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玫瑰的刺

祁遇川正式上任后,辛庆雄便很少以运营管理者的形象出现。公司具体的事务,他都放手交给祁遇川去做战略布局。不久,只顶着COO头衔的祁遇川便在辛庆雄的全力支持下,以实际当家人的身份对名仑进行大规模的“瘦身”改革。在确立集团未来要全力发展的三大主体项目:地产、新能源、博彩业后,他开始拆分贱卖辛庆雄缔造的商业王国。短短几个月,他大刀阔斧地处理掉集团70%的低利润点业务,精减数千名员工。

与此同时,他密切和公司各个部门接触、沟通,从公司旧有的核心团队里筛选出一批跟他有契合度的人,又从外面挖了些新人,重新构建了自己的核心团队。除了对管理层进行调整,他甚至深入下属企业的工厂,把车间里的技术工人和生产线工人组合在一起,用更高的薪水和更少的人,组了一个新的生产团队。

调整完企业结构后,祁遇川决定为留下来的员工涨薪15%,并出台了员工股权激励方案。

他的种种举措虽然甚得董事会变革派的欣赏和支持,却引起了保守派的恐慌,有人甚至在会上直斥他是在搞“改朝换代”。面对这样激烈的质疑,祁遇川从容地表示,他的目标是把名仑打造成一个精干、强壮的全球性企业。

他在股东大会的陈词雄辩得无懈可击,逼得保守派哑口无言,只得恼羞成怒地抬出“财报数字见分晓”向祁遇川施压。

在这样激烈的两派争持中,分管财务的副董事长赵彦章很明智地保持了中立,他几乎从不发表对改革以及祁遇川此人的任何意见。倒是辛庆雄有些沉不住气,特地找了个时间,唤赵彦章陪他和李管家出海钓鱼。

钓完鱼后,赵彦章和往日一样,按照辛庆雄的口味,亲自料理了渔获。几杯酒过后,辛庆雄停杯发问:“董事会有很多人不满我过分纵容祁遇川,说我老糊涂了,彦章,你怎么看?”

赵彦章斟酌之后开口:“三爷一手开创了名仑的神话,但祁总似乎并不是很看得起这个神话。他有些过于自大,惹人不满也是正常。”

听他说了真心话,辛庆雄转向李管家道:“你怎么看?”

李管家很含蓄地说:“不破不立嘛,姑爷是个天才。不过翁婿这种没有血缘的亲缘关系,也是至亲至疏的。”

他的话,让在座两人同时都点了点头。

辛庆雄打量了赵彦章两眼,意味深长地说:“一个大集团的发展,成功和失败总是轮番上演。名仑之前受到重挫,说明我们的经营和管理有平庸不善的一面。我们当领导的,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创造的神话不可超越,而是要学会栽培新舵手,为创造新的神话铺路。你明白了吗,彦章?”

赵彦章眼神里有一丝落寞:“我明白了,我会全力支持祁总。”

从海上回到大屋后,辛庆雄叫住李管家:“彦章最近在跟什么人交往?”

李管家一愣:“什么意思?”

“彦章城府变深了,应该是有什么人在影响他。”

“三爷有什么依据?”

“哪要什么依据?彦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您最近太偏心姑爷,彦章多少会有些吃味。”

“但愿今天过后,他能真的明白我的心。”

“在三爷心里,除了大小姐,最亲的人就是他赵彦章,这点任谁也是没办法动摇的。您今天点拨得差不多了,他不会不懂。”

三个月后,名仑对外公布这一季的财报,正如保守派估计的那样,数字并不好看,一季度净亏损了五亿。就在保守派准备在股东大会上看祁遇川笑话时,名仑的股价竟奇迹般在财报发表的第二天上涨了7.3%。

《镜海日报》经济版的评论员就这一神奇现象做了次深刻分析,他指出名仑股价之所以逆势上扬,根本原因在于在大裁员、大变动的状况下,名仑的亏损规模远远好于预计。更重要的是,通过贱卖举措,名仑手中掌握了高达百亿的现金。这让市场对名仑的新任领导人寄予厚望,股价反而走高。

接下来的一季,是祁遇川出任COO后最繁忙的一季。整整三个月,他都在世界各国奔波。内地的人口红利让他很看好教育产业,他先是投资了二十几家三本院校,然后同步开创名仑在内地的房地产+教育产业线;同时,他收购了国内外数家互联网软件公司,并开创了一条新产业线。

就在董事会以为这一季财报又要出现赤字时,如有神助般,集团旗下的大盛电力同江苏省商务厅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商务厅承诺将在大盛的项目审批、土地使用、财政税收等方面做足支持,并将协调本地金融机构对大盛提供积极协助。

利好消息一出,名仑股价持续上涨自不待言,更让董事们难以置信的是,本季末,名仑仅剩的十几家企业竟让集团营收二十六亿,净利润同比增长了12%,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八亿,同比上涨15%。

股东们满意,先前针对祁遇川的董事们自然也转变了态度,纷纷向他示好。祁遇川也不计前嫌,放低姿态,同这些前倨后恭的董事友好互动起来。

辛霓忘记多久没和祁遇川完整地共度一天了,结婚后,7×24h stand by的祁遇川属于集团的时间太多,属于她的时间太少,少到每次二人相处时,都感觉时间都像是偷来的。

她趴在沙发上打电话给青蕙,唉声叹气:“你前次问我婚后生活怎么样,我忙着秀恩爱,结果越秀越死得快。我听过足球寡妇、网游寡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总裁寡妇。”

青蕙哧哧笑她:“他没空陪你?你可以在他忙的时候,穿透明的衣服试试。”

“才不要,我是说精神上的寡妇。”辛霓越发打不起精神。

“看来你的肉体还比较充实。”

“尹青蕙!”

青蕙赔笑劝慰:“好啦。一个男人如果爱你,不管再忙,他都能通过很多小细节,让你感受到他有多爱你。你不如想想,他有没有这类举动。”

辛霓不假思索:“有,我们7月中刚搬进别墅时,山里刚下了场大雨,蚊子多得不得了。晚上我被叮得睡不着,他半夜起来好几次,把卧室里的蚊子全部抓干净。我倒是一夜安眠,结果他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股东大会。还有……”

“辛霓,你又在秀恩爱了!”青蕙佯嗔。

辛霓无辜道:“是你让我想的。”

青蕙心不在焉起来:“我有客户电话进来,下次亲自来山里看你!”

辛霓收了线,慢腾腾地朝沙发背上斜靠而去,空荡荡的大别墅,外头繁花似锦,里面却清寂得没着没落。她抱着手机,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他出差的日子,不管多忙都会见缝插针地传短信,打电话给我……”

有次出差深圳,大约要应酬政府官员,他忙得连见缝插针的时间都没有,只在凌晨一点才发了条短信给她。辛霓打开短信一看,竟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她回了条“什么意思”,那边迟迟没有回复。她猜他定是睡着了,不忍心打电话过去扰他清梦,就翻来覆去地抱着那串数字猜测:不像股票代码,不像某个纪念日,也不像电话号码,更不像“生生世世爱”之类的谐音……

她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想到他用的是vertu的按键机,她忙从床上爬起来,跑去书房翻出一支他不用的vertu,换成拼音模式输入这串数字,见到屏幕上出现的“我爱你”,她一下子感动得无以复加。

次日早,他打来电话说昨晚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发了条短信就倒在地毯上睡着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串数字是什么意思。

辛霓再一次被感动,感动之余却又为他的劳累伤心起来。

还有一次,也是祁遇川出差在外。她出门去遛lucky,见到山下他们最爱吃的那间意式雪糕打出“买一送一,仅限情侣”的广告牌。哪怕在豪宅区,这类活动永远不缺人气。复古的雪糕店门口排起了长龙,上到金婚的老夫妻,下到十几岁的中学生,都双双相携。她牵着lucky的手不觉一松,lucky便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向便道。便道上有一排骑自行车而来的少年,她急忙去追,终于将lucky从车轮下抢回来,却被一辆车蹭伤了手臂。

抱着lucky往回走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传短信给祁遇川:突然觉得好孤独,山下那家雪糕店出了情侣买一送一的活动,可是你都不在。

大约是在忙,那条短信他一直都没有回。她回去拿淘来的古董瓷和真丝,为祁遇川做了只新领结,又去花园里看了会儿书。渐渐地,那一霎的失落被抛之脑后。然而黄昏时,正在练习裱花的她忽然接到祁遇川的电话:“买一送一的雪糕你还要不要吃?”

她一怔:“嗯?”

“要吃就下山,我在店门口等你。”

她难以置信地跑去山下,竟真的在排队的人群里看见他。后来,她同他并肩坐在可以看见海的石凳上,一起静静吃着雪糕。几十块钱一碗的东西,竟让她吃出无边幸福。

……

将婚后所有的细节回忆一遍,辛霓那种心无所寄的沮丧感淡去,心情变得既松快又平定。换位思考一阵,她越加体谅他的难处,感谢他对父亲公司所做的努力。她想,如果他对经营婚姻有心无力的话,那就由她来负责婚姻里的小惊喜吧。

那天以后,辛霓给自己报了各种各样的班,厨艺、园艺、香道、手工DIY……晚餐开始有世界各国的风情,必会有一道靓汤养护他的胃;冰箱或者他的刷牙杯上,每天都会有一张她手写的便签,有时候是摘抄的现代诗,有时候是他出差城市的休闲攻略;她经常会做一些小礼物给他:亲手缝制的领结,贴满她照片的相册,一小盒手制的别致熏香……

最直接的惊喜,莫过于突然空降在他面前。圣诞前夕,他在北京谈项目,迟迟定不下归期。她迂回地从总助小姐Alisa那里打听到他的酒店,然后坐清早的飞机过海,既紧张又期待地敲响他的房门。

正在打电话的他打开门,在看见她的瞬间,瞳孔里本能地爆发出炽热的欲望,但他很快就恢复道貌岸然的样子,平静地将她牵进房中。关上门,他一边将她向床那边带,一边对电话那端说:“帮我把今天的行程全部取消。”

他领她坐在雪白的床上,既不说话,也不吻她,将她环在自己的臂膀里,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静静地看她。刚洗完澡的他,身上有一股让人着迷的气息,暧昧的静谧中,辛霓忐忑地转脸看他:“怎么不说话?你一点也不惊喜吗?”

祁遇川嘴角慢慢浮起笑意,他像是完全没听她在说什么,握住她有些发抖的手,将它带到自己胸口:“把扣子解开。”

比起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辛霓其实更渴望一个安静的拥抱。爱这个字,在她这里是一个纯洁的字眼,至多带一丝淡淡的樱花粉,但在祁遇川那里,却是一个汹涌澎湃的动词。被他操控得太多了,她希望这次能由自己来主导怎么演绎爱情。她轻轻抽回手,极认真地说:“不要。我们一起去逛颐和园吧。”

“你想去颐和园?”祁遇川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我的想象力很丰富,但也想象不出该怎么在颐和园和你做。”

辛霓脸一热,半垂下眼帘,微微咬住下唇:“你正经一点,今天我想要柏拉图之恋。你陪我去颐和园、首都博物馆或者潘家园……”

他的耐心终于用尽,将她整个人按向身后的大床。他将她的手臂压在枕头上,这种强迫性的动作让辛霓有些自尊受损,但莫名的,她竟一点儿也不想挣扎。他的手隔着她的衣服慢慢游走:“柏拉图负责白头到老。”他的手顺着她峰回路转的身体移进裙底。辛霓骤然心悸,同时又感到一阵阵荡漾。他娴熟地亲吻她的耳垂、脖子,等她发出凌乱的喘息,他利落地分开她的双腿,“眼下由荷尔蒙负责。”

他衣装整齐地同她缠绵,辛霓的抗拒很快被撞出一道道裂痕,片刻后支离破碎。可能是不满她开始时的小矫情,也可能是久别所致,那天他故意把战线拉得很长。每一次抵达顶峰后,他又开始为下一次登顶做准备。

到中午的时候,辛霓已经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一次结束时,辛霓无奈地抬眸,用礼仪老师教的那种据说很贞静无邪、很容易引人共情的目光望向祁遇川:“杂志上说,有项权威研究表明,最完美的性爱时长是七到十三分钟。为了你的健康考虑,你要不要考虑下按照这个标准行事?”

祁遇川极认真地考虑了一阵后,突然问:“你是在讲冷笑话吗?”

“……”

从那以后,辛霓便将“空降在他面前”这件事从惊喜名单里彻彻底底地画掉。

青蕙和高衍的婚期终于定了下来。

收到他们的喜帖,辛霓有些不真实感。曾有一度,她以为他们可能结不了婚。来自高燕琼的阻力太大,高衍没有与母亲抗衡的能力,只好向青蕙提议私奔。不料青蕙格外排斥这一提议,她坚称得不到祝福的婚姻不是她想要的归宿,如果不能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结婚,而是要委屈自己去做淫奔之流,她宁肯放弃这段感情。

那一日,他们在青蕙居所吵得不可开交。被请去当裁判的辛霓劝到词穷,也无法让两人达成统一。吵到最后,三个人都疲了,便齐齐仰靠在沙发上,各自望着一方发呆。那是辛霓第一次见青蕙露出绝望疲惫的神情,她的冷静优雅全都不见,她用很疲弱,却也很尖刻、怨毒的语气对高衍说:“你妈妈不同意有什么紧要?她威胁你,你也可以威胁她,你可以去死啊,可以去跳楼啊——”

高衍气得魔怔了,头脑一热,当即冲向阳台,幸亏辛霓死死拉住他,才幸免于难。离开前,高衍没有回头,只在门口轻轻说了一句:“青蕙,说真的,我想死一次,然后重新认识你。”

青蕙没有做任何回应,脸色苍白地坐在一道逆光里,柔弱的剪影有一种岿然不动的力量。

回上海后,心灰意冷的高衍去杭州找了家寺庙常住,大有悟道解脱、皈依三宝的意态。辛霓亲自飞杭州劝了几次无果,只好回镜海继续劝青蕙服软。

情况就这样僵持在了那里。眼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快要没了希望,突然间却传来青蕙怀孕两个月的消息。

正在寺庙里修行的高衍闻讯后,第一时间飞去青蕙身边。两人百感交集,自然而然地重归于好。

升格做了人父,高衍一夜间有了担当,他稳定好青蕙的情绪后,即刻返回上海同高燕琼做最后的谈判。谈判的结果是双方各让一步,高燕琼准许青蕙进门,高衍立刻去新思旗下的手机制造公司就职,负责公司的市场营销。

由于新娘是奉子成婚,婚礼仓促地定在了5月1日。那天恰巧是祁遇川同冰岛某银行行长会面的日子。他为这次会面争取良久,自然不能轻易取消。辛霓有些不悦,却也不便强迫他相陪。

辛霓打定主意要以青蕙娘家人的姿态,帮青蕙操持好婚礼的细节。她提前二十天飞去上海,不是陪着青蕙跟婚庆公司商议婚礼的具体形式、各项细节,就是陪高衍去挑婚戒、看场地、试餐。

婚礼倒计时第十天时,青蕙偷偷拽着辛霓去一家美容院,订了一套为期七天的美体、美肤计划。辛霓了解到这套方案需用到精油、香薰和按摩手法后,将青蕙拉去一旁嘱咐:“已经是做妈妈的人了,怎么还敢在自己身上胡乱用这些东西?孩子刚不到三个月,正是关键时期,我不同意你做这些。”

青蕙故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你最近简直是老妈子附体,不许我吃这个,不许我碰那个,只差不许我碰剪刀,缴我手机了。其实真正会致畸的东西只有放射线和化学剂。”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辛霓瞪了她一眼,“哪里有你这样心大的妈妈?”

“你这么母爱泛滥,干吗不自己怀一个孩子?”青蕙神情渐渐严肃起来,“讲真,你们都结婚一年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辛霓脸上薄薄飞起层红晕,嗔怪道:“干吗那么八卦?”

“关心你呀!”青蕙也不看她,叹了口气,“你就是不知好人心。”

谈及隐私,辛霓有些吞吞吐吐:“他觉得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完全不能胜任母亲的角色。而且他也不想有别人打搅我们的生活,所以……一直有在做避孕。”

青蕙冷冷淡淡地哂道:“他可真霸道。”

辛霓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青蕙的肚子上:“先做姨妈也很好啊。怎么还没有鼓起来?我可以摸摸吗?”

青蕙淡漠道:“三个月怎么鼓得起来?你摸不出什么的。”

但辛霓还是固执地、小心翼翼地将手覆在她肚子上:“好神奇,这里面有个小生命!”

青蕙下意识露出嫌恶的表情:“这个小东西弄得我很疲惫,有种变傻变弱的感觉。最近整个人肿了一圈,也许还会长斑——说起来,我还要去加一个紧肤套餐。”

“你悠着点!”

“不管,万众瞩目的时刻,我必须要是最美的样子。”说着,她招来美容师,并扭头叮嘱辛霓,“不要告诉高衍!”

由于昨夜很晚才回酒店,今晨辛霓迟了一小时才醒。醒来时,青蕙已不在酒店。她们前日约好上午一起去试婚纱,辛霓疑心青蕙等不及自行先去了,有些懊恼地迅速起床沐浴更衣。

从出门到进大堂,她给青蕙打了三四通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她不再犹豫,坐上门童为她叫的出租车,吩咐司机加急赶去婚纱店。

司机看了眼路况:“去那边的路都堵死了,你要是不介意,我从复兴西路绕一绕再过去?”

得到辛霓的同意,他便驾车环酒店绕了一圈,从后门开上复兴西路。星期一的早晨,哪里都是堵的,车子刚顺畅地走了几分钟,便堵在了路上。辛霓不得不又去拨青蕙电话,让她失望的是,照旧无人接听。

司机见她着急,尽心尽力地巧妙穿行了一通。见始终冲不出这个格局,他无奈了,只得好声好气宽慰她:“堵不了太久,至多十五分钟。你不妨看看街景,放松一下心情。这一带过去是法租界,住的都是名人,旁边的老房子虽然换了门庭,但哪一栋都有来头。”

辛霓摇下车窗朝外看去。诚如司机所言,这条街透着浓浓的法国风情,道路两旁俱是高耸的悬铃木和老式的洋房,唯一遗憾的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完全打乱了这里的柔美、纯洁。

见辛霓看得出神,司机又说:“我推荐你找一个不忙的清晨,或者傍晚,从酒店步行过来,四处逛逛。那时候没有这么多车子,这一带安静得不像上海,很有味道的。”

辛霓微微一笑:“好啊,谢谢。”

车子缓慢往前开了不到一公里,司机指着街对面一处道:“嗳,你看,那就是蓝妮弄堂,老有名气了。”

辛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料竟在那冷僻的弄堂口看见青蕙。远远看去,她正神色激动地和一个男子争辩着什么,辛霓展眼朝那男人一看,背影熟悉得厉害,竟有八九分像赵彦章!

她不敢确定那就是赵彦章,以她和赵彦章的熟悉程度,她原不该有这一两分迟疑不定,但她怎样想,也想不到赵彦章会出现在这里,且与青蕙发生争吵的理由。这太吊诡,以至于她强烈怀疑自己看错了。她从钱夹里拿出钱:“师傅,请在这里停车。”

她下了车,寻了个路口越过马路,快步朝青蕙那边走去。远远的,青蕙看见了她,她反常地没有向辛霓打招呼,而是对面前的男子说了句什么。很快,那人便头也不回地往弄堂深处匆匆走去。

“青蕙,你怎么在这里?”辛霓的眼睛仍在追寻那名男子的背影。

青蕙淡淡说:“一早很想吃这边老字号的汤包,见你还睡着,就自己走过来了。”

“刚才和你说话的人是谁?”

“一个推销保险的。”青蕙皱着眉说,“都说了不需要,非涎着脸纠缠我。我见到你,吓唬他说我老公过来了,他就落荒而逃了。”

辛霓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他背影看上去十分像赵彦章。”

“赵哥?”青蕙惊笑一声,“呵,你没看见那人正脸,獐头鼠目,猥琐极了,哪里有半分像他。”

辛霓默默点头:“我们现在就去婚纱店吧。”

“堵着车,怎么也去不了,不如你陪我在这条弄堂走走?”刚才那个推销员似乎对青蕙的情绪造成了不佳的影响,她闷恹恹的,透出些颓靡。

辛霓上前携着她,伴她往前行去。这条弄堂并不长,灰扑扑的不甚起眼,最打眼的建筑也不过是七座三层高的洋房,辛霓左右看看,并没有看出什么意趣。青蕙却不同,她专心致志地看着街景,仿佛那些街景同她是连着心的。每走出几步,她周身的感性情绪就更浓几分。

“阿霓,你八岁时的女性偶像是谁?”青蕙突然停下脚步问。

“八岁啊?”辛霓被她问得有些发蒙,“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偶像呢。”

“我八岁时的偶像,就是这条弄堂曾经的主人蓝妮。”青蕙有些感慨起来。

“噢?原来蓝妮竟是一个人的名字。这条弄堂冠她之名,这个人有什么丰功伟绩吗?”

“倒是没有,民国时期那么多名垂青史的名媛淑女,她并不是顶有名气的那一个。”青蕙略顿一顿说,“那年,我爸输掉了祖业里最后一笔遗产——虹口那边的一套联排别墅,带我搬到这条弄堂后的棚户区。那天我穿着雪白的洋装和红皮鞋,拖着一箱子玲珑累赘的小玩意穿过蓝妮弄堂,走到那片棚户区的门口。我震惊地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密密麻麻,暗不见天日的纵横巷道,最窄处还没有我的皮箱宽。那里到处都是露天灶台和臭烘烘的生活垃圾,以及行尸走肉一般的人。你猜我联想到什么?猪大肠!对,那些巷子让我联想到层层叠叠,藏污纳垢又臭气熏天的猪大肠。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一夜之间要从带露台的卧室搬进一副猪肠里住。

“我爸带我穿过一堆又一堆垃圾,敲开一扇木门,叫我在门口等他。他去跟房东交钱的时候,有个光着上身的男人走来跟我搭讪。他非要把自己手里的橘子塞给我,我不要,他就强硬地把橘子往我怀里塞,脏手借机在我身上乱摸。我恶心得快要哭了,突然明白我妈为什么会在房子被输掉后的第二天,抛夫弃女地逃去深圳。搬进那间不到九平米的屋子里,我想尽办法讨好家族里的亲戚,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恩惠。恩惠倒也有些,残羹与冷炙,吃得人好悲怆、辛酸。就是那时,我知道了蓝妮的故事。

“和我一样家道中落的富家女,十几岁从云端跌进泥里,为养活一家人‘卖婚’给一个纨绔子。当了几年生育机器后,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蓝妮选择离婚,净身出户,去十里洋场做了交际花,谁承想竟遇到了孙中山的公子孙科。孙科很钟情于她,不久就娶她做了二夫人。跻身上流社会后,她凭着地位与人脉,叱咤商界。谈吐优雅,貌若天人的她很快又征服了当时的地皮大王杨润身。在蓝颜知己杨润身的资助下,她买下这条弄堂,建了这片在当时堪称一流奢华的玫瑰别墅。

“细说起来,她这一生没有任何丰功伟绩,既没有倾国倾城,万人为之写诗,也没有去浴血沙场,保家卫国。就是这样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凭着一肚子精刮盘算改变命运的小女人,竟给上海打下了一个烙痕。在当时的我看来,她可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英雄。”

说话间,她们走到玫瑰别墅的2号楼前,爬满藤本植物的楼门前,贴着蓝妮和孙科的结婚照。青蕙指着照片上的女子问辛霓:“她美吗?”

辛霓对这个故事并无过多感触,她不敢说多认同这位女子,但也能理解她的人生,就像她十八九岁时读张爱玲,既能读懂葛薇龙那样的傻瓜,也能读懂白流苏这样的精明人,但这种懂是似是而非,抵达不进心底的。她极认真地将照片上的女子端详了一番:“美。”

“比我呢?”青蕙驻足仰望。

“你更美几分。”

“谢谢。也谢谢你听我讲故事。懂得了过去的我,也许有一天,你会懂得现在的我。”很突兀的,青蕙说了这样一句毫无来由的话。

青蕙和高衍的婚礼,隆重程度并不下于辛霓和祁遇川那场。婚礼当天,拖着长长白纱的青蕙随高衍走向礼台。在万众祝福下,她在泼天富贵里登顶,嘴角勾出一个弧度怪异的笑。隔着头纱,辛霓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可以肯定,与其说那一瞬她是幸福的,不如说她是满足的。

在接下来的婚宴上,辛霓被安排和新人父母同桌,恰巧就坐在高燕琼的左手边。那是她第一次那么近地和高燕琼接触,她备觉压迫,紧张得口干舌燥。高燕琼本人和照片略不同,虽也有高颧骨、三白眼等明显面相缺陷,却没有半分凌厉之感,反倒有种风含情、水含笑的媚态。但这种媚态,无端叫辛霓联想起南方的某种剧毒的花蛇。

席间,高燕琼和她聊了几句场面话,辛霓噤若寒蝉地一一对答过去。好在高燕琼需要周旋的人物太多,不多时就将辛霓和战战兢兢的尹融晾在了一旁。

挨到婚宴结束,辛霓向高衍和青蕙告了辞,乘当天的航班回了镜海。

5月初正是玫瑰初绽的日子,家里有万紫千红迎接她,唯独没有男主人。她幽幽叹了口气,手一松,将行李箱撇在了甬道上。她默默将花检阅一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屋内。她从冰箱里找出一瓶碳酸饮料,小口喝着,汩汩的气泡翻进她心底。愣怔了一会儿,她走去他们的卧室。床上的被子还是她走前叠的样子,暗红的木地板上蒙了层薄薄的、糖霜似的灰。

他们的卧室、书房是家政的禁地,辛霓作为小女人的贤惠也只在这两处显示。她不顾身体的疲累,将一屋子尘埃擦净,又拆下被单、床单洗净。天黑下来时,她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清水面。洗青菜时,她望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又发了回呆。年华如流水,逝者如斯,他们接下来的一生都要这样过吗?

她在清水面里放了一勺虾酱,一个人坐在灯影里吃饭,吃着吃着,她突然放下筷子,趴在餐桌上轻轻地哭。

如有感应一般,祁遇川的电话在这时打了进来。

“回家了吗?”

“嗯。”

“在干什么?”

“吃饭。”

“你哭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后天的饭局可以推掉两个,我飞回来陪你吃晚餐。”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那还是算了。”

“你在生气?”

“没有。你要迁就的人和事太多,我不想要你还来迁就我。不过,下个月的结婚纪念日,我要你关机陪我去日本,就三天,可以做到吗?”

那边又是一阵更深的沉默,良久,他说:“阿霓,我不能对你这样保证。”

心中一阵锥痛,辛霓无声地挂掉电话。这么多的分离她都平静地度过了,她也不懂,为什么这次偏就不能。

第二天,祁遇川发来的短信,打来的电话,辛霓统统不再回复。但这样晾着他,真正受煎熬的反而是辛霓自己。她时而怀疑自己在祁遇川心目中的分量,时而怀疑自己是否太过矫情,时而想认输回电话给他,时而又想将这场冷战旷日持久地打下去。

昨夜她还堪堪能入眠,但今晚她怎么都睡不着,她的身体因惆怅疲累至极,神经却因心底的痛楚亢奋。时间流逝得格外仓促,夏夜短得让人恐惧。天微微发白时,她如惊弓之鸟,下意识地抓起手机——曾经经历过抑郁失眠的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再一次回到那种可怕情境。

她的手指已经落在他的名字上,最终却滑落下来。她紧紧咬唇,她不能认输,否则这辈子就要被他吃定。

这样想着,她翻身下床,将头发扎成马尾,沐着晨光去做了一次长跑。流过汗,做完一次香薰沐浴,她的精神顿时饱满起来。她暗暗得意,自觉赢了,神清气爽地下山陪辛庆雄吃了个早茶,又去拍卖会举牌买了一扇清朝的屏风。

午后,她跟送屏风的车一起回到山里,远远见到别墅里的窗帘仍然闭着,她徒有其表的欢愉一下子支离破碎。原来她竟一直记得他说要推掉两个饭局,回来陪她,而这个才是她容光焕发的源头。

她欲哭无泪,失落与不甘糅合成的怅然涌上心头,脸上的光彩快速褪去。她步履沉重地带工人进了屋,抱臂呆立在客厅中央。

“小姐,屏风放在哪一处好?”

“放下就好。”她恹恹说,“你们请回。”

目送他们离去,她按下手机关机键,僵僵地走到沙发边倒下,将脸深深埋进靠垫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晚辛霓终于顺利入睡了,并不是一个好眠,悬浮于半梦半醒之间,犹临深渊,但好歹是睡了。

次日,她在白亮的日光中醒来,心底空落落的,胃里也空落落的,她忆起昨晚几乎没有进食,便木木然起床往门外走去。门刚一打开,她就听见了厨房里的响动,她以为是家政,但走去厨房一看,竟是穿着居家服的祁遇川。

听到她的脚步,他没有回头,一边切着火腿,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醒了?”

泪水溢满辛霓的双眼,并非因为幸福,头一次,她意识到爱情里可怕的不平等,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多些,那个人就成了被控制的一方。

但她不想再闹了,她全身心地妥协。她走到他背后,隔着丝滑的衣料,在他肩上重重地咬下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