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拢一半窗帘,办公室内明晃晃的阳光也晕得柔和。
沙发那侧,陈仲桥看着闻诉的动作,品了品他刚才的话,老教授嘿一声,气笑道:“什么照本宣科的理论课。”
“你这个教书育人的态度啊,你啊,幸好是没把你留在校园。”
陈仲桥没察觉那短暂的异样。
许薏僵在角落,还仰着头,站也不是,继续躲着也不是,慢慢把缩在身前的双手谨小慎微地贴到了膝盖上。
窝出了个很乖的姿势。
师兄没有再管她。
闻诉拉完窗帘,只停顿看她一眼,就收回视线,离开了办公桌前。
这是起来……还是不起来啊……
许薏的心跳在几分钟里嗖地提起又嗖地落下,惶惶悬在了半空中。
她转头看,只看到男人的半个背影。闻诉到窗边的饮水机前倒水,抽了个纸杯,按两下键,对老教授的批评全盘接受,不置可否。
“您下午的博士生研讨是三点?”
“是啊,一会儿坐坐该走了。”
陈仲桥接过他的水,道:“你这两天有空就过来家里吃饭。正好,你这次从大会回来,也听说佐治亚理工那个研究组的新进展了吧?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闻诉点头,翻手机,看一眼时间:“我换个衣服。研讨随您一起吧。”
陈仲桥有些惊讶。
“学生的论文研讨,没多大花样,你要去?”
“嗯。”
“我学一学教书育人。”闻诉在对侧坐下,淡回,“您不嫌我多余就行。”
陈仲桥笑了。
老教授心情颇好,跟闻诉聊了几句,把水喝完了站起来,说去办公室等他。
闻诉送他,陈仲桥走出两步又回头,提醒道:“等会儿收着点脾气!”
门碰上了。
办公室很快安静下来。
门一关,许薏的心率骤然抬升,来自师兄的威压仿佛在滚雪球,随着脚步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压到了她面前。
她缓慢抬头,就对上了闻诉停在桌前的目光。
许薏讷讷道:“师兄……”
闻诉屈指敲一下桌沿:“起来。”
“……好的。”
许薏得到批准,连忙撑手站起来,也不敢有理衣服理头发的小动作,站在原地,乖乖杵成了个只看不动的人形标本。
闻诉没看她,走到书架旁的立柜前拿衣服,眼也不抬,说:“解释一下。”
许薏的声音无比小,无比诚实:“师兄,我是来打印的。”
“实验室里的二维码机坏了,有师姐说师兄你这里可以打印,我就,过来了……”
闻诉:“纸呢?”
“在那……”许薏指向远远放在小桌上的两卷标签打印纸,指到一半,尾音慢慢虚了下去。
闻诉拿出一件挂起的干净白T,柜门一关,朝她看了过来。
男人一句话没接,脸上看不出生气与否,只平平静静地,挑了一下眉。
许薏差点就要再钻回桌底下去。
她看不出来闻诉的情绪,但从闻诉脸上准确地看出了一句话——
翻译为:打印纸在那,你人在桌底下打印?
许薏一向不擅长说谎,更别提是在闻诉面前了。
她一秒放弃扯谎,磕磕绊绊,交待得一清二楚:“其实是,我刚才想放东西,听到有人进来了,我有点紧张,所以就——躲了,一下……”
不是有点紧张,是紧张爆表。
不是躲了一下,是一秒不到、条件反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地,躲了下去。
“然后东西不小心掉了,我在找的时候,又听到是你和陈院长进来,就有点怕……”许薏说着说着看到闻诉,立即悬崖勒马道,“——怕陈院长。”
药学院里没人不知道陈仲桥院长。他是学院的教授兼院长,在年仅四十一便同时当选中科院和中工院两院的院士,国家终身荣誉,如今六十出头,名下研究所众多,科研成就无数。单是在汀大,就领着整整两栋实验楼的课题组。
陈院长那两幢实验楼的科研项目如今在分给三十多个博导带,许薏目前在的课题组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学术界的大导,科研界的大拿,许薏怕他也是理所应当。
但她的话只说一半。
她最怕的其实还是师兄……
师兄显然不想听她扯这些来龙去脉,拿了衣服扔到沙发,简略问:“什么东西。”
“戒指……”
闻诉忽然抬起了眼。
许薏终于敢动了,摸出铂金戒指,一步一挪地过去。
她掌心摊开,伸着戒指到他面前,认错道:“对不起师兄……上周五在酒吧的时候,我喝醉了,不小心把你的戒指给拿回来了。”
“我也是翻背包的时候才发现的,刚才就是想还给你。”
求生的本能让许薏略过了前两天误会闻诉的那一段。
她确信,要是都如实说出来,恐怕就不只是挨个骂的事了。
闻诉的目光落到戒指上,短暂蹙眉,又落到了她的脸上。
许薏已经准备好了挨骂。
接着,手心轻了一轻。
戒指被拿走了。
闻诉拿走戒指,也收回了目光。
他表情淡淡,好像并没有生气的前兆。
许薏怔了一怔,慢慢地,眼睛里漾开了微光。
不,不骂吗?
师兄根本懒得骂她。
许薏一瞬间如释重负。
还戒指比她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得多。
师兄大概没有闲聊的欲望,反应风平浪静,左手反上,指节张开,将戒指戴上了。
男人的手指修长漂亮,骨感明显又匀称,戴上微有棱纹的白色金属戒,好看得很招眼。
许薏现在心里满是对师兄的感激:“还好没有丢……”
闻诉看了她一眼,没应话。
他抬手,解着衬衫的袖扣,在沙发靠下了。
许薏冷了场,自觉地绕过这个话题,杵在原地思考一圈,忽然,心里亮起了一盏小灯泡,道:“师兄,你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闻诉没抬眼,解下了一颗袖扣:“快了。”
果然——
“那,提前祝你新婚快乐。”许薏顺利说出想好的祝福,心里有胆,眼里有光地道,“师兄,你跟师嫂,你们真的很般配。”
“……”
闻诉停下了动作。
他顿了一会儿,把解下的那颗雾黑色袖扣抛掷在小桌上。
办公室里响起了道很轻的气音。
是闻诉笑了。
是个场面化到,连场面化的情绪都懒得附加的笑。
虽是笑,他的唇线却没什么弧度,好像只是单纯发出了一声类似笑的鼻音。和平时冷冷淡淡的表情一样,毫无波澜。
许薏眨了眨眼。闻诉却已经起身站了起来,低头看她。
“标签打印了么?”
“啊?”她懵懵反应过来,“还没有……”
闻诉拎起了沙发上的白T。
“是我等你打印,还是你等我换衣服?”
他问得淡漠。
好像不是个商量的问句。
这应该是个,不怎么有耐心的,嫌她浪费时间的,反问句。
基因里的怕师兄一秒回到许薏身上,她小小啊一声,忙道:“我等你……师兄你先换衣服,那我先回实验室,晚点再来。”
许薏溜得很自觉。
关上门前,她看了一眼。
闻诉侧对办公室门,站着在解另只手的袖扣。
男人不知道从哪个场合过来,身上还穿着衬衫西裤。他颀长的身影轮廓逆着午后的阳光,冷颜冷眼,这一身,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了些在学校时没有的精英气质。
闻诉师兄,说他是同届毕业的师兄师姐们的天花板都不为过。他在学校时就是天之骄子,现在即便出了社会,光环大概也不会褪色。
还好成功把戒指还上了。
许薏悄悄庆幸。
以后大概没机会再碰见师兄了……如果有,估计就是他和师嫂结婚的时候了。
有惊无险还了戒指,第二天还有个重磅的麻烦。
次日周三,下午没课,许薏吃过饭就出了校门。
今天起床是个阴天,午后突然地下了一场雨。在北京一向难见到下雨天,可一旦下雨,几乎都是如注的大雨。
瓢泼的雨水一阵一阵流淌过玻璃幕墙,奶茶店内,门被人推开了,趴在收银台上小憩的白猫昂起脑袋看去,喵了一声。
服务员:“欢迎光临——”
看见来人,她愣了愣。
是帅哥诶。
帅哥迈进长腿,收了伞,露出一身潮牌的穿搭,灰蓝色套头卫衣搭宽大的水洗蓝牛仔短裤,颈间挂着副茶橘色的头戴耳机,像是雨天里的一颗清新柑橘。
服务员笑容灿烂:“嗨,下午好,请问喝点什么?”
“我找人。”
周时也笑,往店里探望一圈,在远处角落的座位看到了女孩正敲着手机的侧影。
桌上只有一杯橙汁。
他弯指蹭蹭鼻梁,思考了下,点菜单:“一杯这个。这个。再来一个慕斯。”
桌前,许薏敲下备忘录里的最后一行字,再从头到尾默读一遍。
嗯。很全面。
忽然,一道声音从店内音乐声里插进来:“学姐。”
她一个激灵,翻转了屏幕,抬头便看到了拿着两杯奶茶和蛋糕的男人。
是周时也到了。
许薏和周时也约在今天下午两点,现在才一点四十三。
“没想到你比我到得早。”周时也手长指长,一手一并扣着两杯奶茶,一手拿小碟子,问道,“你在看什么?”
许薏见到他,脑中滴一声亮起红灯,坐直道:“……你好。”
尽管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
在线下面对这汀大风云人物之一的学弟时,社恐如许薏,还是忐忑跳到了顶。
周时也笑了,把奶茶放在许薏面前,坐在了她对面。
刚坐定,那杯奶茶已经被直直、直直推回到了他面前。
许薏推完,按同样路线,把那一碟柠檬慕斯蛋糕也推回了周时也眼皮底下。
双手并用的。认真的。
“我不用,谢谢。”她道。
“……”
周时也扬扬眉。
许薏是提前一个小时到的这家奶茶店,离汀大两站地铁的距离,京航三站地铁的距离,位置刚好居中,时间也刚好。
她花了半小时,写出了一份提问清单。
今天,她必须找出上周五晚上亲的那个人。
周时也摸出手机,放在桌上,眉眼舒张地看她,道:“学姐你找我出来,是想聊什么?”
许薏复习了一遍屏幕。
一:先试探。
“你不知道吗?”
周时也丹凤眼里掠过一丝困惑,疑问地“嗯?”了一声:“知道什么?”
二:再旁敲侧击。
“学弟。”许薏道,“上周四的时候,我们见过面。”
周时也笑了:“是啊。”
她酝酿道:“那天去酒吧的时候,晚上喝酒,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嗯?”
周时也一怔,若有所思地看了许薏几秒,唇线弧度收了收,忽然道:“学姐,那天,你是被谁占便宜了么?”
许薏一呆。
她没料到学弟会跳过步骤一二三四五,没有绕圈子,直接把话就这么问出了口。
“……啊?”
“是那天在酒吧里?”周时也道,“还是我们喝酒结束以后?”
许薏:“不不是……”
是她醉酒强吻别人。
是她占别人的便宜……
等等。
这个走向……怎么和预计的不太对……啊。
周时也歪头观察她一会儿,重新笑了,手插了卫衣兜,肩线也松垮下来:“那你怎么这么问。”
许薏:“我……”
难道……
那天不是周时也?
看学弟的反应,似乎对上周四那天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
许薏预备的十几个提问通通掉了线,正理着头绪,周时也放在一旁的手机亮起了屏幕。
“季染”打来了电话。
许薏听过季染这个名字,是周时也同届的女朋友。
周时也只看了眼,就挂断了来电。
许薏一凛。
万一,学弟是在装不知道呢……!
“你不接电话吗?”
“嗯,不重要。”周时也翻过屏幕,喝了一口奶茶,道,“学姐,继续吧。”
许薏看着被冷落的手机,灵光一闪,抓住了重点。
“你怎么一点也不奇怪?”
周时也侧了侧头,笑露出了单侧的犬牙:“啊?奇怪什么?”
“我发给你推送的时候……”许薏觉得已经抓住了线索,“你不奇怪我为什么发给你,还和我见面。”
“你为什么答应和我见面?”
学弟一定是心里有鬼!
周时也闷闷笑了两声,插着兜,朝前倾了倾身子,看她道:“不是你约的我吗?”
“至于不奇怪——”他停顿,“我只是觉得有意思。因为我确定,我没有出轨。”
“学姐,我没有女朋友,要怎么出轨?”
桌上,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他没有女朋友……?
那这又是什么??
许薏看看手机,又看看周时也,女孩明润的眼里慢慢浮起吃惊,震惊,和石破天惊。
电话又一次被挂断。
安静一会儿。
下一刻,手机一震。
那边发来了一条消息。
周时也看到消息,略略皱眉。
“下次再解释吧。”
“我先走了。”他拎起手机,机身转了个个儿,扬手朝许薏晃了一下,眼如碎星,道,“下次聊,学姐。”
周时也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送走周时也,许薏一个人继续坐着等下个嫌疑人的到来。
她和段洵则约在了今天下午三点半,也是这家奶茶店。
上一个嫌疑人洗脱了嫌疑——暂时。
离她和下一个嫌疑人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许薏有些纠结。
脑袋刚转动思路,便不敢再转地卡在了中途。
如果不是周时也……
就只剩下了段洵则。
不会。
不会,真的是,段洵则,吧。
许薏发呆一圈回来,才发现手机跳满了微信群的消息。
室友方舒欣正在寝室群聊里求代上课签到。上周她在那家私募基金的实习面试过了,要求每周至少实习三天,刨去周末两天,便只有翘掉水课最多的周三了。
虽是水课,下午这节课的教授却查得很严,这个到非签不可。
可许薏不在学校,林佳也有课,方舒欣只好在群里哭泣艾特宁书毓。
【方舒欣:@Vanessa,宝宝,你在学校吗?】
隔了十几分钟,宁书毓回复了。
【宁书毓:我和段洵则在医院陪他家人,他爸爸今天要做手术,应该不行哦。】
【方舒欣:我天!严重吗?】
【宁书毓:一个囊肿切除的小手术啦。】
【林佳:哇塞!!!见家长啦?】
恰在这时,段洵则发来了消息。
【段洵则:有事拖一会儿,晚点到。】
许薏忙回。
【许薏:还是下次吧。】
许薏不愿相信——
段洵则和宁书毓的感情很好,已经到了见家长的地步。
不能是他。
千万,千万,不是他吧?
许薏不敢多想,得知段洵则不来,心里反而顿时轻松了。
遇事不决,能逃快逃,这才是小姑娘毕生的人生信条。
许薏在奶茶店坐着把橙汁喝完,便回了汀大,进校后,她去实验室打了一份数据,准备带回寝室分析。
不想到学生公寓楼时,却在楼下意外碰到了宁书毓和段洵则。
远处,段洵则正送宁书毓回来。
送到楼前的台阶下,雨伞下,宁书毓回头,踮起脚尖,亲密搂住男人的脖子,和他说了几句话。
过了会儿,才小碎步跑上去,进了寝室楼大门。
许薏一凛。
没看到。
她决定没看到。
今日份的勇气额度已透支,过时不候,她矮着伞,低下脑袋,默默就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可谁知被叫了一声——
“许薏。”
她停了脚步:“……啊?”
段洵则今日穿了一身的黑,版型宽松的黑T搭黑色工装裤,撑着长柄黑伞,像雨里的一朵乌云过来,遮覆住了许薏面前的路灯灯光。
他气质有些些散漫,高起伞面,垂了眼皮看她:“你跑什么。”
许薏慢慢,慢慢地眨了下眼:“你有……事吗?”
段洵则微哂,懒懒地道:“说了一起聊聊。忘了?”
“找个地方吧。”
他摸出手机,看一眼,模样松散,话接下去道:“我们聊聊,你收到的——”
“那条短信的事。”
许薏霍然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