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校园林荫路上阳光斑驳,一地碎金,对面道上路过的学生也稀稀落落,场面本该一片悠闲而美好。
可初夏融融的风吹在许薏脸上,却带起了一丝丝凉意。
该来的,总会来的。
她看看段洵则,又看看他身边的王姿妍,挣扎几秒:“不是聊过了吗……”
段洵则提起手里购物袋,对王姿妍递了递,她半疑惑半打量地望了眼许薏,犹豫着接过袋子:“你们聊什么呀?”
她的话语很轻,许薏隔了好几步路,只看到王姿妍问了句,而后段洵则松松散散偏勾过头,不知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王姿妍被逗出轻笑,仰脸看他一眼,悄声亲昵回了一句什么。
很快,她一个人拎着袋子先走了。
许薏见段洵则朝她迈了一步,下意识就跟着后退了一步。
行李箱在地砖间轱辘辘一声。
“……”
她肉眼可见的紧张,表情还带着些些处决前的垂丧,道:“你说吧。”
他哂:“在这里?”
许薏点头。
段洵则在原地看她一会儿,眼神懒漫,有几分耐人寻味地低了颌,掸去落在肩上的树木毛絮,忽然地问:“真不打算负责?”
许薏闻言又被吓退了一步,脱口道:“不行。”
相似的情形,似乎在一个多月前就发生过。
不同的是,这次许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她醉酒亲了一个最最不该亲的人,现在,对方要对她追究到底。
最坏的结果,大概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喝醉会强吻人的——
变态。
强吻的还是……室友的男朋友……
许薏脸上黯然,心里更黯然地道:“对不起,真的不可以。除了这个……”
段洵则道:“没跟你亲。”
她愣了愣。
“……啊?”
“你喝醉那天,我们没亲上。”
段洵则懒懒捏着法桐的毛絮,在指间揉了一圈,将它丢了,问:“真的不记得了?”
许薏被突如其来的转折砸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懵了一会儿:“明明……亲了……”
段洵则闻言顿了顿。
他看着许薏,稍稍地勾唇,笑了:“怎么亲的?”
“……”
许薏还在懵着,怔怔望着段洵则,消化了他刚才那两句话,女孩眼里劫后余生的希冀慢慢涌到一半,想到什么,突然在脑中紧急刹了个车。
不对……
不对。
她愣愣怔怔,磕磕绊绊问:“那,你怎么说……我亲了你,还,给我发了那条短信?”
一个月前醒来时,记忆里那亲的画面还在许薏脑中清晰打着转。
段洵则的短信,更是百分百证实了,她强吻过他的事实。
段洵则却道:“不是你说的——”
他懒洋洋地笑了笑:“你亲了我?”
她愣住了。
男人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
“不记得了?”
一个半月前。
光线昏杂的酒吧,蓝调的背景音乐声流转着,被一阵阵的笑盖过了韵律。
酒吧深处,最大的沙发卡座区,一轮游戏刚结束,嘈杂的讨论声七嘴八舌。
宁书毓正笑着和旁边的女生一起算分,见身边的段洵则掐灭烟,拿了手机站起来,她抬了抬头:“怎么啦?”
“接个电话。”
绕过回字形的偌大吧台,里侧有一扇哑光黑的拱门,掀开门帘往里走,是一条宽长的走廊。
走廊深黑。
只有墙壁上有氛围小灯铺嵌着,星星落落,只能勉强照见两墙挂的油画的画框。
再往深处走是男女卫生间。
男人停在油画墙前,接了电话。
声音散漫,意兴阑珊。
“你明天飞机几点的?”
“行。”
“嗯,不送了。”
……
他哂,笑意微嘲:“你想让我送吗?”
“嗯,行了。走好,妈。”
段洵则挂了电话,下一刻,听见斜对角的黑暗里,传出一道轻轻的抽泣声。
女孩小小一只蹲在墙边,抱着杯柠檬水,脸颊上,下巴上,还都流着湿漉漉的眼泪。
许薏越哭越委屈。
她默默掉着眼泪,见面前有阴影站了过来,抬头,看到段洵则,也不惊讶,自顾自的,难过地道:“我,吐,吐了。”
明显喝醉了的模样。
“……”
段洵则撩下眼皮看她:“你怎么在这儿?”
许薏持续自说自话:“我吐了,怎么,怎么办……要不要,赔……”
她又是一声抽噎。
女孩穿着件浅色的裙子,看不清颜色,却依稀能辨出干净模样。脸上除了水光亮亮的泪痕外,脸颊也是干干净净。手上还捧着柠檬水。
却说吐了。
段洵则垂眼睨着她,许薏抽噎了两声,也许是哭得嗓子干,兀自喝了一口水。
她喝完抿抿唇,不知在思考,还是在意识放空,忽然的,幽幽蹦出一句:“要亲。”
段洵则:“亲?”
许薏看着面前男人的裤脚,紧接着的,渐渐的,眼睛睁大了。
她受惊地抬脸:“我亲,亲了你吗?”
“……”
段洵则低笑了声。
“这么醉?”
许薏却仿若受到重大打击,眼泪不由分说地开始掉:“我是……亲你了吗?”
女孩一双葡萄眼在暗光里泛着亮色,因为在哭,显得水光粼粼,唇红齿白。
段洵则收了手机,眼睫懒懒,耐人玩味。
“对。”
许薏重复:“对……”
她又开始掉眼泪。
“对——对不起。”
女孩在喝醉后,话变得尤其的多。
多数时候在自顾自说话,少数时候,跳出几个问题。
磕磕绊绊,抽抽噎噎,思维跳跃。
“你妈妈,要走了吗?”
“移民。”
“……啊?”
“她一个人,移民。”
许薏了然的,慢慢的哦一声:“她不要你了。”
“……”
小姑娘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许薏下巴轻轻搭着膝,模样安静,见怪不怪道:“过段时间,就好了。”
“先是会,很不习惯。很多事情,都很不习惯。”
“然后会难过……难过很长一段时间。就好了。”
段洵则静静听了一会儿,摸出烟盒,慢条斯理把玩金属扁盒,却没开:“你这是安慰我么?”
许薏茫然看他一眼。
“没有啊。”
然而阴影已经从上而下,拢了下来。
女孩茫茫然看着靠近的段洵则,无意识嗅了嗅,忽然间她表情一变,忙低下头,错过男人的亲吻,偏过了脸——
哇地吐了。
一分钟后,林佳拿着许薏的手机,冲游魂一样飘回来的醉鬼招招手。
“许薏!你哥来接你啦。”
两天后。
一场安慰失恋朋友的聚餐上。
宁书毓托着下巴,同情看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人:“她都把你全网拉黑了诶,你还能给她发消息?”
男人哭得稀里哗啦,道:“能啊,我现在这个号,他妈的——无敌。虚拟号码,她拉黑了,我还能再换,你懂不懂?”
“……”
男人哭够了,送他们回去的车上,把手机给旁边段洵则,道:“兄弟,你替我发一句,我他妈再也不会当你的舔狗了。”
段洵则撩了撩眼皮,姿态散漫地,敲了键。
车停在汀大校门口。
同时的,一条消息发到了许薏的手机。
——【亲完就不认了?】
许薏推着行李箱,刷开北门的闸机,神思恍惚。
她脑中,正反反复复回荡着段洵则刚才说的话。
你喝醉去厕所吐,我打电话碰到你,你说你要亲。
你吐了,以为亲了我。其实没亲。
后来你哥来接你走了。
短信那事,吓你的。
还躲么?
许薏忽略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
她那天喝醉了,并没有强吻段洵则,吗?
她根本就没有强吻过人??
可那些画面……
许薏回想着,发现除了回忆里仅剩的那几个画面,她对酒吧那天发生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她强吻了人,只有可能是那几个人。可其他人却毫无异样。
而这一个多月来,许薏已然摸清楚了状况。
不会是师兄。也不会是学弟。
就只剩下段洵则了。
难道,他又在骗她?
只怀疑两秒,许薏自己就否决了这个可能。
怎么看,段洵则都希望是她真的强吻了他……他才好捉弄她。
有句话说,排除了所有的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那都是事情的真相。
所以说。
是个……梦?
她喝醉了,还以为强吻了段洵则,回去后,才会做了一个强吻的梦——醒来那天,就误把梦里的场景想成了回忆?
许薏这个醉酒见人就亲的毛病,是小时候就有的。
可她已经好久没有喝醉过了。
第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在过年的饭桌上,仅有六岁的许薏看着大人推杯换盏,出于好奇,也偷偷喝了一杯酒。
后来听哥哥说,她喝醉后抱着妈妈又哭又要亲,笑倒了一桌人。
第二次,则是初二那一年暑假,多喝了好几碗家里酿的甜酒酿。
许薏不愿回想。
那次耍酒疯,是以她抱着院子里的猫亲、脸上被挠了好几道抓痕结尾的。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碰酒了。
直到宁书毓生日那天。
难道说。
过了这么多年,她成年了,酒品也,成长了……?
如今只会在梦里亲人了。
半小时里,许薏从心情消沉,到震惊,峰回路转,拨开云雾,眼里豁然照进了光芒。
没有亲啊?
她原来没有亲到人啊。
可何松霖师兄的房子,她已经租下了。
许薏不过驻足了一会儿,没多犹豫,重新拉起了行李箱。
不管怎么样……避开段洵则总是好的。
许薏踏进桃李苑小区时,心情已然大不相同。
桃李苑离汀大北门只不过隔条马路、再转一个街口的距离,走路十几分钟便到了。
作为一所百年老校的教师公寓,桃李苑同样历史悠久。
但不同于汀大在北京一干高校里占地面积的一骑绝尘,环境优美,桃李苑其实是很一片很小的小区。
进了小区栅门,是一处停车空地,再往里便是一个人工湖小广场。
小区是清一色的矮楼,每楼六层,每层的两户对着门,上去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外楼面的红砖已经在多年风吹日晒里老旧成了灰橘色。
是那种随处可见的老小区。
而在这不起眼的小区楼里,住的却是汀大各院各系的教授和家属们。
许薏前两天便被沈轻然带着来看过房子,轻车熟路,不敢在小区里多逗留,进了门,直奔四幢而去。
何松霖师兄当时租的是两室一厅的小户型,仅仅八十多平。可对平时住着小宿舍间的许薏来说,已经是豪华套间了。
慢慢腾腾把箱子拎上三楼,她摸出钥匙,开了门。
进门,愣了一愣。
房子已经被收拾过了。
周三许薏来的时候,客厅的柜子和沙发上还遮着防尘罩,现在罩子撤走了,茶几桌上,原来零散的个人物品也不知道被收到了哪里。
木纹砖的地板看上去很干净,脚印全无,午后阳光正探过阳台的窗,洒落了进来。
一看就是师姐特意收拾过了。
许薏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立刻给师姐发了道谢。
【沈轻然:客气啦。】
许薏原本是想住在次卧,可拉着行李箱推开房间门才发现,师姐把何松霖师兄的个人物品都收在了这个房间。
主卧一干二净。
她卸下了重担,此时心情轻松得仿若飘起来,就连收拾行李箱,都动力十足。
收拾完,一下午也快过去。
许薏偷偷溜回学校吃了饭,又在小区外的小超市买了些洗漱用品。
出来时,却被绊住了。
街边有人在卖干果炒货,中年女人热情似火,叫住她推销,不由分说地往许薏嘴里塞了一颗腰果仁。
小姑娘僵着腮帮,社恐当场发作,杵在原地,最后胡乱指了一样干果称斤打包。
当拎着一袋纸皮核桃回公寓楼时,许薏舔舔嘴里的坚果味道,忽然之间,想起了件事。
可醉酒那次,第二天醒来,她的舌头上有个伤口。
看上去,明显是咬的。
那个伤口……
忽然哗啦啦一声,冷不防地,许薏拎的袋子破了。
沉甸甸的一袋核桃哗哗啦啦掉出来,许薏忙捂住破口,蹲下来抢救。
她已经快到三楼,不得不重新折返下去捡滚落的核桃,一级一级楼梯往上捡,快回到三楼时,听到上方的门咔嗒一声。
开了。
她的邻居开了门。
许薏一凛。
看清穿鞋出来的男人,她窒住了呼吸。
男人一身白T砚灰长裤,开门把的手臂肌理皙白,长指下挟着个黑色文件夹,显然也瞥见了楼梯下方的女孩,他的动作一顿。
许薏蹲在楼梯上,讷讷地叫:“……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