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相对于整个欧洲而言,德国音乐是最为丰富的,欧洲革命所带来的变化只有在德国音乐里才得以表现出来;也只有德国音乐家才能够更好地将激动的民众和响遏行云的人为的、在过去是从不指望别人听到的喧嚣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反观意大利歌剧就会发现,它所熟悉的只是一些被人侍候的人和士兵的合唱,对“民众”并不熟悉。此外,在所有的德国音乐中,我们都可以听出市民阶层对贵族,尤其是对他们那种宫廷的、骑士的、自信的、古老的社交风度的嫉妒。
像歌德笔下所写的歌手那样,在门前或“室内”所从事的音乐其实算不上是音乐,它只能满足国王的耳朵;这并不意味着“骑士勇敢注视,美人投怀送抱”。如果不是突然受到良心的谴责,希腊神话中专司欢乐与美丽的三女神怎么愿意在德国音乐里露脸呢!德国人只有在本国的专司欢乐和美丽的三女神显示出妩媚姿态之时才会在精神上倍受鼓舞,并由此而达到一种狂热的、深奥的、通常是生硬的“崇高”和贝多芬的崇高。
如果想要了解这种对音乐异常执着的人,那么就仔细琢磨一下贝多芬吧,看看贝多芬在特普利兹与歌德相遇的情形是怎样的。那将是半野蛮与文明的一次交汇,平民百姓与贵族的一次邂逅,风雅之士与“好人”的聚会,幻想家与艺术家的会晤,切盼抚慰的人与被抚慰者的见面,夸张者、被怀疑者与地位卑微者的互访。贝多芬堪称狂怪之士、自虐者、愚钝的狂欢者、快乐的不幸者、忠诚的放任者、自命不凡的迟钝者,用一句话来形容,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歌德对此也深有感触,也送给他这个名号。而对于歌德——特殊的德国人,至今还不能找到一种音乐与之相匹配!
最后,还要想想,现在德国人对韵律的轻视的思想正逐渐蔓延开来,这种对韵律的忽视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民主的恶习,后者是革命的后遗症?由于对法则有着公然的兴趣,而对变动中的、尚未成形的、随心所欲的东西则表现出厌恶之情,因此韵律听起来就像是来自欧洲古老秩序的音响一样,仿佛要诱惑人们倒退到古老秩序中去。
几个世纪以来普通书面德语源自何处?我想这个问题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由于对来自宫廷的东西的敬重,德国人便故意将宫廷文书视为楷模,纷纷仿效宫廷的信函、证书、遗嘱之类的书写形式。于是城里人使用德语的高雅之处便在于按公文体——也就是按宫廷和政府的文体写作。这样经年累月,人们作结论、讲话也学着用书面文体了,甚至在说话方式、遣词造句、选用习语和声调上都变得更为高雅了。说话也总是用一种矫揉造作的、经久而成自然的宫廷腔。
别的地方或许还没有出现书面文体统御着整个民族的口语、矫情和高雅,并且成为统一语言的基石的情况。我认为在中世纪,甚至是中世纪以后,德语的声调一直都是充满了乡土气息的,是非常通俗的;只是在近几个世纪以来才逐渐高雅起来,尤其是因为人们开始意识到有必要对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的声调进行大量模仿以后。德国(以及奥地利)贵族根本无法满足于母语。蒙田和拉辛认为,虽然德语学习了外族的发音声调,然而听起来仍然俗不可耐。直到现在,某些意大利游客说德语的声调还非常粗俗、土气和嘶哑,这种声音仿佛是来自乌烟瘴气的房间和不重视礼仪之地。
目前,在我所关注的赞赏宫廷文风的人士之中,有一种热情正在蔓延,那就是追求声调高雅的热情,于是德国人便开始顺应这种奇怪的“声调魅力”,长此以往,对德国语言或许会造成非常巨大的危害!在欧洲,没有比这更令人厌恶的声调了。如今的德国人认为在语音中加入嘲讽、冷漠和粗俗的声调听起来才显得“高雅”,这种对“高雅”的追求的美意我已经从年轻的官员、教师、女士和商人的话音里听出来了,甚至连小姑娘也开始模仿军官的德语声调说话了,因为普鲁士军官正是这种声调的始作俑者。他们作为职业军人所具备的简朴的语言节奏着实令人钦羡,所有的德国人,包括音乐家和教授在内,竟然群起效尤!然而,一旦这些军官开口说话和行动起来,便立即成了古老欧洲最不谦逊和最索然无味的人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且肯定意识不到!那些将他们看作上流社会中人并乐于任由他们来“定调子”的优秀的德国人同样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调子”确实是军官定的,之后上士和下级军官便开始模仿。德国各个城市到处都能听到那些军事口令在咆哮。每座城门前都有军队在操练着,傲慢地喊着口令声,这种权威感听起来是多么气冲牛斗而又冷漠啊!
难道德国人真的是一个有音乐素养的民族?德国人的说话语调无疑已经变得非常军事化了。既然口语已经被熟练地军事化,那么书面语或许很快也会变成这样,因为人们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声调,它已经扎根于民族个性之中了。人们随口说的便是与这声调相适应的词汇、习语和思想!
现在,在书面语上人们或许也开始效仿军官文体了。虽然我读过的德国人写的文章不多,可有一点我深信不疑:闯入外国的德国公众集会并不是受到了德国音乐的激励,而是受到了平淡乏味的、傲慢自大的新腔调的鼓舞。不管是德国一流政治家的讲话,还是通过皇家话筒所传达的讲话,无一例外地几乎都是外国人不愿听、甚至极为反感的语调,然而德国人却能忍受,这似乎是自己忍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