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怨气冲天地把儿子从醉了酒一般、闭着眼摇晃着身子的小叔子怀中扒拉出来。往孩子口中塞进乳头,奶汁就自动地流泻出来,奶汁流淌引得乳房深处一阵阵发紧。秋秋只好抬起来轻轻搓揉。和她在同一年生产的索南的母亲、贤巴的母亲也都用同样的动作一手搂着娃娃,一手在乳房根部轻搓慢揉。目前,秋秋还不知道日后的命运。而只知道乳汁被吸空后,自己心中又变得十分空洞了。她对命运的感触是一种永远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奇妙的东西。年轻时,她曾渴望爱情,没有得到正常的爱情后又曾渴望某种非分的爱情。她知道自己家比较殷实,知道自己丑陋,所以,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指望。
秋秋看到小叔子站在几个哺乳的女人面前,一股怨气禁不住又冲天而起。
“呸!”
她啐了一口,把口中正在咀嚼的草根也吐了出来,汁液丰富的草根使口水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绿色。口水淹没了两只蚂蚁。她又气冲冲地啐了一口。怀中的孩子和小叔子都同时受到惊吓,秋秋心里平顺了一点。小叔子的模样很像战死在草原上的丈夫,这种相似却是地里刚刚抽穗的麦子和已经成熟的可以开镰的麦子那种相似,小叔子虚岁十六,脸廓上的茸毛,薄薄的鼻翼,疏淡的眉毛都说明他还是个孩子。而死去的丈夫,在这一年以来的想像中一次次变得越加苍老了。她想像在今后的某一天,小叔子不会再是这样小小的个头,细嫩的皮肤了,指节、手腕关节和喉节都会变得粗大坚硬,还有一头浓密鬈曲的头发。那时,曾经属于他兄长的全部产业:房子、儿子,一些传家的珠宝,合作化后剩下的奶牛、菜园,以及老人弃世时特意叮嘱留下的一件狐皮大氅和一件水獭皮大氅,以及几条名贵的波斯地毯,当然,还有一个坏脾气好心眼的婆娘都将由他继承下来。
想到这里,秋秋心中不禁涌起柔情,又想像六年前那样,把他的头按在自己乳房上面。现在,秋秋身上已经嗅不到无人问津的老姑娘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了。那种气味不是眼下身上这种新鲜泥土与自己肌肤的气味,而是裹在身上的那种布料的气味与上面干燥的尘土的寡淡的气味。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东跑西颠的堂弟夏佳则散发着清水和青草的气息。夏佳害怕鱼。堂姐把他放在地头,他就听话地坐在柏树或云杉的阴凉底下。夏佳母亲生下他时就死了。他是个可怜的娃娃。至少秋秋母亲死时,她已经记得死人的模样了。她静静地躺在一条粗糙的牛毛毯子下面,咽气前憋得乌黑的脸也变得白净了。虱子从渐渐变冷的身上爬出来,那些虱子飞快地爬动,使死亡带上了一些惊慌失措的味道。那些虱子消失后,死亡就变得平和安详,具有了忧郁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后来,秋秋听到丈夫死讯时,一言不发,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一下,又一下,发出当年母亲下葬时冻土落在棺盖上的声响。
秋秋一下子又想到五年前那个夏天。
那时,人们都在自己的地里劳动。那时秋秋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有了老姑娘的怪僻行为,拔草时,她带着儿子一样的堂弟夏佳。远远躲开前来帮工的同村乡亲。突然,她感到一阵凌厉的风声,抬眼就看见一只鹰敛紧双翅,平端起尖利的爪子扎向河面,抓起一条大鱼。那鱼在太阳强光下变成了一团白光,待鹰翅展开,遮断阳光,鱼又变成鱼,一条苦苦挣扎的鱼。鹰飞过头顶时,玩耍的堂弟一声锐利的尖叫,鱼便从鹰爪下滑落下来,像一摊鼻涕一样,“啪嗒”一声摔在秋秋面前。它又弓了一次脊梁,努力做出在水中游动的姿势。这一努力没有成功,就甩动几下尾巴:“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嗒”,一下比一下更没有力气。然后,一鼓肚皮死了,一些透明的胶状物,从它身上滑落,流到麦芒和草叶上。秋秋赶紧从那地方走开,发出了一阵骇人的惊叫。当人们从远处的麦地向她跑来时,她才用拳头把嘴巴堵上。
父亲最先来到她身边。
父亲把女儿搀到地头的树阴里坐下,并折下柏枝让她深嗅那清新洁净的香气,而且非常耐心地听她哭泣。然后问她哭完了吗。“我好了,阿爸。”那就转过脸来。父亲说:“我死了以后你要把婚事办了。我已经在我兄弟临死时答应过他了,把这些地、牛羊都合起来。以前是一起的”,父亲说,“现在又要合起来,让夏佳的哥哥娶你”。
父亲说:“要亲上加亲,像是……像是在牛奶中加糖一样。秋秋你不漂亮,但你会生下壮实的儿子。当然那时我已经死了。”
“父亲你不会死。”
当时她这样恳求父亲。
现在,秋秋给怀中的儿子换了一个乳头,说:“我们的父亲都不会死。”泪水便从眼眶中慢慢涌出。透过一片迷离的泪光,秋秋又看到父亲松开盘坐的双腿,以双手撑地才从草地上抬起屁股,然后单腿跪起,再把手压在膝盖上,张大嘴吞咽了好多新鲜空气,然后一鼓腮帮挣扎着摇晃了一阵子。父亲站稳了。他又说:“婚事是去年弟弟临终前自己亲口答应的。”
秋秋看着父亲转身从自己面前走开。身子又摇摆起来。但他还是一步一步走远了,最后消失在一片麦浪中。父亲被人发现时,身躯已经僵硬了。他侧卧在麦子中间,身子舒展轻松,只是半边脸上沾上了不少泥巴。洗去泥巴,现出被麦茎划破的伤口,一缕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流进了泥土。
当夜,夏佳就梦见伯父。
梦中,伯父变成了鱼,不断翕动嘴巴却说不出话,脸上沾满了泥巴。有两次,他差点对堂姐说伯父变成了河里的鱼。但他终于忍住了,没有吐露这个秘密。在柯村甚至更为广大的地区,鱼的形体被认为是缺乏美感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和许多软体动物一样,譬如蟾蜍、蚯蚓、蜥蜴、蜗牛、蚂蟥、各类水蛭,同时又是值得怜悯的。一个从未有过动物学家的民族不知道它们吃些什么。于是认为既然它们活着而又没有食物,必然时刻被饥饿所折磨。那么,它们必定是遭到天罚的动物。因为前世罪孽过于深重:聚敛了太多财富,过于残忍、狡诈,如此等等。在这一点上,鱼又是可怜的动物,人们对待鱼的态度和对待一个患了麻风病的乞丐的态度十分相似。鱼族因此日渐庞大,当它们黑压压地布满一道道水流平静的河湾时,又叫人产生不祥之感。这一点和乌鸦相类似。
次日,夏佳在人们祭祷伯父的时候去看那条死在麦地里的鱼。
终其一生,他也难以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努力克服恐惧,去看那条鱼。
鱼,其实就是一条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