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云霓之下

太阳从海平面冒头时,船开到了一座岛屿的东北侧。船停稳后,祁遇川回头叫醒正在打盹的辛霓:“去下网。”

“欸?”事到临头,尽管有些慌乱,但辛霓还是按照昨日所学的步骤,把渔网和缆绳整理好,小心翼翼地顺入海中。

祁遇川一面往箱子里放冰块,一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不得不承认辛霓虽然看上去很笨,但悟性不错,手脚也算灵巧。待网下完,他把船速调成两海里,让船拖着网,绕着海岛缓缓航行。

辛霓长松了一口气,不禁又雀跃起来:原来这么简单?

彼时,天边的云层、海上的雾霭悉数散去,天空高迥空旷恒大,海面如最温柔的女子,在白亮的日光下,泛出粼粼光泽。成群的海鸥从岛上飞向大海,它们不时俯冲海中,不时直上云霄。辛霓兴奋地追随着它们的脚步,她不敢大声说话,却又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一粒石子投向正专注盯着回声监测仪的祁遇川。成功引起他注意后,她双手围在嘴边做喇叭状,眼睛笑成弯月,朝他无声地喊道:“看,海鸥!”

祁遇川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视线再度落回监测仪的屏幕上。

辛霓从船尾回到船舱,在他身边坐下,指着屏幕说:“这是干什么用的?”

祁遇川没有回答她,根据屏幕上的波动图像列出公式,计算渔船和鱼群的距离。辛霓凑过去一看,那数学公式的繁复程度远超她所学,她不禁诧道:“你不是文盲吗?”

祁遇川明显被噎了一下,笔尖顿住,长嘘了口气,才又继续做运算。算出结果后,他回到驾驶室,将航向改为由西向东。

辛霓这才意识到自己雀跃得太早,原来捕鱼也是有技术含量的,她讪讪上前讨教:“所有渔民都要会算这个吗?看上去很难的样子。”

“他们不需要。”祁遇川目视前方,“他们只需要凭经验和耳朵。你可能不相信,有的船老大只要把耳朵贴在船侧板上,就能听到鱼的位置。也许过些年,海更穷了,他们也会依赖仪器。”

“所以,你是用头脑在和他们竞争。”辛霓双手捧着脸颊做崇拜状望着祁遇川。

祁遇川嘴角一动,侧回脸,垂注她一眼:“你很闲?”说话间,他从脚边拿起一根木棒递给她,“很闲就去那边敲船板吧。”

“欸?”辛霓双手接过木棒,“干吗?”

“把鱼赶到网里去。”

辛霓捧着那根木棒,不情不愿地走到他所指的位置坐下,“咚咚咚”地敲起来,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笨死了。

敲了约莫二十分钟,她耐心用尽,手臂也开始发酸,外面的阳光变得炽烈刺眼,海景变得枯燥乏味。她瞄了祁遇川好几眼,他意态悠闲地靠在舱壁上闭目养神,完全没有让她停下来的意思。船舱里光线暗淡,辛霓只能看到他的剪影,他脸部、身体的每根线条都优美得像大师手绘的作品,辛霓看得呆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不要磨洋工。”他动也不动,理所当然地使唤她、压榨她。

辛霓莫名的不敢违逆他的意思,背转身去,赌气不看他,使劲在船板上敲了十几下,这才解恨。海面上渐渐有了微风,船身随着海浪轻微颠簸起来,辛霓看着脚底的海面,有些微的晕眩,那晕眩感似有种邪恶的感召力,她越晕反而越兴奋。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海面,有种跳进海里的欲望。就在她出神之际,一顶斗笠重重地压在了她头顶。她一惊,双手扶着斗笠边缘,诧然回头看去。只见祁遇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他头上也戴着顶斗笠。那竹编斗笠呈扁圆状,颇有些像日本德川时代武士戴的阵笠。辛霓不禁咧嘴一笑:“这帽子真好玩。”

说着,她起身靠近他,在他面前踮起脚,自然而然地抬手捉住他斗笠两边的系带,帮他系好在颏下,并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祁遇川目光微动,眉头不觉又蹙了起来。

“好了!”辛霓收回手,把自己的斗笠系好。

“下次不要盯着海面一直看,心理素质不好的人,看久了会跳海,原理和恐高症跳楼一样。”祁遇川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知道了,谢谢关心!”辛霓粲然一笑。

“谁关心你了?”祁遇川冷冷转身,“换衣服,准备收网。”

辛霓“哦”了一声,套上防水雨衣和雨靴,启动机器轮滑收海里的缆绳。随着渔网收起,一些辛霓说不上名字的鱼、虾、蟹浮出水面。刺入渔网网眼里的大鱼激烈地摆动着尾鳍,企图钻出网眼。鱼光粼粼的渔网剧烈地抖动收紧,辛霓使出吃奶的劲儿,却怎么也拖不起来整张网。船体随着她和鱼之间的角力左右摇摆,她急得几乎哭出来:“祁遇川,快来帮帮我!”

祁遇川好整以暇地站在边上作壁上观:“我帮不了你。”

辛霓从咬紧的牙关里蹦出一句话:“为什么?”

“因为断手断脚的我,大概也只比拴住的狗厉害一点点。”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辛霓在心里诅咒了他一通:“好啦,我错了行不行?你快来帮帮我吧,不然它们都要逃走了。”

她满头是汗,脸憋得通红。她早先因为太激动,忘记戴手套,粗粝的缆绳在她手掌间来回摩擦。尽管如此痛苦,她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祁遇川看了一阵,拄拐缓缓移到她身后,找到个借力点半跪下身,一手一拉一扯一带,就将整张网拽了上来。

他那一带的力气太大,辛霓冷不防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她顾不上疼痛,爬起来眉开眼笑地凑到渔网前:“好多鱼!”

祁遇川打眼一看,一句话也没说,闪电般迅捷地下手,将卡在网上的小鱼一一拿下丢回海里。

“哎哎哎!”辛霓心疼得不行,“再丢就没有了。”

“没有卖相的东西留它干吗?”

“怎么没有卖相了?市场上都是这么大小的鱼!”

“海已经这么穷了,何必断了鱼子鱼孙?”

说话间,他将小半渔获丢回海里,这才将剩余的海货放进带冰块的保鲜箱里。

愣在一旁的辛霓重新将祁遇川审视一番,这个人看上去那样冷漠无情,天性里却有如此温暖的慈悲宽悯,到底是什么,把他变成了一个外冷内热的极端矛盾体?

“发什么呆?把网收拾收拾,准备下第二网。”

辛霓下完第二网,好奇地指着那箱海货问:“这些鱼可以卖多少钱?”

祁遇川没有回答,拄拐艰难地返回船舱,他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套鱼竿。辛霓只当他要钓鱼打发时间,跟上前去,俯身问道:“需要帮忙吗?”

“你会组装吗?”

“当然。”辛霓的选修课里有垂钓,因为谁也保不齐她未来会有一个喜欢周末上阿拉斯加钓鲑鱼的未婚夫。她接过鱼竿,有些惊讶,“达瓦的哦。”

很贵的鱼竿,不像是他这种阶层会去消费的。辛霓对他的消费观越发不解,却也不便再发表意见,安安静静地帮他把鱼竿、渔线轮装好。

祁遇川从箱子里找出一只麻虾挂在鱼钩上,遂接过鱼竿,在船头靠近礁洞处下钩。他这一坐,仿佛就地石化,半天也不出一点动静。百无聊赖的辛霓在船尾坐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摸去船头,厚着脸皮在祁遇川边上坐下。尽管祁遇川根本不会搭理她,但有个人在边上,时间终究是好打发一些了。

就在辛霓捧着脸几乎睡着的时候,几米外的浮漂忽然动了起来,她骤然抖擞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祁遇川的动作。祁遇川却并不急着提竿,直到浮漂再次浮出,他才低声对辛霓下令:“一会儿浮漂下沉,你就立刻一手拿手排、一手拿钓线往上提,动作要轻、要快。”

说话间,那浮漂果然再度沉下,早有准备的辛霓眼疾手快,一刹那就把钓线提出海面,一条大鱼“啪”的一声掉在了船板上。

“哇,好大的石斑!”辛霓惊喜得大喊大叫。

祁遇川抓起脚边的放气针,快狠准地刺入鱼腹,三两下把它肚子里的气体按压出来后,利落地将它丢回箱中。

“为什么要扎它?”

“深水鱼承受的压力很大,一出海就会死,要保活就要放气减压。”祁遇川说完,又拈了只麻虾挂上鱼钩,换了个方位下钩。

这一次更快,他刚把钩放下去不久,竿头就猛烈抽动起来。他丢了个眼神给辛霓,辛霓默契十足地一手抓手排,一手抓渔线,将鱼提出水面。

“哇,又是石斑,你好厉害!”辛霓五体投地。

接下来,祁遇川便开着船绕着岛礁附近转悠,时不时停船下钩。如有神助般,他的每一次都能有斩获。

辛霓惊喜了数次后,跃跃欲试道:“祁遇川,能不能让我试试?”

祁遇川沉默了一会儿,将竿递给了她。

辛霓学他装上麻虾,兴高采烈地抛竿,端坐在船头,不遑他瞬地盯着那浮漂。

一刻钟、半小时、四十五分钟……那浮漂如泥牛沉海,从此再无半点动静。

辛霓忍不住起钩一看,钩上的麻虾早已被不知什么东西啃得七七八八。辛霓疑心祁遇川把这一带的石斑都钓干净了,气鼓鼓地把竿子抛给他:“你来。”

祁遇川懒洋洋地接过鱼竿,装上鱼饵,状似随意地在一处下了钩,约莫三五分钟,一条石斑再度出水。

“啊?”辛霓不服,“我再试一次!”

祁遇川丢竿给她,索性回船舱倒头睡下。他自然不会告诉辛霓,如果曾在某处钓到过石斑,过几天去,该处又会有一条石斑藏于其中。只要记准石斑的钓场,一定百发百中,例无虚发。反之,如果不知道钓场,那就只好等到天长地久,等到地老天荒。

一小时后,祁遇川听见辛霓放下鱼竿朝他走来,她的步伐有些迟疑,像遇到了什么为难事。他嘴角微微一动,纹丝不动地继续假寐。

辛霓的脚步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来回踟蹰,见他始终没有要醒来的意思,迫不得已走到他身边坐下:“那个……”

她用手指轻轻戳了戳祁遇川的肩膀,声如蚊呐一般开口:“祁遇川,有没有厕所?”

“你说什么?”祁遇川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地问。

辛霓静默了半晌,良久,她豁出去一般提高声音:“有没有厕所?”

祁遇川这才睁开眼睛,略微凑近她:“你内急?”

辛霓的脸骤然通红,她将身体往后倾了倾,轻轻点了点头。

“在海上,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就地解决。”

“呃……”辛霓的尴尬恐惧症顿时发作,“那还是算了。”

祁遇川垂下眼睛,一本正经道:“会憋坏的。”

和不太熟的异性谈论这种话题,真是叫人百爪挠心、五内俱焚啊,辛霓尴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个,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好啊。但我要提醒你,我们打的鱼还不够出来一趟的柴油钱。”

“这个……”辛霓咬了下嘴唇,“那还是算了,我也不是很急。”

他看也不看她,一字一句问:“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女人不能上船了吗?”

辛霓这才明白,之所以不让女人上船,是要顾忌船上男人们的“方便”。

她又羞又窘,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祁遇川轻轻叹了口气,指了指角落的雨伞,又指了指船尾处:“那有块木板,你揭开它,自己解决。”

“不要……”辛霓死死咬住嘴唇。

祁遇川从放仪器的斗柜里拿出一个CD机,戴上耳塞,朝船头处走去。

在嘴唇咬破之前,辛霓终于痛下决心,拿起了那把雨伞。自此,她在祁遇川那里,不但没了什么大小姐的矜贵,连那点小女生的矜贵也失去了。

傍晚,渔船归航。他们的渔船刚靠近码头,一下子围上来二十多个从市里赶来的海鲜贩子,其中一个最是眼明手快:“这些石斑八十一斤我全要了。”

“这么好的野青斑,出八十一斤,李老板欺负小孩子呢?我出一百!”

这一带渔民网捕的海货品种大同小异,无非都是鲳鱼、燕鳐、八带、红头鱼、鳗鳞、立虾、梭子蟹、对虾之属,鲜少能遇到这样好的野生海石斑,商贩们没理由不大肆争抢。这些人哄抢了一番,最终以四千多的高价卖出。剩余的海货被那些商贩挑挑拣拣一番,也很快悉数出清。

辛霓望着脚下荡然一空的箱子,百感交集:“我辛辛苦苦捞了一天,下了六次网,才卖出一千多,你随便动动手就有那么多进账……不过也好,这样一来,用不着多久,我们就能把钱还清了。”

辛霓的乐观态度只持续了半小时。半小时后,她发现自己辛苦一天赚到的钱,只够两天出海的柴油钱时,压力如山一般压上了她的心头,她指了指附近比较大的渔船:“好吓人!这样一来,除去工人的工钱和油钱,连那些船老大都不宽裕呢!”

“油价越来越高,人工越来越贵,海却越来越穷,用不了两年,出去一趟,连油钱都赚不回来。”明明是事关生计的大事,祁遇川的语气却很云淡风轻。

“明天还能钓到石斑吗?你一定可以的,对不对?”

“不能。近海没有别的石斑钓场,我的船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辛霓的心倏然沉了下去,并非为了不明朗的明天,而是为了祁遇川可以预见的困窘人生。他是那样的聪明,那样的善于创造奇迹,却只能陪着这片逐渐枯竭的海,走向穷途末路。她一下子读懂他畸形的消费观:那根达瓦,让他有机会钓到石斑;那辆哈雷,也许能让他认识一个哈雷俱乐部里的伯乐。他想依托这些超越他阶层以外的东西,碰触到一些别的可能。说到底,他和她一样,都有想挣扎逃脱的宿命。

沉默了许久,辛霓忧心忡忡地问:“那明天怎么办?”

祁遇川却很洒脱:“交给明天。”

果然如祁遇川预估的一样,接下来两天,他们的船跑遍了镜海的角角落落,渔获却少得可怜,多是卖相不佳的杂鱼和虾蟹。刨除成本,出一趟海,不过略有盈余。第三天,他们运气略好些,竟然捞上来一条近两斤的大黄鱼。野生大黄鱼是海鲜中的极品,鲍参翅肚都不如它金贵,辛霓曾听家里大厨提起,这些年野生大黄鱼近乎绝迹,四斤重以上的大黄鱼,整片马礁湾都出不到十条。

那条黄鱼一出水,辛霓立刻去翻报价最厚道的那位商贩的名片,不料刚找到那张名片,她就见祁遇川麻利地将那条鱼刮鳞去鳃了。

“喂,你干吗?”辛霓冲上前按住祁遇川的手。

“吃啊。”

“你不可以吃海鲜的。”

“给你吃啊。”

“你疯了,我才不吃呢!”辛霓气得直跺脚,“你看你,现在完全没法卖了。”

祁遇川垂着眼帘,淡淡一笑:“这么好的大黄鱼,为什么不吃?”

“这是要卖钱的!”

“你掉钱眼了?”祁遇川抬眸瞥了她一眼,“正是因为稀罕,所以才要自己享用。这一带的渔民,打到大黄鱼都是给自家孩子吃的。”

辛霓心里莫名有些暖暖的,却还堵着气:“我又不是小孩子。”

祁遇川将鱼收拾干净,连葱姜都不放,直接丢入蒸锅里。二十多分钟后,清蒸大黄鱼出锅。

辛霓举着筷子,见祁遇川喝着冷水,吃着冷馒头,实在无法下箸。

“发什么愣?冷了就不好吃了,那不就辜负了这条黄鱼?”

辛霓听了,这才从鱼头下两寸处的脊上挑了点鱼肉放进嘴里。鱼肉入口极幼嫩鲜美,嘴刁如她,都不禁食指大动。见祁遇川面上有笑意,她停下筷子,好奇地问:“你笑什么?”

“我想起个故事,民国时,皖南一代闹匪患,经常有孩子被绑架。那些土匪把小孩绑回去后,就端一盘红烧鱼给他们吃,看他们怎样下筷。如果和你一样,就留下要赎金,因为他多半是富贵人家出身。如果第一口就把筷子指向腰身和鱼尾的,那就……”

“那就什么?”

祁遇川却不再说话。

辛霓一边吃一边问:“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故事?”

“意思是,你这样浑身破绽的傻姑娘,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别出门,不然很容易惹麻烦。”

“我哪里浑身破绽了?”辛霓有些薄恼。

祁遇川似觉自己跟她说得太多了,噤了声,将一旁的电台换了个频道,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

辛霓也懒得理他,将筷子伸去鱼腹处,就在这时,船身忽然摇晃起来。辛霓的手冷不防往前一推,整盘鱼摔向地面。她还来不及反应,船身的摇晃迅速加剧。辛霓的脊背骤然一凉,骇然朝祁遇川看去:“祁遇川,怎么了?”

祁遇川不以为意道:“海上起风了。”

“要紧吗?”辛霓本能地害怕。

祁遇川看了眼海面:“过几天就是九月初一,海上会起天文潮,这两天风大些很正常。”

“可是……”辛霓紧紧抓住船舷,“我头好晕。”

随着风力加强,海浪变得更急,船身颠簸得更加厉害。祁遇川关掉电台,走出舱外,展眼往海面上看去,当他看到涌过来的浪头呈三角状,浪花上泛出白沫时,眼神陡然沉了下来。他返回舱内,找出一件救生衣丢给辛霓:“穿上,一会儿紧紧抓住船舷,不要动。”

辛霓明白状况异常,脸色一下子白了,她接过救生衣:“只有这一件吗?”

“管好你自己。”祁遇川拖着伤腿快步走上甲板,没有任何迟疑,他一下子将缠在胳膊上的绷带扯下丢进海里。他将甲板上各个开口关闭,继而将通风口、舷窗、天窗、锚链管一一关好。

辛霓有些坐不住,猫着腰,艰难地爬到斗柜前,翻出防水服:“祁遇川,再怎么样你先把防水服穿好,你的手臂还没完全好,不能碰水。”

祁遇川深深看了她一眼,接过防水服套上:“有暴风雨要来,很突然,我们得尽快返航。”

气压越来越低,刚才还晴空万里,瞬间层层黑云压顶。海面上雾气蒙蒙,波涛汹涌,能见度降到五十米以下。从未经过这等场面的辛霓心跳骤紧,呼吸不稳地盯着祁遇川里里外外检查排水系、抽水机和分路阀。

风越发凶猛,浪越发高大,船身摇晃倾斜得厉害。甲板上,已经有雨点打下的声音。祁遇川返回仪器前,一边检测波群的周期和规律,一边飞快运算。几十秒后,祁遇川搁笔,返回驾驶室,加大船速,乘风破浪而行。

辛霓定定神,冒着惊涛骇浪高声大喊:“祁遇川,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你好好待着,别动。”

“我不,你告诉我,可以做什么?”

“很危险。”

“我不怕!”

祁遇川犹豫了几秒:“柜子里有一些棕绳,你把所有重的东西都绑上去,一个一个地往海里放。”

辛霓依他的吩咐,把她目力所及的所有重物:小锚、锚链、轮胎都一一绑好,于船尾处放进海里。这些东西放下后,船身的颠簸震颤大大减轻,与此同时,祁遇川加大舵角,在暴雨落下来的瞬间,完成整个船的转向。祁遇川略松一口气,降低船速,凝神屏息地顶浪前行。

剧烈的晃动中,辛霓跌坐在船尾,双手抓住船舷,沐着倾盆大雨呕吐。不断有海浪涌上甲板,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身上。滚滚的浊浪就在离她不到两尺的地方,她半边身子随着船尾时而沉入水中,时而浮出水面。她骇然承受着死亡的恐惧,近乎崩溃地无声饮泣。

“辛霓,你还在吗?”船头的祁遇川境遇并不比她好。久久听不到辛霓的声音,他疑心她掉进了海里,紧张地高呼起来。

他的声音触动了辛霓满腹心事,命运实在太过波谲云诡,几个月前,她刚在海上度过一个那样物欲横流的奢华生日,现在却要在这样一艘小渔船上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她甚至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她张大嘴巴,想回应他些什么,却哀恸得不能言语。腥咸的海水接连倒灌进她口中,她埋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哽咽得弯下身来。

祁遇川感觉她仍然在,高喊道:“我们离港口已经不远了。你还有力气吗?赶快回船舱里来。”

良久,辛霓内心翻涌的各种情绪渐渐平复,她停止抽噎,弓起身,一点点朝船舱内移去。

外面的能见度已经降到十米以下,辛霓偶尔能看见别的返航渔船上的探照灯光。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祁遇川说:“我看到码头的光了,我们现在离那里不到两公里。”

辛霓绝望的心里又升出些希望,她双手攥紧,默默在心里祈求海神、各路神灵保佑他们平安靠岸。

“还有一公里!”祁遇川的声音有些激动。

辛霓稍稍松了口气:“谢天……”

一句话没说完,渔船船身剧烈地一颤,骤然停了下来。像忽然被人抽去了全身力量一般,祁遇川紧握着舵盘的手颓然垂落。

辛霓慌乱地惊问:“祁遇川,怎么了?”

“螺旋桨被渔网缠住了。”

辛霓惨然一笑,重重合上了双眼。

祁遇川从船头返回舱中,开始拨打报警电话。

打完那通电话后,他回头看了眼泥胎木塑一般的辛霓,慢慢走到她身边,同她并肩坐下。

失去动力的渔船在风浪中飘荡、颠簸,祁遇川已说不出安慰的话,他们都很清楚,渔船撑不了多久,也许只要一个大点的顺浪,船就会解构倾覆。

“辛霓,如果船翻了,你一定不要怕,不要放弃,努力往码头那边游。”

“那你呢?”仅有的救生衣给了她,他的水性固然再好,腿上的伤也决定他游不了多远。

“祁遇川,对不起。”辛霓出神地说。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出海,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一行热泪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滚落。

“怪不上你。猎人死于山林,渔人死于海上,都是天理循环。”祁遇川靠在船舱壁上,眼神渺远,“你后悔吗?”

“就这样死在海上,我真的很不甘心,但是祁遇川,我不后悔认识你。”

祁遇川的胸口骤然一震,定定看着她,似乎想把她内心深处的东西一点不漏地挖掘出来。她的脸被冰冷的海水濡得发青,她的眼神明明是空洞虚无的,神情却是和她年龄丝毫不相符的冷毅决然。这样的表情让祁遇川备感陌生,一直以来,辛霓给他的感觉就像团温厚绵软的棉花,无论你对她使出多大劲道,落到她身上都无处着力,落雪消融。但此刻,他意识到,也许这个傻姑娘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强大。

祁遇川没来由地说:“可是我后悔了。”

辛霓朝他身边挪了挪,离他更近一些,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神情磊落,语气坚定:“船要是沉了,我们谁也不要松手。要是能活下来,我们在一起;要是死了,我们也在一起。”

祁遇川眼睛微微一热,片刻后,他摇头:“不好,那样死在一起太难看。”

然而他却没有抽回彼此紧握的手。

定了定神,他从斗柜里找出CD机打开,丢了一个耳塞给辛霓。辛霓缓缓将耳塞放入耳朵,耳塞里传来一阵阵飞机从低空掠过的声音,还有各种仪器、武器发出的声音,接着,恢宏的交响乐响起,她听了一会儿:“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星战》原声,John Williams啊,就算你住在古墓里,也应该听过。”

辛霓第一次见到那么放松的祁遇川,仿佛云销雨霁,那些笼罩在他身上的沉重阴云悉数散去,他真实的灵魂得以回归。

“你很喜欢听电影的原声带?为什么?”

“生活太无聊了,需要点情绪。”祁遇川忽然笑了起来,“你闭上眼睛听一会儿,有没有感觉自己像活在电影里,是个马上要去征服世界的大英雄?”

辛霓想笑又笑不出来:“完全看不出来,你心里住着一个杰克苏。”

“杰克苏?”

“说了你也不懂。”辛霓顿了顿,莞尔一笑,“不过蛮可爱的。哎,真的,听到这里,确实有种变身成大英雄的感觉。”

他们对视一笑,外面的惊涛骇浪已然不足为惧。

“能不能换一首安静点的?”

祁遇川点点头,换了一首钢琴与管弦协奏曲,他依稀记得是一部爱情电影里的配乐,他没有耐心看爱情文艺片,却很喜欢那支曲子。辛霓果然也是喜欢的,他看见她眼睛里有了少女独有的那种感性。

低沉忧郁的基调,舒缓缠绵的节奏让他们的心一起沉静下来。他按了单曲循环,仰靠在船舱壁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沧桑、缠绵的情调萦绕在耳际,辛霓心中柔柔一动,不禁侧脸朝祁遇川看去,他像是睡着了,神情很安宁,面容有些疲惫,被水打湿的头发卷卷地贴在额头上,这使他看上去有种凌乱颓废的美感。

这片刻的放松与安宁让早已脱力的她觉得疲倦,她的头不由自主地往他肩上靠去。他的肩膀宽厚有力,她静静地依偎着他,出神地望着船外的狂风恶浪,不可抗拒地沉沉睡去。

辛霓感受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她动了动手指,眼皮却因太过疲惫抬不起来。

“辛霓,醒醒,暴风雨停了!”

祁遇川的声音灌入耳中,辛霓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之前遭遇了什么。她吃力地睁开眼睛,视野中先是一片青黑,紧接着,一大片刺眼的白光刺入她眼帘。她的眼睛用了很久才适应这片白光,很快她看见祁遇川的脸和一片近乎魔幻的海面。

平整如镜的海面,只有一点点滞重的轻微起伏,海水看上去像是假的一样,静得瘆人。天水交接的地方,即将西坠的红日发出神迹一般绚丽的光芒,这光照亮每一朵云的轮廓,使它们呈现出瑰丽梦幻的色彩。光与色暴烈得让人窒息,辛霓难以置信,嗫嚅着:“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祁遇川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没有,风突然就停了。”

海上的天气一向阴晴不定,变幻莫测,他们侥幸得生,心里都是百感交集。

辛霓走到船板上,痴迷地望着海面,此时的所见,让她觉得满足,就像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属于她。

就在她出神之际,一个更不可思议的奇迹出现——一道巨大的彩虹从海平面探头,直往上升,越升越高,拱桥般于海的那一头垂下,笼罩着整个海面,七色光晕如佛光般将无与伦比的天空照得更亮。

周遭一片死寂,她感觉胸口开始慢慢膨胀,仿佛沉睡在心底多时的那份渴望正在苏醒,它一下下撞击着她的心,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电流般从她的心脏流向四肢百骸,良久良久,直到那彩虹逐渐消失,她才喃喃自语般说:“祁遇川,我叫辛霓,霓虹的霓。但今天以前,我从没有见过真正的霓虹。

“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出生到长大,得到过太多太多东西,但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幸福。因为我得到的那些东西,是拿自由换的。

“我想象过这个世界的美,我看过一本书,写书的女作家放弃伦敦的繁华,去非洲驯马、驾驶飞机。她在书里写她曾看见十万只颜色亮丽的火烈鸟齐集一堂,她在那样壮丽的背景下训练马匹,多年以后,她回到无聊的伦敦,想起那一幕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那本书里有很多很多类似的描写,我每一段都看了好多遍。然后想,世界是不是真的那么美,我是不是能有荣幸亲眼看看。

“但是现在,我看到了,比她写的还要漂亮——祁遇川,谢谢你,你让我知道比起我所能享受到的那些物质供养,生活阅历才是真正会让人幸福的东西;谢谢你让我知道,怎么样活着,才有意义。”

一行眼泪从她眼中滑落,她望着天边逐渐暗下去的云层,拼尽全力大喊:“我发誓,我要出去看看更好的世界!我发誓,从今往后,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我怎么活……”

祁遇川在金红的霞光里定定看着她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审视她这个人而非她的眼睛,她美得很端正,恰到好处的端正,像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一般。她生着一双细长舒扬的远山眉,长而深的双眼皮褶痕在眼尾处微微垂下,这使她无论是哭是笑,都比旁人动人。她脸部的每一根线条都很柔和,透着一种圆融敦厚的亲和力,连玫瑰骨朵似的嘴唇都有些过圆。以前他不喜欢这种传统的美,但现在他忽然觉得,这大约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容颜。

在她回头望向他的同时,他恰如其分地收回眼神,仿佛刚才他并未有半分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