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船最后是被警察用拖轮拖回岸上的,因为祁遇川处理得当,渔船的发动机并没有因此失灵。
辛霓却发起了高烧,以致祁遇川不得不反过来照顾她。他的腿伤略好了些,有时候不拄拐也能拖行一段距离。他左臂脱臼的地方原本近乎痊愈,却因暴风雨时用力过猛且沾了冷水,留下一道可能终生反复的隐痛。但无论怎么说,他总算脱离了行动艰难的窘境,有了照顾辛霓的能力。
辛霓的高烧来势汹汹,每每用过退烧药后,也只能勉强降到三十九摄氏度左右。祁遇川不得不时刻留在她附近监测体温。她大多时候都在昏睡,情形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浑身大汗,呼吸急促;好的时候,则能睁开眼睛看一看他,管他要水、要粥。祁遇川一遍遍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和颈动脉,反复太多次,他被迫产生了一种彼此要这样相依为命,直到天荒地老的错觉。
第三天凌晨五点,辛霓的烧终于退去。祁遇川长长松了一口气,对微眯双眼朝他微笑的辛霓说:“一会儿喝完粥,你马上坐轮渡过海,回镜海去。”
辛霓使劲咳出声音,楚楚可怜地说:“你不要赶我走,我还没有完全好呢。”
“好,那就中午走。”祁遇川态度很坚决。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可是,如果没有我帮你,你一个人怎么出海,怎么赚钱?”
“这些不需要你操心。”
“帮人帮到底,行百里半九十算什么?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
祁遇川点了点头,忽然探手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扛在肩上:“看来我只好亲自送你了。”
辛霓吓得叫出声来:“祁遇川,你疯了!医生说你不能负重。”
“没办法,谁让你太不听话。”
辛霓的眼泪顿时落下:“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就是了!”
听她表了态,祁遇川把她丢回床上,目光冰冷地盯着她的行动。辛霓不得不磨磨蹭蹭地穿鞋、洗漱、喝粥,直拖到窗外天光大亮。实在拖无可拖,辛霓才万分沮丧地说:“你送送我吧。”
“好。”
“我是说,起码要送我上火车。”
“好。”
“最好……”
“你有完没完?”
“哦。”辛霓委屈地扁了扁嘴,泫然欲泣地往门口走去。
一路无言,辛霓好几次回头去看慢慢跟在她身后的祁遇川。在她第六次回头时,祁遇川忽然停下脚步。
辛霓心中生出些侥幸:“你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我只是想最后给你个忠告。”
“什么忠告?”
“不要回头。”
“欸?”
“你有没有听过‘不能回头’的传说。”
辛霓自然是听过的,很多国家都有。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之妻因为一回头,永远留在地狱。《圣经》里的罗得之妻因为回头化身盐柱。中国神话里的奈何桥也是只准前行,不可回头的。她不知道祁遇川为什么会同她讲这个。
好一会儿,祁遇川才非常冷淡地说:“走了就是走了,只能一往无前,回头只会徒增烦恼。就像做梦,再美的梦,醒了就再也进不去了,只能等下一个。
“不要回头,回头会生执念,人一执就迷,一迷万惑,永无解脱。”
祁遇川从未同她说过这么多话,每一句话都像一柄匕首,刺入辛霓心底。她真真正正地哭了起来,哭得浑身颤抖。
良久,她抬起迷离的泪眼:“没有用,我从一开始就回头太多次了。”
祁遇川心跳一滞,他忆起她曾数次被他气得转身离去,却又最终回头。他的忠告,来得太晚。
辛霓缓缓走到他面前,含泪逼视着他:“祁遇川,你难道没有一点不舍得?”
他眉头微蹙,不敢正面与她对视:“没有。”
“我不信!佛经里说,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也。连僧人都怕在同一棵桑树下连宿三晚而产生情意牵挂,我不信你比出家人还无可恋、无可欲、无可求!我不信你会对我没有一点点不舍得!”
祁遇川的声音有些枯涩:“就算不舍得又怎么样?你能凭着一个‘不舍’留住一切吗?别傻了,走吧。你有你的人生,你未来的人生里不应该有我这样一个人。”
辛霓眼眶中的热泪再度落下,万念俱灰地转身。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他们头顶响起。
“各位村民注意,下面广播一则通知:据气象局消息,今天早晨7时到明天傍晚,受引潮力影响,沿海地带将出现近18年来最大天文潮。届时,海面偏北风6级,阵风7级,潮差预计2.6米,所有船只不得离港。详细信息请密切关注海洋气象广播电台,频率6820千赫……”
他们都愣在了原地,辛霓早一步反应过来,她欣喜若狂地回头,脆生生地说:“祁遇川,这次是老天不让我走的。”
祁遇川回过神来,垂眸望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志满意得的脸,那张脸上明明还挂着刚才的眼泪。一瞬之间,他的心念转了几轮,神情也变了几轮,最终,他听从了自己的心:“我忘了初一会有潮……不过,你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他的决绝无情,输给了天命。
她眼睛一亮,先他一步往回跑去:“先过了初一,再说十五!”
海上果然起了大潮,随大潮而来的还有狂风骤雨。整个上午,祁遇川都待在沙发上看电视,辛霓挖空心思找了几个话题,想和他聊天,他都爱答不理。无奈之下,辛霓只好去厨房准备午餐。
饭菜上桌后,辛霓刚准备动筷,就听窗后的巷道里传来一阵凌乱有力的脚步声,夹着男童雀跃的声音:“赶海去啰!”
辛霓顿时来了兴致:“祁遇川,赶海是什么?”
祁遇川的心思其实并没有在电视上,他回过头淡淡说:“赶在潮刚落下时,去海边捡海货。”
辛霓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能捡到什么呢?”
“海蛎子、螃蟹之类,运气好的话,可以捡到海参和鲍鱼。潮越大,东西越多。”
辛霓果然坐不住了:“我们去赶海吧!”
祁遇川伸出筷子夹了一点菜心放进口中,预料之内的难吃,但他什么也没说,神色如常地细嚼慢咽。
辛霓胡乱吃几口饭,想象了一下,去储物间找来小桶、胶鞋、手套等装备:“等你吃完饭,我们马上就走。”
祁遇川毫不犹豫地回绝:“要去你自己去。”
辛霓抿着唇想了会儿,嘟囔着:“那样的话,也许我会被海浪卷走,也许我会被螃蟹夹破手指,也许我会不小心被蛇咬,也许我会碰到一只毒虫,也许我会因为太贪心迷路,也许我会掉进暗礁里,也许……”
祁遇川忍无可忍:“好了,不要也许了。”
大潮过后的海岸洁净如洗,宛如镜面,长达数公里的海岸线上,到处可见来赶海的村民和赶来觅食、洗浴的海鸟——这场面自然又是另一种壮观。
辛霓新奇极了,光着脚踩入沙中,试图去亲近离她最近的那几只红嘴鸥,倒是不情不愿而来的祁遇川比较务实,须臾就从泥沙里挖来小半桶贝类。
他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海岸线往南前行,辛霓很快就被海滩上稀奇古怪的海货吸引,一心一意地捡起东西来。在祁遇川的指点下,她不久就能找准花蛤的呼吸孔,也知道怎么对付紧紧吸附在礁石上的小鲍鱼。
三十分钟后,人群渐渐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于是,能捡到的东西越发新奇。继捡到海龟、海参、海胆之后,辛霓又从一个小水洼里发现了一条几寸长的怪鱼,她刚伸手触着它,它便忽然膨胀成一个球状,圆鼓着眼睛和嘴唇从水中浮出,死了一般静静地漂在水面上。若非亲眼见到,辛霓完全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狡猾的鱼,她被那鱼浑身是气、死不瞑目的蠢萌样子逗得花枝乱颤。不远处的祁遇川见她对着一个水坑乐不可支,不动声色地走近一看,闪电般抓住她伸出的手:“不要碰它,有毒!”
辛霓有些后怕:“这是什么东西?”
“河豚。这东西牙齿很锋利,能够咬碎贝壳和珊瑚。”
“这么危险?”辛霓有些不甘心地蹲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河豚,“可是真的好可爱哦。”
祁遇川看了她一会儿,俯身将那只装死中的河豚捉住。他轻轻用手一捻,那只河豚顿时又胀大几圈,整个肚子鼓成气球状。从辛霓的角度看去,它俨然成了一只无比肥圆憨厚的笨鸟。辛霓忍俊不禁,再度笑出声来。
待她笑够了,祁遇川随手将它丢入一侧的袋子中。
收获已丰,两人停下远行的脚步往回折返。这时,辛霓看见远处的码头边,几十条渔船已离开港口,朝海上驶去。
辛霓脚步放慢,直至完全停止。
“怎么了?”祁遇川顺着她的视线往海面看去。
“广播不是说这两天潮汐和阵风频繁,禁止出海吗?”辛霓刚经历了险些置她于死地的大风浪,那种胆寒的感觉尚未消退,“我听说上次的风浪打翻了一艘渔船,有三个人失踪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冒险出海?”
祁遇川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说:“涨落潮的时候,鱼群比平时活跃,这种时候去‘抢风头’‘赶风尾’,收获会大上几倍。至于是不是安全,不在他们考虑的范畴之内。”
“如果换作平时,你没有受伤,是不是也会这样去做?”
“当然。”
辛霓哀其众不幸,眼圈微微泛红:“为了投一次机赌上生命,值得吗?”
祁遇川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却感性欠奉:“投机中赚来的钱,是搏命钱,先要搏命,然后才有金钱。”
辛霓低下头,找了很久,找不到一个立场去说服他,一无所有的人,除了命,还能拿什么下注?
海浪开始往上漫涌,所有人都开始往回撤退。辛霓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诚挚地请求:“祁遇川,离开这里,去镜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吧!”
辛霓一心想着他的安全,却不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太多的地方,兴许比海更可怕。
“会有这一天。”祁遇川的眼神变得不可捉摸,谜一样游离。
大潮汐过后,海上的轮渡复航。没等祁遇川开口,辛霓很自觉地先去找他定了归程,她指着电视里的新闻:“英仙座流星雨,看完今晚的流星雨,我就回去。”
祁遇川用看骗子的眼神看着她:“你确定不会看完流星雨,又想过重阳节?”
“我保证!”辛霓举起手发誓。
在满足她离开前最后一个心愿这件事情上,祁遇川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鉴于渔村所处地势过于低洼,海面上又易起夜雾,刚过傍晚,祁遇川就骑车载她坐轮渡过了海。
他载她跑到几十公里外的一带环山前,加足马力,沿着盘旋的山道向上攀爬。彼时太阳已经西落,他们越往上爬天幕就越黑,等车开到山顶,辛霓讶异地看见头顶的一撇弯月,和尚未完全沉入海中的太阳。
天很快完全黑了下来,夜色沉郁,他们并肩站在山巅上,看向远处的神情都有些惘然。在上山之前,辛霓觉得她同祁遇川的离别是世间最大的事,然而站在这处看去,世界那样大,他们是那样小,她的那点离愁自然就更微渺了。
于是,她收起满面愁容,一如既往地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自己的琐事。祁遇川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聊着聊着,辛霓惊觉祁遇川连她的理想型是《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都知道了,她却对他一无所知。她赶忙掐断话头,将话题往祁遇川身上引。
今夜,祁遇川待她也不似往日阴沉,她问的那些浅显问题,诸如喜欢什么颜色,生日哪天,最喜欢的食物,最讨厌的食物,他都一一答了。更深入的那些,诸如理想是什么,做过最后悔的事,他便极敷衍地搪塞过去。
他每答一句,辛霓就高兴一分,她珍而重之地将他答的每一句话放进心里,妥帖收藏。
随着时间流逝,辛霓看见整片星空车轮一般从东方升起。她见过日出、月出,却不知星空也是那样慢慢升起的。那片璀璨明丽的星轮从他们眼前、头顶碾过,瞬息点亮整片夜幕。
原本潇潇的夜色忽然有了种“喧闹”感,辛霓目眩神迷地望着那片星空,喃喃道:“好美。书上说,北半球的星空没有西半球的好看,真希望有天能看看比现在还漂亮的星空是什么样的。”
祁遇川从背后给她披上防寒外套,语气很肯定:“你会看到的。”
“是吗?”辛霓回眸,望着他的眼睛,明亮的月光下,他黑白分明的眸瞳毫无杂色,也寻不着常人的七情六欲,辛霓怔怔地看了几秒,粲然一笑,“祁遇川,你眼睛里也有一片星空。”
祁遇川垂眸,将眼底的星辉敛去。
辛霓回头,指着南边的天空:“我教你认星座吧!那个蝎子一样的星座是天蝎座,也就是你的星座。天蝎座和猎户座是宿敌,你升我落,永不相见。天蝎座附近最亮的那颗星叫北落师门,北落师门很孤独,周边没有别的星辰陪伴,却也很耀眼,古代有大战事前,都会通过它来占卜吉凶……”
她正陶醉于解说,突然,一颗极长极光亮的火流星从天边划过,这颗流星出现时,辛霓毫无心理准备,被惊得目瞪口呆。
几秒后,流星的尾迹消失,辛霓反应过来,懊恼得直跳脚:“忘记许愿了!”
祁遇川在一旁的山石上坐下:“又不是只有这一颗,你大可以准备成百上千的愿望,一会儿慢慢许。”
然而他估错了,那颗流星过后的一个多小时里,他们都没有等到“星如雨下”的景象,只偶尔有几颗暗弱的流星转瞬即逝。对着那样的流星,辛霓实在提不起许愿的欲望,精神气一点点委顿下去:“好失望,什么都看不到。”
祁遇川本就无所期待,自然无所失望,他从衣袋里摸出支烟点上:“再等等吧。”
“祁遇川,你居然抽烟?”他们一起相处那么多天,她从未见他抽过烟,“会得癌!”
祁遇川吸了一口,朝夜空缓缓吐出烟雾:“偶尔,解闷。”
辛霓郁郁然:“原来你跟我在一起很闷哦?”
祁遇川嘴角一挑:“没有,真的。”
“那只许抽一根。”
“好。”
等祁遇川抽完一支烟,辛霓忽然说:“算了,我们下山吧,随便去哪里都好。”
“没关系,我陪你等。”
辛霓裹紧身上的外套,看着只穿了件薄衬衫的祁遇川,摇了摇头,意兴阑珊地说:“走吧,等下次。”
祁遇川低头思忖了片刻,没有说话,转身发动了车子。
下山后,摩托车在高速上风驰电掣。轮渡早已停航,回去断无可能,辛霓一路都在揣测祁遇川会带她去哪里。
一刻钟后,车子停在了海底隧道前,祁遇川回过头:“把你要许的愿望准备好。”
“什么?”辛霓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遇川发动车子,排气管涌出雄浑有力的声浪,爆发出哈雷独有的壮烈激情。
辛霓一缩,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衣服:“祁遇川,进隧道干吗?”
“看流星。”
“欸?”辛霓大惑不解。
“你的手呢?”
“嗯?”
“抱着我。”
辛霓迟疑了一下,伸手环住他的腰。
“再紧一些。”
辛霓不得不将脸贴在他肩上,抱得更紧一些。摩托咆哮着驰入隧道,辛霓心如擂鼓、手脚僵硬地抱着他。很快,伴随高速冲击力而来的快感蔓延,辛霓感觉自己飞行在九霄云外,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却令人无比着迷。
她的身体渐渐放松,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那一霎,她透过雾气蒙蒙的头盔罩,看见隧道里千千万万道五色灯光向她身后划出流星一般的线条。那是她此生见过最震撼的画面,比世间最盛大的星雨盛大,比世间最绚烂的烟火绚烂……
车子驶出隧道后,很久才进入一座小镇。夜太深,主街道上能看见的旅馆都已客满。祁遇川回头看了眼紧紧裹着防寒服的辛霓,掉转车头驶回先前路过的一间网吧。
网吧里烟雾缭绕,热浪滚滚,坐满奇形异状的少年。那些少年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辛霓的身影,纷纷从屏幕后抬起亢奋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和小腿。辛霓紧紧跟着祁遇川的脚步,紧张不安的彷徨眼神从那一众人脸上匆匆扫过。
祁遇川感觉到了什么,头也没回,直接将跟在他身后的辛霓拉到身边,紧紧牵着她的手往二楼步去。二楼被隔成了两排包间,包间之间狭窄阴暗的甬道上铺着一条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地毯。辛霓心跳得厉害,像做错事了一样低着头,任他牵着往前走。大约是那地毯弹性太好,辛霓感觉自己一脚沉重一脚虚浮,晕乎得几乎走不稳。
祁遇川在最里头找到了一个看上去略微整洁的包间。所谓包间,不过是个小小的格子,里面有一台电脑,一张可以说是床也可以说是沙发的东西。见辛霓一直愣愣的,祁遇川伸手将她身上的防寒大衣脱下,铺在床上:“将就几小时。”
辛霓乖顺地点点头,在他铺了衣服的地方拘谨地坐下。祁遇川点开电脑桌面上的浏览器,开始不间断地搜索,他的兴趣点一直很专一,浏览的全是金融类的新闻、消息。好几次,辛霓在他点开的网页配图上看见几张熟悉面孔,不禁又朝他那边挪了挪,想看看他们身上的旧闻新闻。
祁遇川完全没有要顾及她的意思,鼠标滚轮滑动得飞快,几十秒就换一篇。半个多小时后,他的目标转去了国外的网站。辛霓见他在看《华尔街日报》的网络版,不太相信他能看懂,指着某一段问:“这段说的什么?”
祁遇川没有丝毫停顿:“9月,大通银行宣布以三百六十亿美元换股价收购第五大金融集团JP摩根,新公司JP摩根大通公司总资产达六千六百亿美元,规模仅次于万国宝通和美国银行……”
辛霓不得不重新认识他:“你的英文这样好?哪里学的?”
祁遇川一如既往地敷衍:“听多了就会了。”
他敷衍的态度让辛霓再一次觉得他们之间的不对等,他待她的心态就像不得不照顾小屁孩的那种大人,他心情好了跟你说一通天文地理,心情不好了就觉得你连“老虎为什么在笼子里”“旋转木马真的是马吗”都不配知道。她憋着点气,从他身边撤离,闷闷地坐在角落里。
“困了就睡会儿。”祁遇川心不在焉地说。
辛霓不答,整个人向左边斜躺着倒下。
祁遇川回过头,瞥了眼她仍耷拉在地上的双腿:“好好睡,你这样,明天会浑身酸疼。”
辛霓半瞑着的眼睛瞪圆,斜了他一眼:“不要你管,我从小到大都这样睡。”
祁遇川眉一蹙,刚想开口,隔壁的包间里忽然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女子呻吟声,那声音的主人似乎已竭力压抑,既低微又沉闷,但在这样的静夜里,却显得更加清晰、暧昧。他先一步反应过来,抬手在墙壁上敲了几下,提高声音:“隔壁的,你们挪个地方,这边有小孩子。”
那边的声音骤然静了下来。
祁遇川松了口气,侧身看了眼辛霓,她仍然保持着那叛逆少女的睡姿,双眼紧闭,但她的脸到耳朵尖都红透了。
也就静了几秒,隔壁报复性地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欢愉声。
祁遇川拿起一旁的耳机丢在辛霓旁边:“戴上。”
辛霓抓过耳机戴上,宏大的交响乐盖住了一切。她心慌意乱地躺着,心跳在忽高忽低的提琴协奏里时紧时慢。她时而为自己听懂了刚才的声音羞耻,时而又为祁遇川那句“小孩子”羞恼,时而又不自觉地去揣测那声音什么时候停止,祁遇川是否会尴尬。
想到这里,她忐忑地睁开眼睛,眼波朝他所处的位置转去,他面色如常地看着新闻,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明如镜,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干扰。
隔壁的响动彻底平复后,祁遇川将音乐换成柔和安静的钢琴,自己则点开一款游戏玩了起来。辛霓知道那款热门网游,她曾经见青蕙玩过。和别的玩家不同,青蕙不热衷打怪升级,反而喜欢驭着坐骑满地图穿梭,寻找最好的风景。某一日,青蕙曾惊喜地告诉她,自己误打误撞跑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隐藏地图,那个地图里有一片布满荧光蘑菇的森林,美得叫人心尖发颤。
不久,辛霓发现祁遇川似乎也无意于升级打怪,他所操纵的那个角色骑着一头白狮,穿过生灵涂炭的战场,穿过繁花遍地的溪谷,缓缓地朝地图的正北方行走,直到最后,停止于一处断崖边。
祁遇川灵魂出窍一般专注地盯着屏幕,直到窗外有了点天光,他才从虚拟的世界抽身,回头看向辛霓。
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像是沉沉睡去。他久久凝视着她的睡颜,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上前俯身,一手穿过她的颈下,一手穿过她膝弯,像抱婴儿般将她打横抱起。与此同时,沉睡中的辛霓倏然睁开眼睛,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她没有给彼此一秒钟迟疑,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非常纯净的一触,快得有些不真实,和情人间的吻不同,那更像一种祝福的仪式。
祁遇川挺得笔直的脊背有些发僵,胸口起伏不定,迟迟没有将她放回床上。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滑到微微翘着的红唇上,良久,他喉头微微一动,声音低沉地问:“你干吗?”
那一瞬的勇气回落,辛霓目光闪烁,她原只是堵一口气,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纯良无邪的“小孩子”,但被他那样紧地逼视着,她只能用孩子样天真的眼神给自己解围:“告别吻。”
“告别的话,好像不是吻这儿。”
辛霓脸涨得通红,眼神却不甘示弱:“现在是了。”
因为高速堵车,他们回到龙环岛时,上午已经过半。
摩托车停下时,他们同时看到小院门口那道纤弱的身影。
辛霓拿下头盔,难以置信地看过去,错愕大过惊喜:“青蕙?你怎么在这里?”
青蕙的头发变回了黑色,脸上化了很精致的妆容,这使她看上去气色好了不少。除了气色之外,辛霓感觉到她还有别的地方变了,但她没法很快找准具体是哪里变了。青蕙抬起眼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来接你回家。”
尽管早有准备,但听到“回家”二字,辛霓的眼睛还是暗淡了下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上岛问问有没有你这样一个人,很快就知道了。”青蕙主动上前,牵住她的双手。
辛霓有满腹的话想问她,却碍于祁遇川在旁,又将话头止住了。
这时,青蕙留意到她身后的祁遇川,礼貌地一笑:“阿霓的朋友?”
辛霓回过神来,略有些歉疚地补充介绍:“这位是祁遇川,我的朋友。祁遇川,这是我的好朋友尹青蕙。”
青蕙盈盈如水的目光在她与祁遇川之间逡巡了一番,再度朝他微笑致意:“幸会。”
祁遇川一句话也没说,面无表情地越过她,去开院门。
青蕙面不改色,亲密地挽住辛霓的胳膊:“你瘦了。吃了很多苦吧?”
她见辛霓满腹惆怅,郁郁寡欢,以为她在心里埋怨自己,柔声解释:“你还在为那天我失约的事情生气吗?”
辛霓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你怪我没有早些来接你?”
辛霓心里想的却是要和祁遇川别离,她思绪万千,却无从倾诉,声音干涩地答:“没有。”
“阿霓,实话告诉你,这几天我一直在上海。”
“啊?”辛霓停下朝屋里走去的脚步,“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
“那天你在电话里说,想在外面待两天,让我务必想办法拖住李管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不想违背你的意愿。可如果我们两个彻夜不归,你爸爸的人一定会把镜海翻过来。我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出让李管家闭嘴的办法。所以,我就去了上海。
“到了上海之后,我用公用电话通知李管家,说你心情不好,想来江南看山水,请他告诉三爷务必放心,我一定会好好陪伴、照顾你的。”
“然后呢?”
“李管家不疑有他,恐吓了我一大通,让我马上带你回去。”青蕙微微一笑,“我想,最近你爸手下的人都去上海了吧?”
“怪不得,怪不得这么清静,原来是你调虎离山了。”辛霓且喜且忧。
她们走进屋中,青蕙站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周,神色有些狐疑,她压低声音:“这些天,你一直跟那个人住在这里吗?”
青蕙话里话外的意思让辛霓有些难为情,她赧然点了点头。
“为什么耽搁这么久?”
一向对青蕙知无不言的辛霓沉默了,莫名的、无意识的,她不想让她知道有关祁遇川的事情。那些是她最珍而重之的东西,她不想摊开在任何人面前谈,也不想听任何人指摘评价。
静默之间,祁遇川从楼上下来,他走到辛霓面前,将一个盒子递给她:“一会儿我不送你了。这些蜘蛛胶,你带回去煲汤。”
辛霓双眼含泪,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许是顾忌青蕙,许是免她再增离愁,祁遇川语气很疏离:“送给你的,你就拿着。”
辛霓接过盒子,一行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祁遇川,再见。”
祁遇川动也不动地站着,没有看她:“再见。”
辛霓转身走向门口,走了几步,又站住。
“怎么了?”青蕙目光有些闪烁。
辛霓却没有回头。
那一路,辛霓都没有回头。
轮渡过海时,辛霓缓缓打开祁遇川给她的盒子。
“好可爱!”青蕙一眼就看见盒子一角放着的那个东西,那个曾让辛霓数度失笑的河豚。
风干的河豚鼓着圆滚滚的肚子,嘟着肥圆的小嘴,活像一只滑稽的胖鸟。“胖鸟”的头上,戴着一顶用鲍鱼壳打磨出来的圆帽。那样滑稽的小东西,逗笑了青蕙。
骤然明亮的日光里,辛霓迎风望着越来越近的彼岸,再一次知道,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正如她无法让轮渡停下,无法让海水倒流一样,她无法回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