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那样一天天过去,辛霓从高中升入大学,从大一念到大二,她也随之按部就班地从十八岁长到二十一岁。如果不是这些外在的变化,她无法知道时间其实是在流逝的。
三年来,她把青春都用在好好念书上,埋头纸堆,爬虫似的在固定的轨迹上爬来爬去,连抬起头看看人生的欲望都没有。越活越疏离,越活越没有味道,一个女人最美好的花样年华,她过出迟暮之感。
所幸念书这件事很公平,付出总有回报。毕业后,她以所有科目全A的成绩得到伦敦政经学院(LSE)的录取,修习经济。她很喜欢LSE的氛围,并非因为能被诺奖得主教,也并非因为去和外校联谊时能产生一种制霸伦敦的优越感——这是作为师姐的青蕙,最喜欢LSE的地方。辛霓的满足点很奇怪,在LSE,她发现30%的人必须要靠咖啡和减压药活着,80%的人的生活轨迹比她还简单乏味:不是在做probem set就是听lecture record,忙完这一阵接着忙下一阵。
这让她觉得世间并非只有她是病态、盲目、乏味的,她只需要在学术上做出成就,她再怎么病态地活着都能得到主流价值观的认可。
虽然与青蕙同在一所学院,同修一个专业,但辛霓能见她的机会比能见高衍的机会还少。高衍在剑桥修习哲学,每周末,他都会驱车从九十公里外的剑桥镇赶来和青蕙见面。他们的约会十有八九都在各大专题讲座中度过,讲座结束的时候,也就是高衍从青蕙肩头醒来的时候。偶尔碰到青蕙和同学讨论金融模型无法抽身之时,高衍就会打电话约辛霓去喝一杯。
辛霓的朋友很少,能敞开心扉去聊的只有高衍。他们无所不聊,维特根斯坦、《至上的美德》、加拿大庞龙的歌、川端康成以及LSE学校餐厅里为什么会卖那种一圈一圈的像屎一样的咖喱料理。某天,他们意识到彼此更像是情侣时,便避嫌地中断了交往,但几个月后,他们又情不自禁地一起满世界跑。
大二上半年,高衍开始张罗给辛霓找男朋友,他问辛霓想找个什么样的男孩,正在吃雪糕的辛霓愣了一会儿说:“不能太英俊,五官不可以太深,不能太高,当然也不能太矮,最好皮肤白一些,健谈开朗,温文尔雅,家世清白……”
高衍真的从剑桥捞出这样一个华人男孩。男孩对辛霓一见钟情,向她展开了诗意浪漫的追求。辛霓同他交往了半年,他们一起逛LSE对面的小店,一起去大英博物馆,一起听音乐会,一起找到了家能做椰子竹丝鸡汤的餐厅。
他们分手的原因是有天逛考文特花园时,那个男孩问辛霓他是否可以牵她的手。辛霓犹豫很久,将手递给了他。那个男孩欣喜若狂地牵着她走了十分钟,他的手因为过于紧张出了很多汗,又湿又热,让辛霓非常不舒服。她找了挑首饰的理由,抽回手。那天结束后,她打电话给那个男孩:“高树森,对不起,我想我们并不适合对方。”
“我叫郭树森……郭,不是高……”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Anyway,他们分了手。辛霓打电话给高衍时,择偶标准上加了一条“手要干燥一点”。
大二那年暑假,辛霓回了镜海,一起踏上归程的,还有青蕙。
回镜海的起因是李管家的一通电话,他告诉辛霓:三爷最近的体检报告不是很理想,加之年近花甲,身边无儿女承欢,近日常有白头之悲,晚景凄凉之感。
李管家的话让辛霓神伤,她很快做出回镜海的决定。她毕竟长大了,逐渐懂得了原宥。
飞机上的十五小时,辛霓一直睡得不实,忽梦忽醒间,漫长的航程就结束了。去接她们的是赵彦章。车驶出机场高速后,辛霓心里恍恍惚惚的,透过车窗,她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镜海,她一向对这座城市没有归属感,可切实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她又有一种归来感。
大屋门口,辛霓再见到辛庆雄,一下子看出了他的老态。她不肯相信,定睛一看,父亲是真的老了。她心酸极了,疾步上前拥住了他。
“阿霓,你长高了。”辛庆雄的精神很饱满,“爸爸很为你斐然的学业骄傲。”
青蕙最后才从车中下来,她慢慢地拾阶而上,站在离他们父女一米开外的地方,弯下腰行礼:“三爷好。”
辛庆雄没有看她,也并不回应,携着辛霓往大屋里走去。
那个暑假,辛庆雄推掉一切外务,成日带着辛霓交际、访友、巡视,一点点将辛氏的商业版图展开给她看。辛霓很清楚父亲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她没想到的是,那以后的数十年里,他竟能以独到的眼光把握不同年代的机遇,把名仑集团多元化发展为一个集电子元件、房地产、酒店业、博彩业于一体的跨国企业。
她望洋兴叹,由衷地折服:“爸爸,你是个天才。”
辛庆雄畅快一笑,俯瞰着多明山下的镜海城:“谈不上天才,爸爸只是有能力把复杂的东西看得简单清晰。”
想到偌大一个版图却要一个花甲老人一力镇守,辛霓又替父亲心累:“我为你觉得辛苦。”
“辛苦是免不了的。自古都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难不成打下了江山,就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商场如战场,市场和企业环境一直在变,社会环境也一直在变,当领袖的要时刻考虑自己如何自处,如何管理不同时代的企业。以前我一直担心后继无人,但是现在,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希望。”
辛霓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愣在原地。她无法向他解释,她之所以学金融,并非有志向做他的接班人,只是为了在思想上离某个人更近。只是这样的话,她怎么忍心说出口?她低下头,黯然望向远方。
“我们不能盲目乐观。在镜海,我们辛家大概算得上下棋的人,但是在别的大棋里,恐怕连做颗棋子都不够格。”
“你说的大棋,是指内地?”
辛庆雄微微颔首:“现在进入内地的资本太多元化了,我们的超国民待遇不断减少,如今,连四大家族和香港大财团都有人败走内地,更何况我们这类没有亲密私谊的人?彦章倒是能干,但毕竟读的书少,江湖气太重,和内地格格不入,很难和那边形成良好的互动关系。东阳呢,到底又是外人。”
辛庆雄口中的柳东阳是集团的总经理,也算雄才伟略,只是少了那笔陪辛庆雄出生入死的履历,始终不能被辛庆雄完全倚重信任。
“阿霓,爸爸再等你两年,等你从英国回来,你来做集团的主席……”
“爸爸……”辛霓欲言又止地望着意气风发的辛庆雄,她感觉另一副无形的枷锁压上了她肩头。爱这样一个人,被这样一个人爱,真的好累。
“怎么,有压力?”辛庆雄察觉到她的异样,“阿霓,作为辛家唯一的后人,巩固爸爸的江山,你责无旁贷啊。”
“不是还有赵彦章吗?”辛霓惘然道。
“你肯嫁给他吗?不肯,他就是个外人。”说到这里,辛庆雄像忽然受到了什么启发一般,展眼重新将辛霓打量了一番,牵动嘴角,笑出深意来,“我女儿这样出众,要嫁也要嫁个人中龙凤,到时候不愁我辛家后继无人。”
多明山会话后,辛霓于一夕之间成了“赴宴者”。
上流社会无尽无休的宴会和派对,全都向辛霓发来了邀请。若在以前,辛霓也许会一一推了,但今时今日,她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和辛氏休戚相关。她纵不能为父亲分忧,也决不能为父亲添乱。她不得不收敛心性,审慎地对待这些邀请。
她有了很多新衣、首饰,最繁忙的时候,她一天换三身行头于酒会、茶会、慈善晚宴中周旋。她那一层次的名媛淑女们,每回亮相都如同演出,拿食谱点餐都如同做微型艺术创作。辛霓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处处自矜,方能不失体统。
每一轮交际应酬完,她都会忍不住蹬掉高跟鞋,坐在房车后给青蕙或是高衍打一通电话接接地气。如果时间还早,她会打电话给赵彦章,让他带她去吃街边夜市。
从英国回来,辛霓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使唤赵彦章。赵彦章第一次奉命陪她游妈阁庙时,全程伏低做小,诚惶诚恐,比李莲英还安详恭敬,惹得辛霓暗笑不止。随着应召次数增多,赵彦章的态度才渐渐松懈下来。
那天音乐会散得早,辛霓打电话叫来赵彦章,也不说明去处,只让他开着车随意前行。赵彦章一路揣测她的意图,正不得要领之际,辛霓指着街边的一个路牌:“停下,我想去那条街逛一逛。”
赵彦章停下车,替她打开车门:“大小姐,我有义务提醒你,这一带叫浅水道,是本埠最混乱的地方,这条街是乱中之乱。三爷不会高兴你来这种地方。”
“很简单,你不让他知道,他就不用不高兴了。”辛霓移步下车,先一步往那条 J形的巷子里走去。巷子不长,目测只需一刻钟便能步行到头。巷子两侧布满酒吧歌厅,五色的灯箱闪得人心慌气短。每走两三步,辛霓便能看见几个古惑仔、站街女或是衣冠楚楚的白领、老外。
混乱的机车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赵彦章越往前走,眉蹙得越紧,然而身边的大小姐却逛得自得其乐,她像是在寻找什么,全身的感官都调动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她并不是行走在一条腌臜的小巷中,而是走在一条通往秘境的小径。
他不知不觉地也起了些期待,想看看大小姐在这种地方寻找的,到底是什么。
那一晚,他们走了很久,最后落座在一间格调相对清雅的酒吧里。
辛霓要了杯薄荷茱莉普,轻轻晃动:“赵彦章,如果我要你帮我找个有名有姓的人,你会不会找不到?”
赵彦章斟酌了一下:“不会。”
“但是找到了又能怎样?”辛霓寡欢的眼神看向那杯逐渐挂霜的薄荷茱莉普,她端起来,像喝药那样将它一饮而尽。酒劲很快就上了脸,她迷迷瞪瞪地坐了很久,将手伸给赵彦章:“把你的烟给我。”
“三爷知道了会弄死我。”
“我说了,你可以不用让他知道。赵彦章,四年了,你怎么还像没有断奶一样?”
赵彦章半晌不语,从衣袋里摸出包烟递给辛霓。
辛霓拿出一支,赵彦章躬身将烟点着,辛霓往里吸了一口,接着猛烈地咳嗽:“这种东西真的可以解闷?”
“可以的。但是,”赵彦章终于敢直视辛霓的眼睛,“只能解闷,却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规劝很有说服力,辛霓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走吧。”辛霓起身,“带我回家。”
又过了两日,四大家族里头的康家竟向辛霓下了帖子,请她上半山游园。更值得玩味的是,游园会的主持者是康家二房太太令淑兰女士。
众所周知,这半世纪以来,赌王一家的财力独步镜海,但无冕之王仍是百年前就在镜海打下根基的四大家族。康家是镜海第二大家族,当家人是现年八十二岁的康兆霖先生。康先生有三房太太,除了“大清律例”未废时明媒正娶的原配和二房,还有一位无名无分的三房。
这份邀请引起了辛庆雄的重视,他郑而重之地将辛霓叫去书房,将康家的掌故剖析给她听:
康兆霖共有子女八人,大房有两子两女,二房有一子一女,三房只有两个女儿。大房卢欣汝女士系出名门,眼光独到,手腕过硬,因此大房一支始终占尽上风。二房令淑兰出身低微,却极善内媚,盛宠不衰,可惜唯一的儿子却是个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女儿也早早出嫁,全无与大房抗衡之力。三房固然因年轻美貌红极一时,却被大房、二房联手阻拦于半山之下,屈居市中心的金屋之中。
早些年,康家大房所出的两子通力合作,将康氏集团积极投入酒店、电讯、地产等多元化经营,成为业内公认的子承父业最成功的典范。然近年来,两兄弟却在公司发展战略、董事委任的问题上意见相左,逐步反目。
五年前,康家大公子康启正和原配夫人离婚,迎娶红颜知己范媛媛进门。范媛媛是内地建材大王的女儿,长袖善舞,未过门之前就一直在幕后影响康启正的商业决策,唆使康启正与胞弟康启孝内斗。卢欣汝女士因此非常憎恨范媛媛。康启正忤逆母意娶了范媛媛后,又企图将范媛媛纳入董事局。此事彻底触怒了卢欣汝,当下背着病中的康兆麟,将长子、长媳踢出董事局。
被逐下高台后,康、范夫妇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趁康氏动荡之际,联手外人对自家的地产项目低位狙击,气得卢欣汝大病而逝。康兆霖因此登报与康启正断绝父子关系,且重组家族基金,令康启正无缘近六百亿的家族财产。
如此一来,大房就只剩下康启孝孤军奋战。当了几十年老二,知命之年的康启孝黄袍加身,变得独断专横,数次忤逆父亲康兆霖,并激进地将康氏往歧途上带。康兆霖有意扶植二房牵制康启孝,奈何二房的康启泰声色犬马多年,早已经成了一摊扶不起的烂泥。
就在康兆霖绝望之时,二房太太令淑兰打出了一张王牌——她告诉康兆霖,二十多年前,她曾赌气移居加拿大一段时间,那时她其实已身怀六甲。出于种种考虑,她生下儿子后,一直秘而不宣,将他养在加拿大。如今那个孩子已从哈佛商学院学成毕业,凭个人实力在高盛快速晋升,并在多起金融狙击战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
康兆霖闻讯,大喜过望,当即包机去美国见了这位沧海遗珠。这位康公子也不负母望,仅用三小时的谈话,就征服了康兆霖。据可靠消息,这位康公子目前已经回到镜海,不久将要登上康氏联席主席之位,且将在康兆霖的资助下成为博亚生物制药集团CEO——自此,二房一步登天。
听完康家媲美电视剧的豪门恩怨后,辛霓瞠目结舌,震惊之余,又发自内心地厌憎。
她转头将这段豪门秘辛当八卦说给了青蕙,青蕙却听得入了神,她垂头思忖了一阵,忽然暧昧一笑:“如果我没猜错,明天的游园会其实是相亲会。”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按照你所说的,那位康公子今年至多二十八九,肯定没有结婚。二房虽然运筹帷幄这么多年,但势力终归单薄,她肯定想在镜海的新贵里选一个儿媳妇帮衬自己儿子。”青蕙说完,似笑非笑地瞟了眼辛霓,“我看你的可能性就很大。”
辛霓本能地抗拒:“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是三爷的独女,全镜海都知道你养在深闺,教养良好,单纯易控,且嫁妆丰厚,绮年玉貌。总之,比你有钱的没你好骗,比你好骗的没你有钱,实在是天造地设的康夫人人选。”
青蕙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辛霓的心莫名地凉了下去。
青蕙盯了她一阵:“你不期待吗?”
“我为什么要期待?”
“豪门欸,他家比你家有钱多了。他既年轻又受宠,以后整个康家怕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辛霓睨她一眼,抢白道:“我对豪门不感兴趣。再说了,你也是要嫁豪门的人,怎么还这么眼皮子浅?”
“高家和你家勉强可以一较高下,但和那种高山上的贵族比,差得可远了。”
辛霓叹了口气:“豪门贵族又怎么样?钩心斗角地过一辈子,死了也不见得能成仙。”
青蕙打开电脑:“我们不讨论这些了。二十八九岁、华人、高盛……我看能不能帮你弄到这位康公子的第一手资料。”
翌日,辛霓被司机送进山顶的康家庄园。
步入康家庄园,辛霓方知天下智富之人为什么都想在半山上坐拥一墅,那种站在山顶俯瞰城市塔尖、海山岛屿的离尘意境,委实叫人全身心地满足。
她深吸了口山顶清冽的空气,跟着用人穿过花园往台阶上的门厅里步去。进了大厅,辛霓见到了令淑兰女士和她身边伫立的那位男子。非常符合众人对康公子的想象,那年轻男子衣饰精良,面容英俊,神情带着点倨傲和疏离。
令淑兰女士非常热情,屈尊起身迎向辛霓。尽管辛霓此前从未见过她,辛、康两家也没有什么深厚的过从,令淑兰却很自然地流露出了世交长辈的慈爱态度。她兴致勃勃地跟辛霓聊了几句,然后将身边的男子推到辛霓面前:“Carey,你带辛霓去主场那边看看。”
她没有对他做明确的介绍,这位康公子的离奇身世原本也“不可说”,令女士有心含糊带过,辛霓自然也心照不宣。她含笑朝他致意:“有劳了。”
康公子一路关照地带辛霓经侧门出宅邸,步入主场地。主场地是康家的后园,进到后园,辛霓彻底领悟到山地承载别墅的优势,那些草坪、湖泊、园林、建筑依照山势错落分布,构成一种与平地完全不同的丰富视觉。养尊处优如她,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免生出林黛玉进贾府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拘谨态度。她缓缓走向会场中心,仿佛对远处的红鹿和停机坪、巴洛克塔楼完全没有探究欲。
他二人刚走到餐台附近,一位和辛霓有过一次照面的名媛便迎了上来,她不着痕迹地插入他们二人之间,对辛霓说:“辛叔叔近来还好吗?”
“都好。代我问好许伯伯。”辛霓想起她的来历,微笑道。
然而许小姐那边却没了下文,她转身,眯细着双媚眼,柔情似水地望着康公子:“Carey,真是抱歉,刚才挤到你了,看样子,非得向你赔罪了。”她举起酒杯,眼神胶着在他脸上,浅浅抿了口酒。
他们两人很快聊得入港,辛霓非常识趣地从他们之间撤离,随意从侍者的托盘里拿了杯饮品,朝不远处的衣香鬓影里走去。
宾客多是待嫁的名媛,她们虽然保持着原本的聊天姿态,但余光都齐齐瞥着谈笑风生的康公子、许小姐。有一位不甘示弱,去乐队那边,换下钢琴师,又有人起哄,推了另一位闺秀去展露歌喉。
看来不出青蕙所料,这真是一个相亲会。辛霓搞清了状况,反而从容起来,她一路同那些女孩微笑致意,不着痕迹地躲去一个风景独好的阴凉处。她凭栏眺望,容颜舒展地迎着草木香气观望这座园林。她遥遥见远处的古树下似有人在作画,不禁起了兴致,于是穿过花丛,沿着台阶朝那人走去。
走近了,辛霓才发现那是个年轻的男画师,长身玉立的,侧颜看去很有几分文艺气质。辛霓走到他附近,细细地将画布一打量。他画的正是园游会当天的景致,从他的技法来看,他走的大约是时下流行的“美男画家”路线,脸和交游手段才是声名的主要来源。
辛霓转身正欲离开,那位画家从画布上提起笔:“你看到什么了?”
他没有看她,说话的样子有几分倨傲,辛霓暗暗好笑,偏想去挫一挫他的骄傲:“我看到一个不太高明的弗拉戈纳尔模仿者。”
“噢?”画家直起身子,回头正眼看了看辛霓。
他果然生得英俊,瘦削的脸带着点古典英伦范儿,他的眉目生得很近,眼睛深得有些鬼魅,一本正经看着她的样子,显得很精明严酷——这使他看上去不像个画家,反而像个律师。
“构图太像《圣克劳德游园会》了,我建议你交稿的时候不要落款,容易成为黑历史。”辛霓也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诚恳地建议。
他垂下眼帘,忽然一笑,有点老谋深算的狡黠意味:“竟然被看穿了,看来这里的人不全是瞎子。”
听他的意思,他兴许其实是有几把刷子的,只是没把令女士的鉴赏力放在眼里。辛霓觉得他狂妄得有趣,不免也生出野性,她把酒杯递给他,从他手里接过画笔,在一处唰唰地修改起来:“普桑风格的古典风景画,看上去和谐稳重,但其实在细节的处理上是很具有动感的,这样画会好很多……”
画家支着下巴,饶有意趣地看她作画,点了几下头:“你这是在教我画画?”
“上流社会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我建议你还是要走点心。”
“哦!”画家恍然大悟,“你这是在教我做人。”
辛霓改完,满意地端详了一阵,放下画笔,从他手里接过酒,眯着眼睛一笑:“嗯,日行一善。”
说完,辛霓越过他,往前走去。那画家跟上前去:“你也是来相亲的?”
辛霓觉得他此举有些轻佻,停下往前的脚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几步,和他拉开点距离:“很明显,我是来游园的。”
画家遥遥地看了眼美女中央的康公子:“那个男人值多少钱你知道吗?你这么漂亮,何必当壁花小姐。我告诉你,他喜欢腿漂亮的女孩,你一会儿去换件短裙子,没准能杀出重围。”
“干吗告诉我这个?”
“日行一善咯。”
辛霓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笑,于是真的笑出声来。她转身往回走:“谢谢你,我这就去换条短裙子。”
“喂。”画家又跟上她,“你知道康家庄园最值得一看的地方在哪里吗?”
辛霓顿了顿,指了指远处的花海。
画家摇摇头,指着他们头顶:“不对,是那儿。”
辛霓抬头望去,只见山顶上林木萧萧,看不清有什么奇特之处。
“我在这里画了一个月,大概比住在这里的人还知道哪儿的风景更好。”画家斜睨着她。
辛霓看了看众星拱月的会场,又看了看神秘的山顶,心中做出了选择。她走到他的椅子上坐下,从手包里拿出一双极轻薄的软缎面芭蕾鞋,背对着他换上。她舒舒服服地将累了半天的腿伸直,最后起身将换下的细高跟鞋藏在一片山石后。
画家看了半天,笑吟吟地打趣:“你真有备无患啊。”
“现在相信了吧,我是真情实感地来游园的。”辛霓换上布鞋后,用力在平地上踩了几下,“接地气的感觉真好!每次我端着肩膀,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慢悠悠走红毯时,都感觉自己是在过奈何桥。”
画家一笑,随她往山上走去。这一次,他主动拉开了同她的距离,姿态亦很绅士。
“你的画,画得不错,谁教的?”
“周维桢。”
“他从不收弟子的。”他思忖了一下,“你是辛家的小姐。你叫——辛霓?”
“你怎么知道?”辛霓疑惑地看他。
“今天来的每一个女孩子,令女士那里都有一份详细的档案,我呢,不巧刚好也看过,所以知道辛小姐从小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念私塾长大。我猜周大师多半是被你爸的人拿枪指着头,才去教你的吧?”
辛霓静默了半晌,半真半假地用那种冷森森的语气说:“你知道得太多了。”
画家淡淡一笑,若有所思道:“真想不到你还挺有趣的。”
“令女士怎么会让你看那些档案?”
“她说画家的眼力好,让我帮她看看谁的三庭五眼标准,谁是真的美人在骨,谁的面相好——我觉得她可能对画家有什么误解。”
辛霓莞尔一笑:“所以你就那样画园游会的油画?”
说话间,他们一路走到山顶,山顶上竟有一片睡莲池,池畔错落地种着黄水仙、紫罗兰、薰衣草,俨然将莫奈花园搬来了镜海。
“这……”辛霓看得呆了,“好像你的手笔。”
“你在揶揄我?”画家嘴角的笑痕又深了些。
辛霓扑哧一笑,缓缓向莲池边走去。两人且行且聊,绕着莲池走了两圈,画家指着薰衣草丛里的长椅说:“歇一歇吧,一会儿你还得下去应酬那班乏味的人。”
辛霓垂下眼帘,神情有些懈怠:“是很累,取悦她们真是好吃力。”
“怎么会有取悦一说?”画家微微蹙眉。
“人只要在圈子里活动,就没办法实现角色自由,你总得去取悦人。社交的艺术本就是取悦人的艺术。”
“哦?这也能成为一门艺术?”
“当然,而且是门大艺术。就像做戏,怎么说话、微笑、使用眼神都需要精心学习。”辛霓随着他往长椅的方向走去,“知道吗,有专门的老师教我笑容和眼神——见到年长女士时,我需要用雌鹿一样纯真无邪、谦逊坚定、充满敬畏的目光向对方致意,据说这种眼神容易让对方觉得我是一个可心的媳妇人选;见到男士迎面而来时,我需要露出戴妃式的微笑……”
“什么是戴妃式微笑?”
“就是略微放低头,然后抬起眼睛看着对方微微一笑。”
“这样笑有什么门道?”
“有门道啊,这样笑,会使眼睛眼白部分露得比较多,衬得瞳仁格外明亮有神。我的老师说,这种落落大方中略显羞涩的笑容,最容易倾倒众生。”见他仍然迷惑,辛霓顿下脚步,转向他低头、抬眸、微笑,做了个完美的示范,“看明白了吗?”
画家的机敏、慧黠、闲适全都不见了,他在那一笑中怔住,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嗯?”辛霓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画家如梦初醒,他收回眼神,沉默地望向天际,春风般温暖和煦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