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金牢笼

在李管家的引领下,辛霓神情空寂地走进明辉堂。

他们进去的时候,辛庆雄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紧紧捏着两枚核桃,像在想什么问题。他的脸部表情很冷硬,目光异常严峻。

等辛霓走近,站定,他咬紧的牙关里蹦出两个字:“跪下!”

森冷的语气让李管家颤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次不但大小姐要遭殃,整座大屋的人都要跟着受牵连。他脸色发白,眼角瞟瞟辛霓,又瞟瞟青蕙,叫他更加惊骇的是,她们谁也没有要跪下认错的意思。

“爸。”辛霓垂手站在他对面,眼睛缓缓抬起。她没有手足无措,很平静地对上他震怒的目光,“我是不会下跪的。”

辛庆雄展眼,透过溟蒙的光线朝辛霓脸上看去,只一眼,他就发现了她的变化,她的眼神有了力量,柔软里有了棱角,他感觉到有什么正在从她身体里往外挣扎,破茧待出。他加倍震怒,眼神里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你不认错?”

“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为什么要认?”辛霓紧皱着眉头。

她的反诘让辛庆雄一怔,从没有人敢忤逆他,诘难他,他的眼睛里起了旁人难以觉察的变化,目光如炬地瞪视着她:“你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居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就是错吗?如果我光明正大地通知你,我被禁锢够了,我被你管够了,我很烦,我很讨厌这里,我想出去散散心,你会让我出去吗?”她握紧低垂的双手,加重语气,“你不会!你总是让我认错认错认错,如果不认,你的家法就要用在我身上了吧?你表面上疼我、关心我、宠爱我,给我高高在上的地位,可是我只要稍微有一点不听话,就要挨棍子。这和那些被当宠物的名种猫有什么区别——吃最好的猫粮,住最好的猫舍,却会在春天被阉割!”

“你看看你——说的都是什么下流的胡话!”

她排山倒海的一席话将他的愤怒冲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辛霓,他不相信这些话会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他将目光转向青蕙:“这些天,你带她干了些什么?”

青蕙刚要开口辩解,却被辛霓打断:“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辛庆雄目光紧紧盯在青蕙脸上,额上暴出了青筋,目光越发狠戾,话却是说给辛霓的:“我就知道不能让你出去,一出去就沾一身野回来!”

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做低眉顺眼状的青蕙忽然无声地笑了,她噙着那抹诡异的笑容,烟视着引而不发的辛庆雄,是挑衅的,也是妩媚的。

辛庆雄如遭重击,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过的挫败,这种挫败让他悲哀,这悲哀很快征服了他。

辛霓感受到父亲的松动,来自心底的渴望鼓舞着她:“爸,这早已经不是父为子纲的时代了,我不想和你一起演戏,每天对你说该死该死,罪过罪过!”

辛庆雄疲惫地坐回椅子上,斜睨着她:“说说,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外面的世界。”

“你出去看了点山山水水,就以为好,却不知道真实的世界有多罪恶。”

辛霓绝望了,她近乎崩溃地喊道:“即便罪恶,即便肮脏,你让我自己去看看!”

“不可能!”辛庆雄靠在沙发背上,挥一挥手,“小李,把她们关起来,关到她们认错。”

真正意义上的囚禁,只持续了一周。

一周之后,青蕙被召去和辛庆雄做了一次长谈。辛霓以为青蕙要受罚,然而长谈结束,青蕙返回被囚地时,身体发肤并没有半点受难的痕迹。

青蕙同她告别,辛庆雄许了她一个机会,她可以在世界范围内任意挑选一所高中寄宿,他会全额资助她读完博士。

听到这个消息,辛霓下意识咬住了嘴唇。辛庆雄用了种文明的方式,斩断了她的臂膀。

“我舍不得你,阿霓。”青蕙语气哀切。

辛霓听得出这句舍不得里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她知道真正舍不得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绝不会目光明亮,脸颊绯红。

她心口抽痛,她为再一次失去伙伴悲痛欲绝,也发自内心地嫉妒她,嫉妒这世间所有不用被父亲囚禁的女儿。

她嘴唇哆嗦着,想跟她说“祝你一帆风顺”,然而哽咽了许久,说出来的却是:“青蕙,你不要离开我。”

那一霎,她绝望的样子打动了青蕙。

“阿霓,对不起。你一定要撑住,撑到你爸爸把你嫁出去的那天,那样你就自由了。”

辛霓凄恻一笑:“去赌王家做豪门媳妇?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算计你,循规蹈矩,殚精竭虑,战战兢兢,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好多人都求不来这福气。”

辛霓忍住痛哭的冲动:“福气?乙之蜜糖,甲之砒霜。”

静默良久,辛霓苦笑着问:“你哪天走?”

“后天的机票。”

“看来你已经定了学校。”

“米尔菲尔德高中。”

“英国?”

“是。”青蕙犹豫了一下,向她坦白,“我男朋友也会在那里。”

辛霓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あなた”,他终于浮出水面。

“那几天,我之所以去上海,也是为了他。他希望在出国前,再见我一面。”

“什么样的男孩?”辛霓百感交集。

青蕙打开钱包,将藏在夹缝里的一张合影递给她。

辛霓打眼看去,照片上的男孩白皙斯文,清俊温和,有一道单纯明亮的目光,是诗书上写的那类谦谦君子。辛霓一眼就认出他和自己是同类,受过良好的教育,享有顶级的物质供养,但也遭受了精神上的去势。

这样的男孩,会深爱青蕙一点也不稀奇,但青蕙是否真的会那样深的爱他?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男孩,不应该是那个能直面爱人受难而方寸不乱的あなた。

青蕙握住辛霓的手,含羞带怯地娓娓道来:“他叫高衍,是上海新思集团的少东。我八岁那年,就跟爸爸去了他家,帮他家打理庭院。我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辛霓恍然大悟,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感情,无怪那样深。

“我们的恋情曝光后,我爸爸就被辞退了。他家人嫌弃我出身低微,父亲滥赌,禁止我们交往,甚至连他的电话都监控起来……我之所以这么努力,就是为了有天能够光彩照人地回到他们面前,征服他们,让他们觉得我是最配站在高衍身边的女孩。”

“原来是这样。”

“所以,阿霓,原谅我。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去他身边。”

“我懂。”辛霓感同身受,“我不怪你。”

青蕙离开后的第二天,辛霓被带去和辛庆雄共进午餐。他们面对面坐着,辛霓被精心打扮过,长发顺直地披着,纯白的貂绒毛衣裙让她看上去很温软。然而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黯淡无光,神气委顿得像暮年的老人。

辛庆雄叹了口气,夹了些猪肺捆给她:“尝尝,爸爸刚做的。”

辛霓没有说话,脸上全是麻木和厌倦的神色。

“不喜欢?”辛庆雄转而夹了筷化皮烧肉,“尝尝这个,全镜海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烧肉。”

辛霓依然是那样木然的表情,仿佛心神早已不在。

辛庆雄脸沉了下来:“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就是不想吃东西。”辛霓放下筷子,慢慢抬起头,目光空洞而茫然,“您慢用。”

说完,她机械地朝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住!”辛庆雄气得直发抖。

辛霓站住了,纹丝不动地背对着他。

辛庆雄既愤怒又悲怆,他那样苦心孤诣地保护她、宠爱她,她却拿出对待仇人的态度。他抖了半天,再次向李管家示下:“关起来,关到她的失心疯彻底好了。”

出了餐厅大门,辛霓茫然地走在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大院里,她明明身处海上华府,却又觉得自己戴着枷锁,置身一座看不见出路的盲山。站在哪里都如临深渊,走去哪里都觉得被困。有什么区别呢?一样的枯燥、麻木、呆滞,再这样下去,她也只会越来越愚昧,越来越呆滞。

李管家打开囚室的门,对她做了个恭请的姿势,等她机械地走进那间阴冷的耳房,他忍不住规劝:“大小姐,胳膊拧不过大腿,跟自己亲爹较死劲,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辛霓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走回小桌前坐下。

李管家摇摇头,关上了大门。

周围静寂寂的、黑魆魆的。她枯坐着,缓缓闭上眼睛。她想象着自己仍然在海上的渔船里,不远处坐着正在掌舵的祁遇川,她忽然读懂了宋词里的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忽然有了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她每天恹恹而眠,昏聩而起,睡眠短促而轻浅。时间久了,她常常有一种自己要死了的窒息感。

生理上的不适,情志上的不畅让她变得躁乱,那种躁乱无处安放,无处发泄,她不得不用大声痛哭或者拼命砸墙壁来发泄心情。

她像疯了一样一遍遍在心里喊着祁遇川的名字,祁遇川,带我走。她明知道不可能,但这样叫着他,她才能撑着不崩溃。

因为辛霓一直没有表现出服软的态度,这次的囚禁持续到次年1月。新年前一天,辛庆雄再见到辛霓时,她已经不能用那种面对敌人的仇恨目光看他了。她形容枯槁,变得迟钝而麻木,连行走和端正地坐着都变得艰难。

意识到不对,辛庆雄第一时间叫来家庭医生。家庭医生对辛霓做了一系列脑部检查后,建议辛庆雄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辛霓被心理医生诊断为中度焦虑症和轻度抑郁症。医生建议她开始接受为期一年的心理治疗,并给她开了大量药物。医生叮嘱辛庆雄务必监督辛霓服药,因为那些药都有强烈的依赖性,一旦停药,后果不堪设想。

辛庆雄无法接受这个诊断:“我辛庆雄的女儿怎么可能抑郁?我不相信!”

心理医生蹙眉说:“辛先生,你女儿目前的状况很糟糕,你明白吗?10月初,她开始失眠,12月中旬开始连续失眠。她说她被你关在一间黑屋子里,见不到阳光。她为了能够睡着,试过运动,在屋子里没完没了地运动,可还是睡不着。她对我说,她有时候明明困得不行,迷迷糊糊感觉睡意就要来了,却在那个瞬间又清醒了过来——就像受到诅咒一样。她求我给她安眠药。”

“怎么会这样?”辛庆雄难以置信地问。

“她告诉我,她从小到大一直被你关在一座花园里,在她了解这个世界后,你还试图继续关着她。辛先生,你是否认为住在黄金牢笼里的人比住在普通牢笼里的人幸福?”心理医生的语气变得激愤,他抓起其中一包药,“这种西酞普兰片,正常人吃了会昏睡三天三夜,但你女儿吃了,只能勉强维持四小时的睡眠——保证她不死。”

他抓起另外一包药:“这种百忧解,会让你的女儿变得无忧无求,安安静静,行尸走肉一样——很抱歉,作为医生,我原本不应该拿药物的副作用恫吓你,但同样身为一个十六岁女孩的父亲,我很唾弃你这种不人道的行为。”

“有没有不用药的办法?”辛庆雄极度懊丧地问。他这一生受过多少生死恫吓,全部加起来都不如这一次来得惊心动魄。

“没有,她必须接受治疗,她病了,精神病和心脏病、白血病、癌症一样,不治就会恶化。”

“医生,求你减少用药。”

“对不起,辛先生,除非病人复健良好,我才能酌情减少用药,乃至不用药。”

“这种病,治得好吗?”

“从概率上看,有三分一的病人可以治愈,有三分之一的人发展成为慢性,终身和这种病抗争,还有三分之一的人会自杀。”

“怎样才能让我女儿彻底被治愈?”

“抑郁症真正的对立面是‘活力’,如果有办法打开她的心结,让她的生活充满活力,让她重新拥有获得快乐的能力,或许可能治愈——她毕竟还年轻,病程也短。”

辛霓开始接受漫长的治疗,每天同时服用五种药物,每周见三次心理医生。她获得了自由,她被允许随意出入大屋,前提是要有人陪伴。

服药的第二天,她的睡眠就回来了。药效很明显,一个月后,辛霓发现自己居然可以集中注意力看完一本书。她贪心地想,自己也许好了,擅自停止了用药。然而停药后的第二天,她遭到了疾病的疯狂反噬:万念俱灰,头疼欲裂,第一次产生自杀的冲动。

恢复用药后的第二个月,辛霓发现自己又有了愿望。在街上看到过去和青蕙一起吃过的东西,竟然有了食欲。有一次见到辛庆雄,她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她微笑着叫了他一声“爸爸”,引得他欣喜若狂。他们都知道,如果一个人没了愿望和感情,那就只是一具躯壳,而一旦恢复情感能力,枯萎的生命力也将随之复苏。

接受了长达半年的抗抑郁治疗,辛霓的病情稳定下来,她服用的西酞普兰片被降到了半片,瑞波西汀被彻底停掉。医生告诉她,她已经有了正常学习、工作、生活的能力。

医生建议她找所学校读书,那不但能使她的生活变得充实,和同龄人的交往也能让她获得活力,从而尽快彻底痊愈。

辛庆雄对医生言听计从,他已彻底投降、服软,只要辛霓能像过去那样健康地活着,他什么都随她。

过完十七岁的生日,辛霓得到了去往英国读书的机会。

米尔菲尔德高中在伦敦西南部的萨默塞特郡,那里的城市分布在广袤的平原和高山之间,城市干净明朗,四处是大片的绿地和终年可见的湛蓝天空。

辛霓从舷窗俯瞰那座城邦温柔绵延的绿色线条,它对她张开着怀抱,她心中因此产生微妙的撼动。出了闸门,她敏锐地嗅到空气里的异国气味,由雨水、灰尘、皮革、油漆、花果、人类体味糅合成的,完全自由的味道。她肩膀微微一颤,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去机场接她的,是青蕙和高衍。

那是辛霓第一次见高衍,和照片上一样,他有一张文秀的脸。青蕙挽着他的胳膊,笑得很明快单纯,连鼻子都微微皱了起来。辛霓从未见过这样的青蕙,以至于她觉得面前的青蕙换了一个人。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阿霓,不敢相信你爸爸会让你来英国!一年不见,你变了好多。”

眼前的辛霓,超乎她想象的冷静、深邃,像玫瑰长出了刺。她感慨完,轻轻碰了碰高衍的肩膀,“高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辛霓。”

高衍朝她伸手,仪态举止非常绅士,笑容也很和煦:“经常听小蕙提起你。”

辛霓握住他的手,直视他的双眼:“我也是。”

“阿霓,以后要是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困惑,可以不用向我报备,直接找高衍帮你解决哦。”青蕙依然保持着老友重逢的喜悦,“我……”

这时,她看见辛霓背后的那个身影,脸上的笑意中止,眼神变得复杂,她一瞬间变成了大屋里的青蕙。

一身正装,戴着墨镜的赵彦章推着很大几只箱子朝他们走去。等他站定,高衍连忙上前帮忙卸载行李,朝黑面神一般的赵彦章微笑:“幸好今天开的是商务车。”

赵彦章亲自来送辛霓,是天公地道的事。青蕙很快反应过来,矜持地朝他点头示意,疏离一笑:“赵哥。”

抵达学校后,他们一行先陪辛霓去报了道,然后找到她的寝室。她的寝室是个带卫生间的单人间,恰好毗邻青蕙的寝室。

这又让两个少女惊喜了几分。

赵彦章环视了周围一圈,摸出把钥匙并一张名片给辛霓:“我在附近给你租了栋别墅,别墅里有两个保姆,这是司机的名片。”

“退了吧,我不需要。”辛霓冷淡地说。

“那就空着。”赵彦章说完,将一只硕大的灰色箱子推到青蕙面前,“你爸托我给你带的东西。”

尹融哪里有胆子去找赵彦章?他也够不着。青蕙打开箱子,都是一些她很想带又没带上的爱物,她看了眼赵彦章,心照不宣:“你有心了。”

赵彦章一言不发地去帮辛霓铺床叠被,大小姐的衾枕都是独一份的,非要千里迢迢带来。

高衍见黑帮老大一般威风的赵彦章干着侍女的活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大致明白青蕙这位朋友的来头,不由对辛霓肃然起敬。

辛霓打开其中一只,里面全是保姆在法国给她裁的新衣。她合上箱子,对赵彦章吩咐:“一会儿拎出去扔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衣服。”

高衍抬腕看了看时间:“不如一起吃个饭?”

“去哪儿?”青蕙仰面问他。

他想了会儿:“我知道有家餐厅的炸鱼和薯条,比别的地方更好。”

“你是说把鱼头和鱼尾戳在面饼里一起烤的餐厅吗?”青蕙微笑着问。

“小蕙,我们不好这样讽刺别人。仰望星空派就是这样做的。”高衍有些微窘。

“其实吃什么都很好。”辛霓善解人意地说,“我相信高衍的眼光。”

半小时后,辛霓见到了传说中的仰望星空派,一块饼上面戳着八个烧焦的大鱼头,它们死不瞑目地与他们对视。辛霓和赵彦章情不自禁地对望了一眼,又微妙地一齐看向高衍。

高衍兴致勃勃地介绍:“这道菜是笛福命名的,Stargazer,多富有诗意和哲理,不愧是能写出《鲁滨孙漂流记》的伟大作家。”

青蕙小声地咳嗽了一下:“阿霓,这里的薯条真的不错,你尝尝。”

辛霓将每道菜都尝了一下,抬头问高衍:“其实美国和日本也有很不错的学校,为什么来英国?”

青蕙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低头一笑。

“我的梦想是剑桥大学,因为志摩。听过他的诗吗?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

赵彦章摸出打火机和烟,起身朝门外走去。

正认真倾听的辛霓忽然走了神,她想到另一个人,碰到喋喋不休的书呆子时,也需要抽一支烟解闷。她的目光一点点暗淡了下来,耳边依稀出现潮涌的声音。

“阿霓!”青蕙叫醒辛霓,递给她一杯可乐。

辛霓正色对高衍说:“原来你热爱文学。”

“说起来,是为了青蕙。”高衍的神情和语气变得温柔,“年少时,青蕙经常带书和我一起看,我们一起谈论文学,是她让我变得敏感,让我找到了毕生的理想。”

“嗯?”

“我想做诗人,像青蕙最崇拜的拜伦、泰戈尔一样。”

“很了不起的理想。”也很理想化。辛霓不了解新思集团的财力与背景,但她能够预见它未来的结局。

高衍小心翼翼地将鸡翅上的肉剔下来,推到青蕙面前,温柔的目光笼罩着她。

赵彦章在萨默塞特郡多逗留了两天,他把萨默塞特郡所有华人餐馆、日本料理店吃了一遍,筛选出一份餐厅名录,并给辛霓找了一个中国厨师。

这样一来,两位少女就不用被高衍带去吃黑暗料理了。

辛霓经常听辛庆雄夸赵彦章细心,却不知道他其实可以细心到这个地步。这点倒和祁遇川有些相似。

想到祁遇川,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触了触挂在手机上的河豚挂件,一种既酸楚又甜蜜的感觉萦绕胸中。

赵彦章飞走后,辛霓去附近的工厂店买了一大堆牛仔、衬衣、休闲装、平底鞋,这样的装扮很合她的心意,看上去很平凡,与世无争。

辛霓AS只选了三门课。英国的教育很散漫,课时也不多。学校里有各种各样的跨班级、跨学校的俱乐部。为了让自己更忙一点,辛霓甄选了一番,在众多俱乐部中选择了航海、马术和旅行。

求学生涯里,她有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自己洗衣服扫地,第一次自己换灯泡,第一次跟新朋友去露营,第一次收到情书。递她情书的是一个英国男孩,比她高两个头,她以“如果交往的话,会对颈椎不利”为由拒绝了。

充满活力和新鲜感的自由生活治愈了辛霓,她在医生的电话指导下,开始尝试完全脱离药物。

有好几次,辛霓都在艺术中心遇到高衍,他们渐渐混得熟了。

“总不见你和青蕙在一起。”

“她说喜欢有距离感、空间感的恋爱关系,所以除了周末约会,我们平时都是各忙各的。”

“俱乐部活动也没有交集吗?”

“她加入的俱乐部都是商业研究、经济学、信息技术这类的,我向来不喜欢仕途经济。”高衍有些失落,“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我感觉她对我加入唱诗班、手工协会有所不满。”

“那真是遗憾。”

“辛霓,可以帮我劝她离开那些俱乐部吗?她看上去很认真,每次参加活动都录音、记笔记,花在那些朋友身上的时间,远超过我们相处的时间。”高衍很为难地请求,“一个真正的淑女,怎么能沾染上铜臭?”

辛霓很敏感地说:“高衍,你这样的想法,是一种情感操控。你应该尊重青蕙的选择。”

高衍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是,我真的很担心她会变成我妈妈那类女人。”

他俩在休息区坐下,提到他母亲,一种无形的压力扣到他头上,他低下头,十指插入头发中。

跟高衍熟悉后,辛霓上网搜过新思集团的相关新闻。彼时国内的网络资讯并不发达,新闻介绍也都很片面官方,她只知道新思集团的总裁竟是位白手起家的女中豪杰。照片上那名叫高燕琼的中年女子,生得一副好姿容,柳眉杏眼,是上一辈人都喜欢的明艳长相。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颧骨生得过高,目光过于有力量,强势十足。

了解了高衍的妈妈,她很能理解高衍这副形状——一代英雄一代衰,上一辈过于强势,下一辈自然就要软弱些。

“你妈妈为人很强势吗?”辛霓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心理上对高衍有了几分亲近感。

“很强势。”

“所以你希望青蕙是小鸟依人、温柔如水的?”

“不,不是我希望,青蕙原本就是如水般温柔的,只是我感觉她现在变了。”

“我听心理医生讲,强势母亲培养出来的孩子,会想要找一个跟母亲完全不同的女性,但实际上,他还是容易被强势的女子吸引。”

“不……你不懂!”高衍的表情变得很痛苦,“你根本不明白,我妈妈原本不是那样的一个女人!”

辛霓感觉到他内心有一种经年压抑的情绪有待释放,她默不作声地坐着,由他自己选择说与不说。

他欲言又止地望着辛霓,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

“其实,在来英国之前,青蕙跟我提过你们的感情。她说,你家人嫌弃她出身低微,父亲滥赌,强硬地分开了你们。她拼命地学钢琴、学美术、学各国语言,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和你匹配的淑女。我想她加入那类俱乐部,也是基于这样的出发点吧。”

“你说的是真的?”高衍又惊又喜,怔怔地坐在原地,沉浸在巨大的感动中。

“是这样,也请你多理解青蕙,她是真的很想得到你家人的认可,备受祝福地站在你身边。”

“谢谢你,辛霓!”高衍想拥抱辛霓,又不敢,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经过那次谈话后,辛霓和孤僻的高衍成了朋友。那是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朋友关系,他们能一起去图书馆做作业,一起去参观雕塑展,一起做手工,却没有任何共同语言——除了青蕙。

高衍对青蕙的爱,叫辛霓发指。他每天早晨都要用精致的信纸写一首情诗,和白玫瑰、早餐一起送给青蕙。他是男生宿舍楼里唯一一个去厨房的男生,目的是为了保证青蕙每周都能喝两次老火靓汤——因为这个,他被同寝室的男生当成娘炮羞辱、排挤,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有一次,高衍对辛霓打开了他的藏宝箱,里面有青蕙写给他的信。如果不是那些信,辛霓简直不能相信,青蕙其实也深爱着他——除了例行约会,青蕙很少和高衍独处。

厚厚的一摞信,信封的一角上标着小小的数字和日期,日期是从青蕙去镜海时开始的,一周一封,没有间断。

青蕙在信里写了对他的思念,发自肺腑,无比真诚、无比感人,辛霓读不出任何矫饰的成分。但奇怪的是,她的每封信都没有抬头,全文也并不见她称呼高衍,都是用“你”“亲爱的你”来指代。

“我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青蕙,她穿着一件白色裙子,留着一头齐腰的长发,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都漂亮。她坐在开满奥斯汀玫瑰的栅栏下对我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高衍目光悠远地回忆着,“她的样子很高高在上,像个小女王。我从没见过那样高贵的女孩,不敢回答她的话。然后她跟我说了第二句话。”

“什么?”辛霓听得津津有味。

“她说,把你的衬衣下摆从裤腰里拿出来。”

“噗。”辛霓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来青蕙有给别人下马威的习惯。

高衍的脸红了,嘴角却挂着幸福的笑:“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真的很土。我当时脸红心跳地站在那里,局促极了,心里想的却是,要是有天,这个女孩会对我笑,那该有多好?”

“不对、不对。”辛霓想起了什么,“你认识她的时候,你十三岁,她十一岁,那之前的三年你在哪里?她说自己八岁就跟着爸爸去你家了,你们是青梅竹马。还有,你是少东,她是花匠的女儿,为什么听上去,你们的地位像是反过来的?”

高衍怔住了,他的目光闪烁起来,神情变得不安。

“她说,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新来的,是什么意思?”辛霓大脑转得飞快,“难道……”

“没什么难道……”高衍额上冒出冷汗,生硬地打断她,胡乱将那些信件放回箱子里,狼狈地逃离。

真是好古怪呢,辛霓拼凑着他们的爱情故事,总觉得哪里缺少了一块,甚至所有的地方都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