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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脸一个人抱着球,肩上搭着外衫,往植物园里走去,我也跟着进到植物园内。有半年没有回返植物园了,从前上学下学,天天穿过园里,来来往往,有五年多的日子。植物园,我跟弟娃差不多是在里面长大的,如同我们自己的花园一般。我们在育德念书时,常常跟一大伙人,成群结党,到植物园里去斗剑。我们龙江街二十八巷秦参谋家的大宝、二宝也是我们的死党。我用童军刀削了两把竹剑,我那柄是“龙吟”,弟娃那柄是“虎啸”,我们是昆仑山龙虎双侠,大宝二宝是终南二煞,龙吟虎啸双剑合璧大战二煞。我们在植物园假石山的台阶上,跳上跳下,厮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终南二煞邪不胜正,往往让龙虎双侠追杀出植物园外。有一次我一剑把秦大宝砍下台阶,他的头撞在石头上,撞起核桃大的一个肿瘤,秦妈妈护短,告到父亲那里,说道:“你的两个娃仔实在野得不象话,也该好好管管了。”我们的“龙吟”“虎啸”被没收去,当柴火烧掉。大宝二宝高中没有考上育德,后来进了泰北中学耍太保去了。植物园的一草一木,我们都熟悉得好象老朋友一般。春天捞蝌蚪,夏天爬到油加里树上去捉知了,秋天——秋天到荷花池塘去摘莲蓬。
一个夏天没来,植物园里池塘中的荷花已经盛开过了,池塘浮满了粉红的花瓣,冒出水面三、四尺高的荷叶,大扇大扇的,一顷碧绿,给雨水洗得非常鲜润。青青的莲蓬,已经开始在结子了,荷叶荷花的清香随风扑来,一入鼻,好象清凉剂一般,直沁入脑里去。
“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来采这些莲蓬了。”我赶上娃娃脸,指着池塘内几只迎风摇曳的莲蓬说道。
“不到一个礼拜,这几个大的早就不见了!”娃娃脸笑道,“这几天,天天早上我都来看一遍,一结子我就采掉。”
“那几个够不到,可惜了,恐怕已经熟了。”我指着池塘中心那几只特别大的莲蓬说道。
“我家里有很长竹杆杆头系着一把月牙刀,我去拿来试试,去勾那几只大莲蓬。”
“那么远哪里勾得着?小心掉到池塘里去。”
娃娃脸咯咯地笑了起来说:
“尖嘴有一次跟我们一齐来采莲蓬,贪心鬼,采了三个还不够,一跤滑池塘里,裹了一身的污泥,活象只大乌龟!”
娃娃脸把球抛到空中,又赶紧跑上前接住。
“你们是哪班的学生?”我问道。
“初三丙班。”
“哦,你们的导师是‘鸭嘴兽’不是?”
“对了,正是她,你怎么知道?”娃娃脸笑了起来。
“从前我也让她教过,乖乖,好厉害!”
王瑛是育德有名的罗刹女,下笔如刀,绝不留情。博物题目最是刁钻古怪,有一次,她出了一题鸭嘴兽,把学生都考倒了,所以大家都叫她“鸭嘴兽”。其实王瑛长得很漂亮,来上课时,常常撑着一柄粉红遮阳伞。
“你的博物分数一定很惨了吧?”
“才不是呢,”娃娃脸赶忙抗议道,“我在初二时,植物全班第一,九十五分。”
“嚄,很了不起嘛!我听说‘鸭嘴兽’从来不给九十分的。你的植物为什么那样棒?”
“我就住在植物园里,”娃娃脸笑道,“我爹爹在农林实验所当研究员,从小他就教我认各科植物了。”
我们已经走过石桥,进入农林实验所的花园里去。园里有一连五座玻璃花房,房里层层叠叠放满了盆栽花草,外面一排排都是花圃,培养着各色各种的花苗,圃内插着许多标签,上面写着拉丁学名。我们经过一座玻璃花房,里面吊着许多羊齿植物,长条长条的绿叶垂下来象飘带一般。
“这些都是金发藓,”娃娃脸指着一溜吊在半空绿茸茸极为纤细象天鹅绒似的羊齿植物,解释给我听。
“这又叫‘处女发’,很难栽培呢,花房里可以调节湿度,这种植物最喜欢水分了——”
“呀,快来瞧,果然都开了!”
娃娃脸兴冲冲跑到前面一畦花圃,蹲了下去,又回头直向我招手。我走过去,花圃里密密地种着一片深紫浅红相间的小花,通通绽开了。
“这些花是我爹爹种的。”娃娃脸兴奋地对我说道。
“这些花叫什么名字?”我问道,花草的名字,我都不记得,我的植物补考过才及格的。
“这个你也不知道呀?”娃娃脸洋洋得意地说道,“这叫三色堇,这种颜色是突变。我爹爹用人工交配栽培出来的,你仔细瞧瞧,这些花象什么?”
“猫儿脸。”我说。
“呵,呵,”娃娃脸乱摇手,大笑道,“不对、不对,象人面,所以又叫‘人面花’。”
娃娃脸立起身来,一面走着,一面告诉我听他父亲常常半夜三更起身,到花圃里来,观察他种植的花苗。我们穿过花园,便到了农林实验所的宿舍面前,那是一排阵旧的日式木屋,里里外外,树木成荫。
“那是我们的家,”娃娃脸停下来指着第二栋木屋,对我说道,那幢房子,整座都给翠绿肥大的芭蕉树遮掩住了。
“么弟!”
屋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来,迎面喝问娃娃脸道:
“你疯到哪里去了?找了你一个下午!”
“我到学校打球去了。”娃娃脸把手上的篮球抛给了大男孩,大男孩一把捞住,责怪道:
“好家伙,又把我的球偷走了。”
“我们跟尖嘴他们赌清冰,尖嘴他们输了,又赖掉了!”
娃娃脸回头向我扮了一下鬼脸笑道。
“你只管野吧,你闯祸了。爹爹叫你去向刘伯伯借那本百科全书的,书呢?”
“哎呀!该死!该死!”娃娃脸直敲自己的胸袋,“我这就去借。” “还等你去?我早去借来了。爹爹正在生气,你还不快点进去,当心挨揍!”
大男孩拎住娃娃脸一只耳朵便往里面拖,娃娃脸的头给拉得歪倒一边,脚下一蹦一跳的跟了进去,到了大门口,他挣脱了大男孩的手,回过头来,朝我咧开嘴,挥了一下手。大男孩砰地一声便把大门关上了。嘭嘭嘭,门内传来几声篮球着地的声音。
夕阳斜了,地上的树影愈拉愈长,一条条横卧在草坪上。我自己的影子,也给夕阳拉得长长的,在那交叉横斜的树影中,穿来插去。我爬上草坡,影子便渐渐竖了起来,我跑下坡去,影子又急急地往前窜逃。走出林外,突然间,随着一阵风,隐隐约约吹来一流细颤颤的口琴声。一忽儿琴声似乎很遥远,起自荷花池塘的对岸,一忽儿似乎又很近就在身边,那棵须发垂地古榕的后面,断断续续,时起时伏,我向着琴声奔跑过去穿进了那从茂密的金丝竹林中,地上焦碎的竹叶竹箨(音拓),被我踩得发出必剥脆响,我双手护住头,挡开那些尖刺的竹枝,在林中横冲直闯。我记得那天下午,那是最后一次,我们一齐到植物园来,我跟弟娃约好放了学在植物园中见面的,我叫他在竹林外五桥桥头那棵大面包树下等我,我骑车把他载回家去。我到了石桥桥头,可是却没有看到弟娃的踪影。弟娃,我叫道,弟娃,你在哪里。猛然间,从那棵阔叶重叠巨大的面包树上,一声嘹亮的口琴象抛线似的溜了下来。我抬头一望,弟娃正坐在那棵面包树的一枝横干上,那些墨绿的阔叶象一把把大扇子,把弟娃的身子都遮去了一半,他露出了头来,双手捧着我送给他的那管蝴蝶牌口琴,在吹奏那支“清平调”。弟娃,我叫道。“弟娃!”我大声叫道。
琴音嘎然中断,竹林外面,那一大顷荷塘,婷婷的荷叶,在晚风中招翻得万众欢腾,满园子里流动着一股微带涩味的荷叶清香。又一阵风掠过去,一排荷盖哗啦啦互相倾轧着斜卧了下去,荷塘对面的石径上,现出了三五个男学生的头颅来。隔了不一会儿,刚刚那缕口琴的声音,又在荷塘的对岸,颤然升起,渐去渐远,随着风,杳然而逝。
(:从草木上脱落下来的皮或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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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 妖 窟
上星期六晚,笔者误打误撞,竟闯入一个非常禁地。古人刘阮上天台,笔者却往妖窟一游,大开眼界。话说本市南京东路一二五巷,本是一个茶楼酒榭栉比鳞次的热闹地区,可是在这些烤肉店、咖啡厅、日本料理店的下面,却掩藏着一个叫“安乐乡”的秘密酒吧。如果读者从金天使隔壁一道窄门走下去,便会进入这个别有洞天的妖窟里。请别紧张,这儿没有三头六臂的吃人妖怪,有的倒是一群玉面朱唇巧笑倩盼的“人妖”。笔者无意间竟发现了本市的男色大本菅,一时眼花撩乱,心荡神摇,几疑置身世外“桃”源。“安乐乡”装潢豪华,气氛矞皇,加上歌声细细,笑语如痴,端的是一个红灯绿酒的温柔乡。据云来这里吃禁果(分桃)的人,上至富商巨贾、医生律师,下至店员伙计、士兵学生,九流三教,同“病”相怜。笔者旁敲侧击,打听出来,“安乐乡”的后台老板乃是影剧界某名流。难怪那晚星光熠熠,一位最近刚冒红的小生,竟也赫然在场。然而人妖异路,妖窟到底不可久留,笔者喝完啤酒一瓶,赶紧匆匆离去,返回人间,是写“游妖窟”记,与读者共飨奇遇。---本报记者樊仁
我到安乐乡去上班,一进酒吧便听见我们师傅杨教头与小玉、吴敏、老鼠几个人在里面议论纷纷,大家都似乎很激动。师傅看见我,气吁吁地将手里捏着的一份“春申晚报”塞给我看。晚报第三版的社会传真专栏,便登着樊仁报导的那篇“游妖窟”,标题还用的是特大号字。“春申晚报”据说是从前上海一个青帮小头目办的,专靠黑幕新闻发迹。前个月“春申晚报”把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明星罗俐俐未发迹以前在华都当舞女的秘闻挖了出来,添油添醋写得十分不堪,那个女明星气得服安眠药,差点送命,闹得满城风雨。
“儿子们!”师傅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手里挥动着那份“春申晚报”,对我们训话道:“这叫做‘祸从天降’!咱们流年不利,偏偏闯到这么一个煞星,把咱们的身份通通掀了出来。今后恐怕没有天平日子过了。这两个多月来,咱们师徒总算享了一场福,过了一段象人的生活。眼看着咱们安乐乡就要大发起来,这个月还没结帐,看样子起码比上个月加三成。这样下去,咱们师徒的生计是不愁没有着落。当初师傅想尽办法,把这个酒店开起来,一半也是为了你们这几个东西,起一个窝,免得你们流落街头。你们不能怨你们师傅,我为你们是尽了心了。这要怪你们这几个东西,生来便是奔波命,这种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恐怕无福消受了,‘春申晚报’那一伙王八羔子最惹不得,你们都还记得罗俐俐那桩公案吧?害得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呢。这下子一传出去,咱们可成了台北市头号新闻人物啦,比那罗俐俐更加稀奇了。盛公大概还没看到今天的‘春申晚报’呢,要不然恐怕早已急得脑冲血啦,还敢到安乐乡来替咱们撑腰么?这个叫樊仁的烂记者——你们上星期六可记得见过什么行迹可疑的人没有?”
我们面面相觑,半晌,小玉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
“我记起来了!那晚有个陌生人曾经向我东问西问,打听安乐乡的老板是谁。那个家伙鬼头鬼脑,又穿了一身的黑西装,一看就知道是个外人,可是都没想到是春申晚报的害人精!”
“哦,”师傅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叮属我们道:“这下张扬开来,回头还不知会招来一班什么看热闹的人。你们听着:今晚大家得沉住气,一切逆来顺受,不许多嘴,不许毛躁,此后的风险正多着哩,一个不好,送火烧岛也有咱们的份呢!”
师傅的话还没有落音,唰地一声,大门开处,三三两两已经闯进来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了。开始疏疏落落分别坐在各个角落,还不怎么起眼,师傅也就照例指使我们端酒送烟。八点过后,形势大变,一伙一伙的外路客竟成群结党涌进了安乐乡来,不到一刻工夫,一个地下室里,挤满了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不速之客。每晚到安乐乡来报到的那一群鸟儿,大概得到了风声,一个个不见了踪迹,即使有一个两个,冒冒失失地飞了进来,一看见老窝里鸩占鹊巢,全是些生面孔,知道情势不妙,也就悄悄溜走了。陌生客大多是年轻人,有一伙是常在野人咖啡馆穷泡的浮滑少年,我在野人里见过他们几次,还带了几个妞儿来,都是来看热闹的。那群少年,一进门,一双双的眼睛便骨碌骨碌转,到处在搜索找寻,接着便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起来。一阵阵噗哧的笑声,此起彼落,笑得最尖锐、最刺耳的,是一个梳着马尾,穿着一双长统靴、眼皮涂着蓝色眼圈膏的一个女孩子。
在哪里?
在那边。
是哪个?
是那两个吧。
报纸上不是说有好多——
那个马尾巴就站在离吧台不远的地方,她凑近一个身穿火红T恤的青少年耳边,一直追问道。在嗡嗡营营的笑语声中,有两个字在这琥珀灯光照得夕雾濛濛的地下室内一直跳来跳去,从这个角落跳跃到那个角落,从那个角落又跳蹦蹦地滚了回来。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酒吧台周围,浮动着一双双带笑的眼睛,紧紧跟随着我和小玉,巡过来巡过去。我跟小玉圈围在酒吧台内,让那一双双眼睛从头睨到脚,从脚又一寸一寸往上爬,一直爬回到我们的脸上来。那些眼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我们无法躲避,亦无法逃逸。我记得八岁的时候,那一年母亲刚刚出走,有一回我带着弟娃到舒兰街河边去玩,河边一棵柳树干上悬着一只菠萝大的蜂窝,我不懂得厉害,拾起泥块去掷着玩,一下把蜂窝砸掉了一角,嗡地一声,飞出一窝愤怒的黄蜂,向我追扑过来,我吓得大叫狂奔,头上脸上早挨叮了几下,怎么用手挥赶也赶不掉那群狂追不舍的怒峰。回到家中,我的脸上肿得紫亮,眼皮上也遭了一下,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痛得晚上不能睡觉。突然间,我觉得那些眼睛,就象那群激怒的黄蜂一般,一只只紧盯在我的头上脸上,死死咬住不放。我端着啤酒杯的手,瑟瑟颤抖起来,杯内冒着白泡沫的啤酒直往外泼,溅在裤子鞋子上,小玉大概也被盯得慌了手脚,一只酒杯珖瑯滑掉到地上,砸的粉碎。老鼠端着酒在人堆里穿来插去,倒还没有人理会,吴敏却吃够了苦头,让那群浮滑少年狠狠的戏弄了一番。“玻璃”,一个拦住他叫道,“兔儿”,另外一个摸了他的头一把。吴敏躲来躲去,倒真象一只被猎犬追逐惊惶奔逃的白兔了。阿雄仔被师傅关进了厨房里,不许出来,因为怕他不懂事,打人闯祸。
在酒吧的另一端,电子琴的那边,杨三郎仍旧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戴着他那付黑眼镜,半仰着头,脸上漾着一抹木然的微笑,仍旧在那里不急不缓的,按奏着他自己谱的那首“台北桥勃露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