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周六的校园林荫路上阳光斑驳,一地碎金,对面道上路过的学生也稀稀落落,场面本该一片悠闲而美好。

可初夏融融的风吹在许薏脸上,却带起了一丝丝凉意。

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看看段洵则,又看看他身边的王姿妍,挣扎几秒:“不是聊过了吗……”

段洵则提起手里购物袋,对王姿妍递了递,她半疑惑半打量地望了眼许薏,犹豫着接过袋子:“你们聊什么呀?”

她的话语很轻,许薏隔了好几步路,只看到王姿妍问了句,而后段洵则松松散散偏勾过头,不知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王姿妍被逗出轻笑,仰脸看他一眼,悄声亲昵回了一句什么。

很快,她一个人拎着袋子先走了。

许薏见段洵则朝她迈了一步,下意识就跟着后退了一步。

行李箱在地砖间轱辘辘一声。

“……”

她肉眼可见的紧张,表情还带着些些处决前的垂丧,道:“你说吧。”

他哂:“在这里?”

许薏点头。

段洵则在原地看她一会儿,眼神懒漫,有几分耐人寻味地低了颌,掸去落在肩上的树木毛絮,忽然地问:“真不打算负责?”

许薏闻言又被吓退了一步,脱口道:“不行。”

相似的情形,似乎在一个多月前就发生过。

不同的是,这次许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她醉酒亲了一个最最不该亲的人,现在,对方要对她追究到底。

最坏的结果,大概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喝醉会强吻人的——

变态。

强吻的还是……室友的男朋友……

许薏脸上黯然,心里更黯然地道:“对不起,真的不可以。除了这个……”

段洵则道:“没跟你亲。”

她愣了愣。

“……啊?”

“你喝醉那天,我们没亲上。”

段洵则懒懒捏着法桐的毛絮,在指间揉了一圈,将它丢了,问:“真的不记得了?”

许薏被突如其来的转折砸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懵了一会儿:“明明……亲了……”

段洵则闻言顿了顿。

他看着许薏,稍稍地勾唇,笑了:“怎么亲的?”

“……”

许薏还在懵着,怔怔望着段洵则,消化了他刚才那两句话,女孩眼里劫后余生的希冀慢慢涌到一半,想到什么,突然在脑中紧急刹了个车。

不对……

不对。

她愣愣怔怔,磕磕绊绊问:“那,你怎么说……我亲了你,还,给我发了那条短信?”

一个月前醒来时,记忆里那亲的画面还在许薏脑中清晰打着转。

段洵则的短信,更是百分百证实了,她强吻过他的事实。

段洵则却道:“不是你说的——”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你亲了我?”

她愣住了。

男人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

“不记得了?”

一个半月前。

光线昏杂的酒吧,蓝调的背景音乐声流转着,被一阵阵的笑盖过了韵律。

酒吧深处,最大的沙发卡座区,一轮游戏刚结束,嘈杂的讨论声七嘴八舌。

宁书毓正笑着和旁边的女生一起算分,见身边的段洵则掐灭烟,拿了手机站起来,她抬了抬头:“怎么啦?”

“接个电话。”

绕过回字形的偌大吧台,里侧有一扇哑光黑的拱门,掀开门帘往里走,是一条宽长的走廊。

走廊深黑。

只有墙壁上有氛围小灯铺嵌着,星星落落,只能勉强照见两墙挂的油画的画框。

再往深处走是男女卫生间。

男人停在油画墙前,接了电话。

声音散漫,意兴阑珊。

“你明天飞机几点的?”

“行。”

“嗯,不送了。”

……

他哂,笑意微嘲:“你想让我送吗?”

“嗯,行了。走好,妈。”

段洵则挂了电话,下一刻,听见斜对角的黑暗里,传出一道轻轻的抽泣声。

女孩小小一只蹲在墙边,抱着杯柠檬水,脸颊上,下巴上,还都流着湿漉漉的眼泪。

许薏越哭越委屈。

她默默掉着眼泪,见面前有阴影站了过来,抬头,看到段洵则,也不惊讶,自顾自的,难过地道:“我,吐,吐了。”

明显喝醉了的模样。

“……”

段洵则撩下眼皮看她:“你怎么在这儿?”

许薏持续自说自话:“我吐了,怎么,怎么办……要不要,赔……”

她又是一声抽噎。

女孩穿着件浅色的裙子,看不清颜色,却依稀能辨出干净模样。脸上除了水光亮亮的泪痕外,脸颊也是干干净净。手上还捧着柠檬水。

却说吐了。

段洵则垂眼睨着她,许薏抽噎了两声,也许是哭得嗓子干,兀自喝了一口水。

她喝完抿抿唇,不知在思考,还是在意识放空,忽然的,幽幽蹦出一句:“要亲。”

段洵则:“亲?”

许薏看着面前男人的裤脚,紧接着的,渐渐的,眼睛睁大了。

她受惊地抬脸:“我亲,亲了你吗?”

“……”

段洵则低笑了声。

“这么醉?”

许薏却仿若受到重大打击,眼泪不由分说地开始掉:“我是……亲你了吗?”

女孩一双葡萄眼在暗光里泛着亮色,因为在哭,显得水光粼粼,唇红齿白。

段洵则收了手机,眼睫懒懒,耐人玩味。

“对。”

许薏重复:“对……”

她又开始掉眼泪。

“对——对不起。”

女孩在喝醉后,话变得尤其的多。

多数时候在自顾自说话,少数时候,跳出几个问题。

磕磕绊绊,抽抽噎噎,思维跳跃。

“你妈妈,要走了吗?”

“移民。”

“……啊?”

“她一个人,移民。”

许薏了然的,慢慢的哦一声:“她不要你了。”

“……”

小姑娘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许薏下巴轻轻搭着膝,模样安静,见怪不怪道:“过段时间,就好了。”

“先是会,很不习惯。很多事情,都很不习惯。”

“然后会难过……难过很长一段时间。就好了。”

段洵则静静听了一会儿,摸出烟盒,慢条斯理把玩金属扁盒,却没开:“你这是安慰我么?”

许薏茫然看他一眼。

“没有啊。”

然而阴影已经从上而下,拢了下来。

女孩茫茫然看着靠近的段洵则,无意识嗅了嗅,忽然间她表情一变,忙低下头,错过男人的亲吻,偏过了脸——

哇地吐了。

一分钟后,林佳拿着许薏的手机,冲游魂一样飘回来的醉鬼招招手。

“许薏!你哥来接你啦。”

两天后。

一场安慰失恋朋友的聚餐上。

宁书毓托着下巴,同情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人:“她都把你全网拉黑了诶,你还能给她发消息?”

男人哭得稀里哗啦,道:“能啊,我现在这个号,他妈的——无敌。虚拟号码,她拉黑了,我还能再换,你懂不懂?”

“……”

男人哭够了,送他们回去的车上,把手机给旁边段洵则,道:“兄弟,你替我发一句,我他妈再也不会当你的舔狗了。”

段洵则撩了撩眼皮,姿态散漫地,敲了键。

车停在汀大校门口。

同时的,一条消息发到了许薏的手机。

——【亲完就不认了?】

许薏推着行李箱,刷开北门的闸机,神思恍惚。

她脑中,正反反复复回荡着段洵则刚才说的话。

你喝醉去厕所吐,我打电话碰到你,你说你要亲。

你吐了,以为亲了我。其实没亲。

后来你哥来接你走了。

短信那事,吓你的。

还躲么?

许薏忽略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

她那天喝醉了,并没有强吻段洵则,吗?

她根本就没有强吻过人??

可那些画面……

许薏回想着,发现除了回忆里仅剩的那几个画面,她对酒吧那天发生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她强吻了人,只有可能是那几个人。可其他人却毫无异样。

而这一个多月来,许薏已然摸清楚了状况。

不会是师兄。也不会是学弟。

就只剩下段洵则了。

难道,他又在骗她?

只怀疑两秒,许薏自己就否决了这个可能。

怎么看,段洵则都希望是她真的强吻了他……他才好捉弄她。

有句话说,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那都是事情的真相。

所以说。

是个……梦?

她喝醉了,还以为强吻了段洵则,回去后,才会做了一个强吻的梦——醒来那天,就误把梦里的场景想成了回忆?

许薏这个醉酒见人就亲的毛病,是小时候就有的。

可她已经好久没有喝醉过了。

第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在过年的饭桌上,仅有六岁的许薏看着大人推杯换盏,出于好奇,也偷偷喝了一杯酒。

后来听哥哥说,她喝醉后抱着妈妈又哭又要亲,笑倒了一桌人。

第二次,则是初二那一年暑假,多喝了好几碗家里酿的甜酒酿。

许薏不愿回想。

那次耍酒疯,是以她抱着院子里的猫亲、脸上被挠了好几道抓痕结尾的。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碰酒了。

直到宁书毓生日那天。

难道说。

过了这么多年,她成年了,酒品也,成长了……?

如今只会在梦里亲人了。

半小时里,许薏从心情消沉,到震惊,峰回路转,拨开云雾,眼里豁然照进了光芒。

没有亲啊?

她原来没有亲到人啊。

可何松霖师兄的房子,她已经租下了。

许薏不过驻足了一会儿,没多犹豫,重新拉起了行李箱。

不管怎么样……避开段洵则总是好的。

许薏踏进桃李苑小区时,心情已然大不相同。

桃李苑离汀大北门只不过隔条马路、再转一个街口的距离,走路十几分钟便到了。

作为一所百年老校的教师公寓,桃李苑同样历史悠久。

但不同于汀大在北京一干高校里占地面积的一骑绝尘,环境优美,桃李苑其实是很一片很小的小区。

进了小区栅门,是一处停车空地,再往里便是一个人工湖小广场。

小区是清一色的矮楼,每楼六层,每层的两户对着门,上去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外楼面的红砖已经在多年风吹日晒里老旧成了灰橘色。

是那种随处可见的老小区。

而在这不起眼的小区楼里,住的却是汀大各院各系的教授和家属们。

许薏前两天便被沈轻然带着来看过房子,轻车熟路,不敢在小区里多逗留,进了门,直奔四幢而去。

何松霖师兄当时租的是两室一厅的小户型,仅仅八十多平。可对平时住着小宿舍间的许薏来说,已经是豪华套间了。

慢慢腾腾把箱子拎上三楼,她摸出钥匙,开了门。

进门,愣了一愣。

房子已经被收拾过了。

周三许薏来的时候,客厅的柜子和沙发上还遮着防尘罩,现在罩子撤走了,茶几桌上,原来零散的个人物品也不知道被收到了哪里。

木纹砖的地板看上去很干净,脚印全无,午后阳光正探过阳台的窗,洒落了进来。

一看就是师姐特意收拾过了。

许薏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立刻给师姐发了道谢。

【沈轻然:客气啦。】

许薏原本是想住在次卧,可拉着行李箱推开房间门才发现,师姐把何松霖师兄的个人物品都收在了这个房间。

主卧一干二净。

她卸下了重担,此时心情轻松得仿若飘起来,就连收拾行李箱,都动力十足。

收拾完,一下午也快过去。

许薏偷偷溜回学校吃了饭,又在小区外的小超市买了些洗漱用品。

出来时,却被绊住了。

街边有人在卖干果炒货,中年女人热情似火,叫住她推销,不由分说地往许薏嘴里塞了一颗腰果仁。

小姑娘僵着腮帮,社恐当场发作,杵在原地,最后胡乱指了一样干果称斤打包。

当拎着一袋纸皮核桃回公寓楼时,许薏舔舔嘴里的坚果味道,忽然之间,想起了件事。

可醉酒那次,第二天醒来,她的舌头上有个伤口。

看上去,明显是咬的。

那个伤口……

忽然哗啦啦一声,冷不防地,许薏拎的袋子破了。

沉甸甸的一袋核桃哗哗啦啦掉出来,许薏忙捂住破口,蹲下来抢救。

她已经快到三楼,不得不重新折返下去捡滚落的核桃,一级一级楼梯往上捡,快回到三楼时,听到上方的门咔嗒一声。

开了。

她的邻居开了门。

许薏一凛。

看清穿鞋出来的男人,她窒住了呼吸。

男人一身白T砚灰长裤,开门把的手臂肌理皙白,长指下挟着个黑色文件夹,显然也瞥见了楼梯下方的女孩,他的动作一顿。

许薏蹲在楼梯上,讷讷地叫:“……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