的灵魂?你有没有看中一个丰满红润的漂亮女人,她的男人在外面当兵,为了她你与你的同伴争风吃醋,结果被他们杀了,是吗?还是因为你的一双皮手套和三匹矮脚壮马让一名强盗心生歹念,在森林小路上把你害死了?还是你躺在床板上胡思乱想了一阵子之后,突然起身要到小酒店去,心里还在想入非非,接着就径直踩进了河上的冰窟窿里,再也见不到人了?’”

“涅奥乌瓦沙伊科里托”(是“轻蔑”和“猪食槽”的奇怪结合)这个很长的俗气名字,让人联想起最后降临在这个人头上的那种死法:“你倒在路中央睡着的时候,一辆笨拙的运货车从你身上碾过。”提起普鲁什金名单上一个叫波波夫的农奴家仆,引出了一整段对话,因为人们都说这个人可能受过一点教育,因此他犯的罪(注意这一超逻辑的结论)不是庸俗的谋杀,而是有教养的偷窃。

“然而没过多久一个乡村警官来逮捕你,因为你没有身份证件。你在整个冲突过程中始终表现得漫不经心。‘你的东家是谁?’乡村警官问道,问话的时候夹杂几句这种场合必定会有的骂人的粗话。‘某某老爷,’你很干脆地回答。‘那么你在这儿干什么[大老远的],’乡村警署警官问道。‘我是放出来去obrok[这意思是说准许他出来自己干活,或者给另外人干活,条件是他挣的收入要交一部分给拥有他的那个老爷],’你没有一点迟疑就回答。‘你的身份证件在哪儿?’‘我现在的老板皮蒙诺夫商人拿着。’‘传皮蒙诺夫!……你叫皮蒙诺夫吗?’‘我叫皮蒙诺夫。’‘他把身份证件交给你了吗?’‘没有,他根本没有给什么证件?’‘你为什么撒谎?’乡村警官问道,并且加了一句骂人的话。‘没错,’你干脆地答道,‘我没有给他,因为我回家晚了——所以我就交给了打钟人安梯普·普洛霍洛夫。’‘传打钟人!’‘他有没有把证件交给你?’‘没有,我没有从他那里拿到什么证件。’‘你又撒谎,’乡村警察说道,说话的时候又夹杂几句骂人的话。‘老实点,你的证件在哪里?’‘当时在我这里,’你当即回答,‘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在路上弄丢了。’‘那件军大衣是怎么回事?’乡村警官问道,问话的时候又骂了你一句粗话。‘你为什么要偷?为什么你从教堂司祭那里偷了装满铜钱的箱子?’”

这样的拷问又进行了一些时候,然后我们跟着波波夫到了各个监狱,这种监狱我们的辽阔国土上一直以来到处都有。但是尽管这些“死魂灵”复活了,结果还是遭遇不幸和死亡,然而他们的复活当然远比虚假的“精神上的复活”更令人满意和更彻底。所谓“精神上的复活”是果戈理打算在计划中的第二部或者第三部中为虔诚和守法的公民写的内容。因为他自己突然产生的念头,他的艺术使死人在这些段落里起死回生。伦理道德和宗教上的考虑只会破坏他虚构的这些和蔼、热情、胖乎乎的人物。

8

嘴唇鲜红、肤色白皙、感伤、毫无趣味、衣着邋遢的马尼洛夫(除了manil这个表示梦幻魅力的动词之外,他的名字有一点矫揉造作的味道,还有一丝tuman,它的意思是迷蒙的雾)的象征物是:一座“英国式花园”,园内有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和蓝色柱子的亭子(“隐修堂”),这一片伤感的美的中间有池塘,他就是池水上漂浮的绿色油污物;他给他的孩子起的仿古典主义的名字;那本永远摆放在他书房里、永远翻到第十四页的书,永远是第十四页(不是第十五页,否则就让人觉得有可能是五页、十页地翻书,也不是第十三页,因为那样一来就成魔鬼的十二页了,而是第十四页,一个毫无生气的、白里透红的数字,与马尼洛夫本人一样,毫无个性);他屋子里摆放的家具粗心大意的缺漏,扶手椅是加了丝织软垫的,但是由于丝织软垫不足,因此其中两把扶手椅就用粗布垫子遮掩;那两个蜡烛架,其中一个是暗色的青铜做的,非常精致漂亮,上面雕着希腊美惠三女神,还有一个珍珠色的罩子,而另外一个蜡烛架不过是“黄铜的伤残者”,瘸腿、歪脖子、浑身沾满蜡油;不过,也许最贴切的标志是整齐排放的小山丘一样的烟灰,这是马尼洛夫从烟斗里敲落以后,整齐地堆放在窗台上的——这是他唯一知道的艺术性乐趣。

9

“这样的作家是幸福的:他把无聊乏味、面目可憎的人物略去不写,因为他们太真实,让人感到烦恼;他几乎可以达到显露人类崇高品德的境界;他从每天围绕着他团团转的一大群形象中只挑选几个例外的人;他始终与他的里拉琴崇高的和谐音调保持协调,从来不会从那样的崇高地位上走下来,拜访他渺小的穷亲戚,始终高高在上,与凡人没有接触,完全沉浸在遥远的壮丽辉煌的幻想中。唉,更加令人羡慕的是他的绝妙命运:这些幻想都是他的故乡和亲人;而同时他声名远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焚烧的香,烟雾缭绕,四处弥漫,蒙住了人们的双眼;他的甜言蜜语创造了奇迹,掩盖了生活的种种悲伤,描绘的只是人的善良。欢呼的人群跟在后面,簇拥着他凯旋的战车。他被人们称为普天下的大诗人,翱翔在世界其他天才之上,就像雄鹰翱翔在其他高空飞鸟之上一样。一听到他的名字,热情澎湃的年轻的心都会激情四射;一双双感动的眼睛晶莹闪烁,热泪盈眶。他的力量无与伦比;他就是上帝。

“但是不同的遭际和另一种命运等待着这样的作家:他敢于描绘天天出现在人们眼前、而怠惰的人却视而不见的事情——困扰着我们生活的骇人听闻的纷繁琐事,冷漠、琐细、平凡的人物的本质,而我们时而痛苦、时而乏味的尘世生活中到处充斥着这样的人;他敢于借助他那把无情的凿刀的强大力量,突出刻画这些人物,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得见。他不会听到欢呼声,不会看到感激的泪水,他不会激发人们一致的赞美声;不可能会有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头脑充满英雄的热忱,朝他飞奔过来。在一个诗人只听到他自己创造的和谐韵律的时候,那种动人的魅力也不是因他而起;最后,他也无法逃避他那个时代的看法,逃避不了他的虚伪、冷酷的同时代人对他的看法,他们会指责他倾心哺育的人一文不值、毫无意义,会在侮辱人类的作者的长廊里给他留可鄙的一角,会将他创作的人物的品行归咎于他,也拒绝给予他任何东西,完全彻底地拒绝,甚至不承认他非凡的才能。因为他的时代的看法不承认观察星辰的镜头,也像能揭示一般看不见的虫子的活动的镜头一样神奇;因为他的时代的看法不承认一个人须有高度纯洁的思想深度,才能发现无价值的生活提供的形象,并且将它转化为精妙的杰作;他的时代的看法也不会承认高尚、欣喜若狂的笑很值得与最高尚的抒情之风并存,而且与江湖骗子做的怪脸没有共同之处。他的时代的看法不承认这些,因此会把一切扭曲,变成针对尚未被承认的作家的指责和毁谤;他将始终得不到支助,得不到响应和同情,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旅行者,在路上独自跋涉。他的前途黯淡,因此他将会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绝对是孤独的……

“我还会在很长时间里,在令人惊叹的力量的支配下,注定与我的古怪的主人公手拉着手一直走下去,考察汹涌澎湃的广阔生活,通过人人都看得见的笑,也通过未知的看不见的泪水,加以考察。时候尚未到来,离现在还很遥远,但是到了那个时候,随着一股来自不同源流的强大力量,从我严厉、愤怒的额头,惊人的灵感将要席卷而来,在一片神圣的颤动中,人们将要听取一种不同语言的巨大轰隆声。”

如此铺张的滔滔话语,就像一道强光,让我们看到了些许果戈理当时希望能在他的作品第二部里写出来的东西,在说完这一番话之后,紧接着出现了非常荒诞的情景,只见肥胖的乞乞科夫,半裸着身子,在他的卧室里跳起了吉格舞——这可不是什么可以证明在果戈理的书里“欣喜若狂的笑”和“抒情之风”是好伴侣的贴切例子。事实上,果戈理是在欺骗自己,假如他认为他可以这样笑的话。而抒情之风实际上也不是这部书的真正风格的组成部分;确切地说,它们是书中自然的空隙,倘若没有这些空隙,这部书的风格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果戈理沉浸在他的世界的某个其他地区(意大利北部)吹来的大风将他刮倒的时候给予他的乐趣中,正如在《钦差大臣》里看不见的车把式抑扬的吆喝声(“嗨,健步如飞的马儿!”)带来了一股夏夜的风,一种遥远和浪漫的感觉,一个invitation au voyage。

《死魂灵》里的主要抒情调子的突然产生,是在果戈理心目中的俄国一如他观察到的俄国(一个奇怪的景象,一个特别的气氛,一个象征,一条漫长的路),在书中茫茫的梦境中隐约显露出它的种种奇怪的可爱之处的时候。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下面这一段的描述是插在乞乞科夫最后离开——说得确切一点是逃出——这个城(关于他的交易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已经把这座城搅得鸡犬不宁)和关于他早年的描述之间的。

“在这个时候那辆宽敞折篷马车已经折入更加冷落的街了;不一会儿,只有一段段木板篱笆[俄罗斯篱笆是密不露缝的黑乎乎的一排,篱笆顶上多多少少呈锯齿状,看上去颇有点像远处的一排俄国冷松林]绵延不断,于是预告这个城的终结[空间的终结,非时间的终结]。你瞧,路面到这里终止了,这里设有城的关卡[“Schlagbaum”:漆成黑白条纹、可移动的长杆],而城已经抛在身后,四周什么也看不到,我们又成了赶路的旅行者。又见到公路两旁一个接着一个无尽的里程标,驿站官员,水井,装货的马车,里面有俄国式茶炊的无生气的小村庄,农妇,一个客栈掌柜突然动作利索地走出来,手里是一捧燕麦;一个流浪乞丐,脚上的韧树皮鞋子已经破损,踏着疲惫的步子走了八百俄里的路[注意老是这样玩弄的数字——不是五百,也不是一百,而是八百,因为在果戈理的创作基调中数字本身也是有古怪个性的];肮脏邋遢的小镇总算也有破败简陋的店铺,不过是几块木板钉起来的,出售一桶桶的面粉,树皮鞋[刚刚过去的流浪乞丐穿的],花式面包以及其他小物件;黑白条纹的栅栏,正在修的桥[即,永远在修——果戈理作品里的零落、没有生气、破败的俄国的一个特征];路的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乡绅老爷的旅行马车,一名骑马的士兵拖着一个绿色大箱子,里面装满了铅弹,箱子外面写着:‘某某炮兵连’;绿的、黄的和黑的色彩条[果戈理有俄语句法允许的足够空间,在“黑的”前面插入“新翻耕的”几个字,意指翻起的一排排新犁的泥土]使得平原呈现一片斑驳的景象;远处有一个声音在歌唱;迷雾中露出了松树的梢头;教堂的钟声在远处渐渐消失了;群鸦就像苍蝇一样,望不见尽头的地平线……Rus!Rus![这是俄罗斯的古名和诗歌中用语]我看见你了,从可爱的有无限魅力的远方我看见你了:一片黯淡、荒凉、分散的土地;你的大片土地上没有高傲的自然奇观,因此也就没有高傲的艺术奇观让人心旷神怡,或者让人吓得目瞪口呆:你没有在悬崖上建造四面窗户明亮的高大宫殿的城市,也没有引人注目的大树,没有在瀑布轰鸣、水珠喷洒不息的崖壁上长出的常春藤;人们不必仰起头来凝视高耸在大地上的超凡的巨石群[这是果戈理个人的俄国,并不是拥有乌拉尔山脉、阿尔泰山脉和高加索山脉的俄国]。没有一个幽暗的拱门,上面盘根错节爬满了葡萄藤、常春藤和无法计数的成百万的玫瑰,也没有绵延不断的狭长通道让人们透过其中,突然瞥见远方光辉的不朽群山跃入清明而晶莹的天空;在你的怀抱里只有旷野和平展展的土地;你的平原上升出来的矮小城镇是找不到的[是指在地图上],仅仅是一个个点和标记罢了:你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人、诱惑人的地方。因此,驱使我朝你走去的无法理解的秘密力量是什么?为什么我不断听到你凄楚的歌的回响,宛如歌声越过广袤的大地从大海的一头传播到另一头?告诉我你的歌的秘密。那呼唤、啜泣、揪住我的心的又是什么?这些声音既像利刃又像亲吻,到底又是什么?为什么这些声音冲向我的灵魂、让我的心不得安宁?Rus!你要我付出什么,告诉我!暗中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奇怪约束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为什么你所包含的一切都用期待的目光转向我?而就在我这样站着,困惑而痛苦,默然无语的时候,瞧,携带了即将降下密集的雨的层云在我头顶聚集,而在你的广袤无垠面前我的心静默了。这一望无际的空旷意味着什么?而既然你自己是无边的,那么一个无限的思想不就会在你心中萌生吗?倘若有一个巨人来了,他不就会出现在可以伸展巨臂、迈开巨腿的地方吗?你广阔的天地可怕地将我包围,并且非常生动地反映在我的内心;一股神奇的力量让我眼睛豁然明亮……啊,多么灿烂、多么辉煌的一片寥廓,是世人所未见!Rus!……

“‘停下,停下,蠢货,’乞乞科夫冲着塞利凡大吼[这就强调了这里抒发的感情并非乞乞科夫的沉思],‘什么时候你可以走,我会拿我的剑鞘告诉你的,’蓄着长长的髭须的国家信使嚷嚷道……‘妈的,你没有看见这是官府公务马车吗?’就像一个幽灵,这辆三匹马马车随着车轮的辘辘和车后飞扬的尘土消失了。”

诗人与他的祖国相隔的遥远,现在已转化为俄国未来的遥远,而果戈理是把俄国的未来与他作品的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与《死魂灵》第二部的未来联系在一起的,这一部书俄国人人都希望他写下去,也是他自己竭力相信他会写的。在我看来,《死魂灵》随着乞乞科夫出了N城就已经结束了。在思考以下这一段精彩生动的描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最赞叹的是哪一个:它的诗一样的魅力——还是一个完全不同性质的魅力;因为果戈理面临双重的任务,一是总要让乞乞科夫逃出城去,以此逃避正义的惩罚,一是转移读者的视线,不去关注更加不自在的结局:按照人类的法律,惩罚是不会降临到赶路回家、回地狱的撒旦代理人头上的。

“……塞利凡用一种特殊、单调的最高音吆喝,听起来就像‘伙计们,走啊’。马儿打起精神,拉着轻便的宽敞折篷马车飞奔起来,仿佛马车轻如鸿毛。塞利凡只知道一面挥动鞭子,发出低沉粗哑的喊声,一面坐在马车上轻轻地上下颠簸,此时,那辆官府的三匹马马车正冲上坡去,也许又正在高低起伏、坡度不大的公路上飞奔。乞乞科夫坐在马车的皮坐垫上每颠一次都只是笑一笑,因为他非常喜欢坐快跑的车。嗐,请你告诉我哪个俄国人不喜欢跑快车?尽管他对什么都是听之任之,把一生消耗殆尽,最后去见魔鬼,但是他的灵魂不得不热爱快速行事。因为飞奔的马车不是有一种崇高、诱人的旋律吗?你似乎感觉到有一个未知的力将你托起,放在翅膀上,然后你自己飞起来,身边一切都在飞:里程碑在飞,商人们坐在他们自己的马车车厢里飞,路旁森林在飞,那是黑压压的一片杉木和松木林,伴随着斧子伐木的声音和乌鸦叫声;整条公路都在飞跑,谁也不知飞向何方,放眼望去只有渺茫的远方;在这迅速飞跑的闪烁中有一种令人惊恐的东西,因为在这闪烁中,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东西并没有时间让它们的轮廓固定下来,只有天上的片片白云和偷偷窥视的月儿一动也不动。啊,三轮马车,飞跑的三轮马车,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发明的?很肯定,你只能诞生在心灵手巧的民族中间:诞生在一个兢兢业业的国家,它均衡地覆盖了半个地球,因此一旦你开始去数眼前的里程碑你就会数得眼花缭乱。不过我也觉得,俄国式的马车并没有什么特别奥妙的地方。它不需要用铁螺丝来固定;它的零部件就是用一把斧子、一个量规以及一个雅罗斯拉夫农民的聪明才智就可以装配起来;车把式也用不着穿你们的什么外国靴子;他就是一个留着大胡子、戴一副连指手套的人;他的座位也没有什么讲究;但是只要他提起精神、挥起鞭子嗯嗯呀呀哼起来,啊——马儿就会飞奔,像夏日的一阵风,车轮的轮辐模糊了,轮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空心的圆圈,车轮下的路也颤抖了,路人一声惊叫突然停下脚步——啊,三轮马车是在飞,飞呀飞……你要是站在远处看,只看见卷起的尘土就像一把钻子在空中钻一个孔眼。

“Rus,你的勇往直前不就像这样的一辆谁也赶不上的敏捷的三轮吗?飞速后退的路在你脚下生烟,桥梁隆隆而过,一切都在后退,远远地抛在身后!目睹你的飞奔的人停下脚步,仿佛见了一个神奇的景象目瞪口呆了:心中纳闷是不是天上的霹雳坠落地面?这些飞奔而过的神奇的马儿身上藏着飞奔而过的神奇力量到底是什么?骏马呀,骏马——多么矫健的骏马!旋风是从你的鬃毛上生起吗?你的每一根筋腱都赋予了新的听觉吗?因为一听到你们熟悉的歌声从天而降,你们三个,挺着古铜色的胸膛,劲往一处使,马蹄简直不着地,就像划过天空的三根绷紧的线,一切都为神奇的速度所鼓舞!……Rus,你风驰电掣要奔向何方?回答我。没有回答。中间的铃铛在梦幻中传来一声声清脆的独白;呼啸的空气被撕破了,变成了风;地面上万物都飞驰而过,其他的民族和国家退到一旁,侧目而视,为她让开一条路。”

尽管所有这些最后的渐强音听起来非常美妙,但是从文体上来看也不过是变戏法的人的废话而已,旨在让某一个目标消失,这某一个目标即——乞乞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