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一场春天的梦...)

贺清奈原定半年后的手术安排在两天后。

由于情况严重,由商屿墨亲自操刀手术同时,亦需要远在北城养老的陶老坐镇,于是,便直接通过私人飞机,将贺清奈转院到北城。

陪同她的。

不是至亲,而是姜燎和宁迦漾,这两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宁迦漾直接推了后半年的所有行程,亲自陪同。

上次休这么长时间的假期,还是怀五宝的时候,对于上升期的年轻女演员而言,半年不出现在公众视野面前,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

毕竟,好演员、新人演员层出不穷的圈子里,长时间没有行程,很容易被遗忘所有成绩。

为了贺清奈。

也为了姜燎。

*

《浪子》电影上映那天晚上。

姜燎还在贺清奈耳边一遍一遍磨她修改电影结局。

没有什么妻子,没有什么孩子。

只有两个惊鸿一遇,便再也不会分开的相爱之人。

无论生死。

都不会将他们分开。

因为从小病弱而孤僻的冷美人可以不买任何人的帐,唯独面对这个对她满腔深爱的男人,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用清浅温淡的声音,将她幻想中最美好的结局说给姜燎听:

“男主角契而不舍地找回了女主角,在他陪伴下,女主角度过了最美好的十年。”

然而姜燎还是不满意。

“什么十年,就不能长命百岁,白头偕老吗?”

她怎么可能长命百岁呢。

但贺清奈听着男人的心跳,沉默几秒,缓缓道:“好,最后女主角和男主角幸福快乐一辈子。”

可他们明明知道。

十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姜燎没说话。

在黑暗中,又轻——却又重的拥住了她。

好半晌。

听到他低哑着嗓音说:“奈奈,我很自私,求你为了我。”

“再努力一点。”

房间内寂静无声。

没有答案。

直到——

手术那天。

自从被舅舅舅妈气得病情加重后,贺清奈就极少清醒,一直昏昏沉沉,很少说话,整个人虚弱之极。

这几年被姜燎养回的肉,短短几天,便掉得差不多。

恢复原本的清瘦虚弱。

即将进手术室。

她难得清醒,躺在病床上轻拉了一下姜燎的尾指。

动作很轻。

很轻。

姜燎毫无光芒的眼底瞬间迸发出希望,将近190的男人几乎双膝跪在地面,将耳朵凑到她唇边:“奈奈?”

“你想说什么?”

贺清奈很勉强地扯了扯唇瓣,想要露出一个笑容。

最后无力地压下。

精致的面容透着病态的虚弱,仿佛即将破碎的琉璃娃娃,不小心碰一下,就会碎成粉末。

贺清奈蓄了很久的力气,才从苍白的唇间溢出话语:“姜燎,活着很苦,但我会努力。”

从小到大,她觉得活着是世界上最累的事情。

遇到姜燎后,她才有了求生的欲望。

所以。

人间再苦,为了他,贺清奈也愿意撑下去。

姜燎不敢用力握她的手。

另一只称在床头的手指无意识用力,手背至腕骨一截,青筋浮动。

腕骨隐隐露出来的黑色刺青几近狰狞而绝望。

望着贺清奈那双如琉璃般剔透的双眸,姜燎薄唇颤了许久,才慢慢挤出来一句话:“好,我等你。”

永远,等你。

……

宁迦漾望着这一幕,双唇紧抿,眼睫挂着的泪珠摇摇欲坠。

可是——

她不能哭。

奈奈好好的呢,不能哭。

深深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

直到已经穿好宽大手术服,浑身上下严严实实的挺拔身影与她擦肩而过,偏淡的音质熟悉至极。

他淡淡撂下一句:“我做过的手术,零失败率。”

如果是别的医生这么说,定然要被骂狂妄自大。

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零失败率的手术。

偏偏这句话出自被誉为外科‘神仙手’的医学界无冕之皇商屿墨口中,仿佛一颗定心丸落下。

“相信我。”

商屿墨顿了秒,说道。

宁迦漾仰头看他。

第一次看到这个模样的商屿墨,隔着层层口罩与其他手术防护用品,陌生而熟悉。

仿佛高高在上主宰生死、无情无欲的谪仙。

然而,当他说出那句‘相信我’时,又是她熟悉的商屿墨。

他是旁人眼里没有七情六欲的商医生,也是舍不得她哭的商懒懒。

所以。

商懒懒不会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手术会成功。

奈奈会平安。

手术大门紧闭。

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

姜燎一直保持和贺清奈说话的姿势没动。

带着浓浓红血丝的眼睛眨都不眨的望着‘手术中’那同样鲜红的大字。

宁迦漾用力扶着他的手臂:“姜燎,起来。”

姜燎身型晃了晃。

随着宁迦漾在旁边长椅上坐下。

像是一尊四肢僵硬的木偶,任由摆布。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双手捂着脸,用沙哑到几乎模糊的嗓音喊了声:“小宁总。”

仅仅三个字。

宁迦漾刚刚被商屿墨哄好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她从未见过意气风发的发小这样无力而绝望。

从小到大,她见到的姜燎都是金尊玉贵、骄傲肆意的小少爷,一生所遇最坎坷的事情,大概就是为了自由与家人决裂。

他那么向往自由,游戏人间,狂妄不驯。

却宁愿为贺清奈画地为牢,像捧着最珍贵的琉璃那样,精心呵护了三年多,却未曾有过一丝一毫放弃的想法。

姜燎顿了足足有几分钟,才继续道:“小宁总,你知道吗,奈奈是因为我才被刺激到。”

宁迦漾睫毛轻颤了下。

漂亮素淡的脸蛋闪过错愕表情。

怎么会是他?

很快。

她就从姜燎口中得知了贺清奈所有的事情。

贺清奈是遗传性心脏病,不过她有一对非常好的父母,变卖了所有家产也要为女儿治病,一家人虽然生活清贫,但也温馨。

十六岁那年,贺清奈尝试在网上写作,她塑造出一个个恢弘而瑰丽的世界,将自己不能那一腔冒险精神,如数赋予给书中主角,大概是天赋过人,又或者是她本就不幸,上天给她开启了另一扇门,短短几年时间,她成了家喻户晓的天才作家、神秘编剧。

足以支撑她的医疗费用。

然而好景不长,十七岁那年,父母齐齐遭遇车祸而亡。

面对这个还未成年、并且身体虚弱却拥有巨大财富的小姑娘,当初那些和蔼可亲的亲戚们,逐渐露出了狰狞面目。

父母亡故那段时间,舅舅舅妈主动要抚养贺清奈,很是疼爱她。

当初贺清奈被舅舅舅妈的和蔼蒙蔽,在‘狼窝’里生活那一年,是她这辈子最不愿意回忆的。

后来她厌世,对死亡浑然不在意,正是那段时间的精神上的折磨。

幸而贺清奈身子弱,性格却极其强硬。

十八岁刚成年,未免被他们纠缠,干脆利索地将家里老房子给了他们,自己孑然一身的离开故乡。

这些年,舅舅舅妈未曾找过她。

直到电影上映,所有角色甚至幕后工作人员都爆红。

就连贺清奈在剧组的照片,也被翻了出来。

贺家舅妈想到电影中那个恶毒舅妈的角色,顿时找到了继续吸贺清奈的血的借口。

甚至在来之前,还调查到姜燎。

见到贺清奈时,先假模假样的打亲情牌,后来见她不吃这套。

将一沓照片丢到她的面前。

那是遇见贺清奈前的姜燎。

风流浪荡,交过的女朋友数不胜数,每张照片,都是他揽着不同的女人亲密,身上刺青野性狂妄,英俊面容带着散漫戏谑,似是调情。

而这些。

被贺清奈的亲舅舅,为了拿到遗产,毫不犹豫将五年前姜燎那些从未隐藏、但贺清奈却从未窥探的过去,全部铺在严重心脏病的外甥女面前。

甚至诋毁姜燎。

说他是为了贺清奈的巨额遗产,不然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病秧子,明知她时日无多,还要跟她结婚。

贺清奈自然受不了这个委屈。

不是替自己委屈。

而是替姜燎委屈。

明明,他想跟自己结婚,可以是怜悯她,是爱她,就不可能是利用她。

那一张张他与旁的女人亲密的照片,以及亲舅舅的句句诋毁,又句句不离遗产,终于让贺清奈彻底崩了。

医院走廊,炽亮的灯光洒下在人脸上,显得格外苍白。

宁迦漾听到贺清奈舅舅舅妈所为,甚至比商屿墨之前简单告诉她的还要令人发指。

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又心疼姜燎和贺清奈。

只是因为钱财,居然恨不得害死自己的亲外甥女。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畜生不如的人。

而且还一遇就是俩。

宁迦漾站在长椅前,像小时候她受到委屈,倔强的不愿意被人看到哭时,姜燎捂住她眼睛那样,双手捂住他的眼睛。

“想哭就哭吧。”

“我又不会笑话你。”

几秒后。

宁迦漾感觉掌心一片湿润。

姜燎从未在她面前哭过。

这是第一次。

大概也是唯一一次。

“小宁总,我后悔了。”

谁说浪子回头不晚。

晚了。

如果当年他没有那些放荡不堪的过去,如父母要求的那样,去从事教育行业,然后干干净净的遇到此生挚爱,会不会让她安全感。

那她就不会因为自己不堪的过去,被有心人做文章,受到伤害。

宁迦漾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垂眸望着他道:“姜燎,别钻牛角尖。”

“只有千里做贼,没有千里防贼。”

“坏人之所以是坏人,他们会有无数方法害人。”

“奈奈没错,你没错,错的是那些恶人。”

他们终将受到最残酷的惩罚。

整场手术持续了十三个小时,从白天到黑夜,又即将到黎明初升,紧闭的手术室大门终于开启。

一直不曾离开的两人蓦地站起身。

凌晨五点半。

重症监护室外。

隔着厚重玻璃窗,姜燎眼睛眨都不眨的望着里面的女孩。

心跳很微弱。

但依旧存在。

姜燎哽了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问出口:“手术成功吗?”

宁迦漾眼神亦是期待。

心外科徐主任看了眼站在旁边神色冷漠的主刀医生商屿墨,轻叹了声,对姜燎道和宁迦漾道:“手术非常成功。”

“但她心脏太脆弱,如果七天之内醒不过来……”

“这已经是奇迹了,因为术前预估,下不了手术台的几率是95%。”

姜燎喃喃道:“她会醒来的。”

宁迦漾不忍心看。

恰好旁边脱下手术服,换了身干净白大褂的男人半搂着她当支撑,素来磁性好听的声线压低:“累。”

商太太一眼都没看他。

宁迦漾这才有心思关注自家这只大型猫科动物,指尖轻轻揉了一下他卷曲凌乱的额发:

“商医生,辛苦了。”

“谢谢你。”

话锋一转,宁迦漾看向旁边的徐主任,“也辛苦大家了。”

“我已经让人安排了些早餐在前台,大家用过之后,再休息吧。”

徐主任十分感谢。

这个点食堂也没餐,宁迦漾的贴心之举无异是雪中送炭。

……

贺清奈住进重症监护室这几天,是不允许家属陪护的。

但姜燎还是日复一日的站在病房门口。

看着昏迷少女微弱的心跳。

贺清奈昏迷的第七天,是她25岁生日。

原本姜燎打算在这一天和她去领证的。

早就缠着贺清奈这个大才女,将他们的婚礼致辞都写好了。

此时,姜燎坐在监护室外的长椅。

捧着早就准备好的生日加领证蛋糕。

宁迦漾和商屿墨也在。

宁迦漾拿着抽出一根粉色的蜡烛插上去,点燃。

清澈见底的桃花眸此时格外认真,她对姜燎说:“我们俩见证,从今天开始,姜燎跟贺清奈结为夫妻了。”

“谢谢。”

姜燎望着燃烧的蜡烛。

几乎燃到底时,才轻轻吹灭。

三层的蛋糕,姜燎拿着叉子,一口一口的吃下,不浪费一点点。

这是他们的新婚蛋糕。

仿佛只要将所有蛋糕吃完,他的新婚妻子,就能醒过来。

后来,宁迦漾看不下去了。

从他手里抢过来。

帮他吃。

连带着商屿墨也没放过。

这大概是商屿墨这辈子吃过最多甜食的一天。

如果不是商太太虎视眈眈地盯着。

洁癖如他,肯定不会在走廊吃东西。

第七天,贺清奈没有醒来。

奇怪的是,病情也没有恶化。

第八天。

第九天。

第十天凌晨五点。姜燎难得出医院大门。

慈悲寺山下。

身着单薄、年轻英俊的男人,三步一叩首跪上慈悲寺。

清晨的山中雾气极重,不知何时,竟开始下起了密密麻麻的小雨,而后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珠敲击在男人清瘦结实的身躯之上,浑身湿透。

山阶冰冷坚硬,雨中又湿滑。

姜燎每跪一下,都是结结实实,姿势端正而虔诚,为他的妻子祈祷。

雨中的慈悲寺恍若幻境,山门紧闭,高高在上,威严而冷漠。

山阶上磕长头请愿的年轻男人渺小如尘埃。

却不放弃任何希望。

祈祷他的至爱妻子能苏醒过来。

姜燎膝盖磕破后,留在山阶的血痕,很快被大雨冲刷的干干净净。

远远跟着他的黑色雨伞下。

宁迦漾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商屿墨撑着伞,掌心轻抚她的发顶。

他们没去打扰一个为爱人请愿的男人。

至苦,亦至诚。

是姜燎所愿。

雨中。

宁迦漾细白指尖用力攥着商屿墨衣摆:

“奇迹会发生,对吗?”

商屿墨抬眸望着古朴庄严的庙宇。

雨声仿佛夹杂着隐隐钟磬余音,能洗去灵魂污浊,却不能定世人生死。

然而。

沉默半晌。

他却说:“会。”

**

大抵是姜燎的虔诚,奇迹发生了。

他们回医院的当天晚上。

贺清奈醒了。

她看着憔悴不堪的姜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是:

“我梦到你了。”

“雨好大,你在哭。”

所以,她舍不得丢下他。

很努力很努力地睁开眼睛,想哄哄他。

贺清奈:“姜燎,别哭。”

姜燎:“好。”

**

活着很难,但贺清奈很努力地为姜燎撑了五年。

临走时,是他们相遇的春天,南城的郁金香开了。

贺清奈虚弱苍白的面容带着笑,尾指勾着姜燎的食指,很轻地晃了晃:“我这一生,遇到你,真的无憾了。”

若非姜燎,她根本活不过25岁。

更不会得到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

她会孤孤单单的在医院死去,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会任何人记得贺清奈。

“太阳会落下,鲜花会枯萎,爱永不改变。”

“所以——”

贺清奈用尽最后的力气,挠了挠他的掌心:

“姜燎,别哭。”

她这些年经常挂在嘴边的四个字,成了她短暂一生中,最后一句话。

姜燎感受到自己掌心那双曾经温凉的小手,彻底失去了温度。

他轻吻着她的冰冷的指尖。

姜燎明白。

这一场关于春天的梦,他醒过来了,可他的爱人没有陪着他醒过来,而是一个人留在了那场梦中,等待他再次入梦。

**

姜燎很听话。

自从奈奈离开后,他没有哭过一次。

一个人努力的生活。

工作室、家里,两点一线,生活安逸而平静。

偶尔还找宁迦漾喝茶聊天。

毕竟早在陪伴贺清奈那几年,便戒了烟酒。

他也不会刻意避开贺清奈的话题,仿佛一切随着贺清奈的离开,都看开了。

除了没有再找女朋友外,他看起来正常极了。

就连身边的人都以为他放下了。

直到三年后的一个春天。

宁迦漾家里收到了几十份礼物。

标注着:

给干女儿堇堇的未来几十年的生日礼物。

以及一张白色的卡片。

是姜燎写给她的。

「小宁总:

奈奈说,她从小的梦想就是想看看辽阔山海,人间烟火,这个愿望,我想替她完成。所以不必找我,等到该见面的时候,我们会见面。

最后,千万要记得告诉我的干女儿堇堇宝贝,她有一个英俊且厉害的干爹。

你的小伙伴姜燎留。」

宁迦漾泪珠砸在卡片上。

姜燎!

你一点都不厉害!

一点也不勇敢!

**

万里高空之上。

姜燎看着环绕在云雾之间的群山,空气灌进肺部,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完全没有恐高患者第一次跳伞时的犹豫惶恐。

这是贺清奈最想做的极限运动之一。

她身躯柔弱,却有一颗最强大的心脏。

想要蹦极,想要跳伞,想要做世间一切刺激惊险的极限运动。

恐高的姜燎走遍世界,将所有她想玩的极限运动都玩了一个遍。

最后是万米高空的跳伞。

失重的一瞬间——

姜燎释然笑了:

贺清奈,我没你坚强,没你的人间好苦,我撑不下去了。

天地间白蒙蒙一片,唯有巍峨群山伫立,缭绕云雾簇拥在峰顶。

男人的身影,坠入壮丽的云山雾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