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欺负73下

秦宇看到打开的纸页上,秦幼音最后亲笔写下的话。

什么“过去的黑暗”, “被他照亮”, “等他带我走”这些, 在秦宇眼里, 是小女生涉世不深, 陷入爱情以后的夸大其词。

过去她在南方衣食不缺,虽然身边没有父母,但她小姨一家尽心尽力照料, 算得上安稳祥宁, 哪能用“黑暗”来形容。

这孩子上中学开始就胆子小爱哭,有时唯唯诺诺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 他当然心疼歉疚,然而次数多了, 难免或多或少想过,他的女儿有些让人无奈, 甚至烦躁。

他每天工作命悬一线,为了她放弃了妻子的性命, 即使相隔甚远,也不曾在经济上亏待过她一丝一毫, 这样的情况, 她不应该懂事成熟,更叫他省心些么?她却正好相反。

如今胆子倒是大了, 可不声不响做出了叫他这么失望的事。

秦宇沉着脸, 一边思忖等秦幼音回来, 如何说教她犯的错,一边随手把日记本往前翻。

刚翻第一下,他就一愣。

……不是音音现在的笔体?字迹颜色发灰蒙尘,跟这本子一样年头久远,是她过去记的东西?!

这页写得简单,时间记录是她初三暑假,文字只有一行——

“一星期过去了,胃还是很疼,为什么要洗胃,为什么送我来医院。”

秦宇瞳孔微缩,初三暑假他一直在忙案子,没空去苏月镇看望,她是吃坏东西生病了?

他下意识往前翻了一篇,看清内容的一刻,他手指蓦地僵住,粗糙大手一下子把日记本抓紧,不能置信地拿到眼前。

她稚嫩的字体浸满了干涸的水印,一笔笔写着——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小姨,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小姨,我身上的伤虽然有那么多,但还是很怕血,我想去你的诊所里吃安眠药,药钱,还有买骨灰盒的钱,我都省出来了,会压在你的桌角下面,等我死了以后,你记得取,千万不要被小姨夫骂。”

秦宇头皮一炸,脊背上忽的沁出一层冷汗。

这半页纸他瞪了好几分钟,不解地自言自语:“什么意思……这什么意思?”

秦宇的手失去控制,匆忙往前翻看,越看脸越苍白,等到了第一页,看到“被烟烫了的地方化脓了,腿不敢合起来,手臂也放不下……”

前面没了。

这不可能是开头,肯定有更多……更多。

秦宇永远强硬的膝盖开始发抖,本子掉到地上,他阻止不了身体的反应,头晕目眩蹲下去,不等缓过气,就发现手边的书桌柜门开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

一整排的,这样的本子。

秦宇呆滞半晌,手腕哆嗦着抽出一本掀开。

时间是上初二那年,她写着:“周岭趁我换衣服的时候闯进来,掐着我的脖子要亲我,我咬了他逃出去,被小姨夫撞到打了一巴掌,说我太下贱,勾引他的儿子学坏,小小年纪就是不要脸的狐狸精。”

秦宇已经不会眨眼,他狠锤了几下胸口,费力地喘着气,张开嘴,嗓子里无意识挤压出扭曲的气音。

手开始机械地翻页,一本接一本的,撕破这么多这么多年里,他自以为是粉饰出来的所谓太平。

女儿娟秀幼嫩的笔迹,全部化成了鲜血淋漓的武器,一刀刀把他凌迟,切得体无完肤。

“周岭说会让我在学校生不如死……”

“我第三次被锁进卫生间,她们站得很高,从门上把拖地的脏水泼下来。”

“今天终于有个女生主动和我说话了,她问我的星座是不是处女,我说不是,她马上跟全班大喊,秦幼音说了,她不是处女。”

“全校都知道了,初二三班的秦幼音自己说,她不是处女,是垃圾,是贱货,活该被人往死里折腾,她本来就不干净。”

“爸爸来看我了,我想让爸爸救我,带我走,但是他好忙,说几句话就接电话走了,爸爸很辛苦,工作危险,我必须要懂事,我还能忍。”

“今天好疼……”

“爸爸,我好疼啊。”

“第一次死不掉,那第二次呢。”

“为什么第二次也不行……”

“爸爸,我真的想和你告别了。”

秦宇死死扣着本子,跪坐在地板上,身体不堪承受地伏低,想抓住什么,手徒然伸了半天,只扯到自己身上的警服衬衫。

他喉咙里塞得想吐,把头砰砰撞在柜脚上才勉强清醒。

爸爸?

谁是爸爸。

他吗?

太可笑了,这傻孩子在叫他,叫一个猪狗不如的混蛋。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这么多年来都做了什么事。

没本事保护妻女,却懦弱地把妻子的死推卸到女儿头上,他面对不了自己的无能,就理所当然不去面对女儿,把她孤身抛在南方还心安理得,自认为尽到了父亲的责任,还觉得置之不理都是情有可原。

他十几年奔波在外查案,救人性命,给人讨公道,抓罪犯绳之以法。

到头来,最应该被他疼爱的小姑娘,那么孤独无助地只能在笔记本里喊爸爸,她承受磨难选择死亡的时候,他一无所知,甚至嫌她麻烦。

秦宇不敢想,她是怎么走出了苏月镇,来到东北投奔他。

而他?

他永远忙,没空去机场接,没空看她弹琴,推给她一信封生活费就觉得够了,他拿楚昕母女去压抑心中不安,却害得她住院,也是因为他,她差点有生命危险,现在仍要提防那个没出狱的魔头!

就连春节去苏月镇,他还是——

秦宇一僵,苏月镇……她一个人。

他意识到什么,踉跄爬起来,颤抖着掏出手机,按了好几遍才拨通省厅战友的电话,一接通马上嘶声说:“给我查一个人的犯罪记录!主要是春节,春节期间——”

战友打断他:“哎,老秦,我刚要找你,你让我帮你盯着的段老七,就上回减刑失败以后转到异地监狱那个——”

秦宇耳中嗡嗡直响,听不进他说什么,大吼:“我让你查一个人!”

报上周岭的名字和具体信息,战友的电话隔了会儿回过来:“十四岁和十六岁分别有一次猥亵,今年春节,他再次对同一受害者施暴未遂,是女孩男朋友及时赶过来了才没出大事,他拒不承认,保释出去以后被人废了生|殖器和双手,没两天让车给撞死了。”

“怎么,你认识他,还是认识受害者?”

秦宇眼中涌出泪,彻底崩溃。

战友趁机忙说:“段老七的事你还听不听了?我前段时间太忙,刚知道的,他在监狱里不知道干了点啥,立了功,还判定成重大立功表现,上头批了,能减刑的,我听到的消息是,最近他大概就能出狱,你——”

秦宇终于听清了他的话。

也记起当年那个魔头入狱前冷冷说,你女儿挺可爱的,最好别让我再看见她。

手机从秦宇手中滑落,“砰”一声摔在地板上。

-

秦幼音在超市里耽误得有些久,调整好心情提着菜回家时,秦宇已经离开了。

打电话无人接听,许久才收到他的信息:“对不起,爸爸做错太多事了,今天更不能怪你,以后你跟顾承炎好好的。”

秦幼音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转变,继续打电话,却变成关机。

她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也没想太多,毕竟忙,不接电话,本身就是秦宇的常态,她早已习惯成自然。

秦幼音吃不下饭,回卧室床上趴着,翻身时注意到桌面上的日记本。

她腾地坐起来,记起是自己写完忘记收,而本身应该是摊开的,现在……

爸爸看到了。

秦幼音静默许久,后悔自己太大意。

过去的事全部抚平了,她不想让秦宇知情,更不想要他任何一丝的歉意愧疚。

她给秦宇回了一条信息:“爸,我现在非常幸福,你放心。”

一周后是七夕,宿舍里三个姑娘都有了男朋友,一大早开始手机就没消停过,此起彼伏的响,但刚开学不久课程爆满,约会只能排在晚上。

辛月她们不忍心大张旗鼓,生怕秦幼音会失落难过,触景伤情。

秦幼音笑着说:“你们该去哪去哪,我晚上学习。”

她几乎所有时间都拿来学习,想快点变得更好,想早一点,哪怕一点点,冲去小炎哥身边,跟他再也不分开。

最后一节课下课前,秦幼音在桌子下再次偷偷按开手机,通知栏还是空白。

哥哥没有联系她……

秦幼音垂下眼睫,最后那点胃口也没了。

自己安慰着说,哥哥还在第四站加拿大,跟家里有十二小时的时差,她现在过着下午五点半,哥哥那里才早上没有醒。

他太累了,而且差着一天呢,大概忘了七夕的事。

下课后秦幼音走的晚,去张教授办公室查了资料才回宿舍,出来时天已黑了,夜风很柔,校园里到处是亲亲热热的小情侣。

秦幼音攥着手机,走到学院楼前,在小炎哥曾经吃醋坐过的长椅边坐下,仰头去看天上星星。

要被思念折磨得掉泪时,手机嗡的一震——

“宝宝,去图书馆二楼自习室,最后一排五号桌。”

秦幼音一惊,赶紧揉揉眼睛坐直,哑声问他:“哥,你醒了?”

“乖,先去。”

秦幼音吸吸鼻子,无条件听他的话,手忙脚乱起来,捂着额头辨别了一下方向,中医楼离图书馆非常近,几步就能到。

她跑着过去,一口气冲到自习室后门,里面有些同学在埋头看书,她咬住唇不敢吵,压着心口坐在空着的五号桌前。

“哥,我到了。”

他发了语音,声音低磁又轻柔:“宝宝真快,把手伸进桌子里,摸一下。”

秦幼音立即照做,摸到一个盒子,小心翼翼捧出来一看,是包装精致的礼物,上面贴着小卡,翻开来,竟然是顾承炎龙飞凤舞的亲笔——

“主人,我是你的一号礼物,在黑乎乎的桌子里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你要好好疼爱我,亲我一下,我带你去找二号。”

秦幼音鼻尖泛酸,双手捧着他摸过碰过的卡片,闭着眼睛轻轻把唇印上。

沾了口红以后,有一个小小浅浅的箭头浮现出来,指着卡片背面。

她忙翻过来,顾承炎给她写:“收到了主人的吻,二号礼物也想要,想到撞墙,主人快去救它,它在图书馆一楼的雕像后面。”

秦幼音心都飞起来,果然在雕像后又找到一个精巧的盒子,卡片端正贴在上面,展开来——

“主人快亲我!我想疯了!血管要爆了!”

秦幼音呛笑着亲了亲,背面继续指了新的方向。

她吻过七张卡片,抱着七个大大小小的礼盒,还在中途的花丛里收获了一个贴心的手提袋。

秦幼音把礼物装进去,搂住大袋子,最后被引到医大的小湖边。

这片湖是学校里的恋爱圣地,平常情侣不断,七夕晚上居然空无一人,似乎提前被清了场,她一步步走近,呼吸越来越轻,停住时,整个人傻在原地。

湖边风景最好的位置,布置了花束和彩灯围成的一个小小城池。

里面席地铺着餐布,上面摆满她偏爱的吃食,两个相对的位置铺着软垫,一个给她留着,另一个坐了只一人高的大熊,熊臂举起,托着个最大号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是清晨户外,仿佛在某个湖边。

秦幼音刚伸出手想碰一下。

屏幕忽然一闪,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入镜,紧接着他低下身,露出含笑的脸。

英俊凌厉,切骨温柔。

秦幼音抿紧唇,眼睫哗的湿成一片。

“宝宝不哭,咱们一起吃饭。”

秦幼音点头连声“呜”着,“呜”完又乖软地轻轻“嗯”。

“快坐下,让哥好好看看,我家小可爱今天穿了哪条漂亮的小裙子。”

秦幼音坐在大熊对面,贪恋望着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跟他撒娇:“穿了哥哥买的。”

顾承炎盯她盯到失神。

他提早寄回东西,安排陈年带人准备,想给她一点欢喜,明明满腹话要说,但此刻只剩对望。

学校里的夜是柔软的灰色,她坐在花和彩灯中间,浅黑头发已经长到胸口,烟粉色裙子包裹着白莹婉丽的身体,美好得像不属于这个人间。

想疯了,想到心都切成无数瓣。

在见到她的一瞬,又吃力地拼凑黏起来,为她震耳欲聋跳动。

他吃早餐,她吃晚餐,相隔千山万水,十二个小时的时差。

“等把世界杯滑完,我马上回国,带你走。”

“好。”

顾承炎凝视她,拾起手边一盏小巧花灯:“宝宝,看你身后,是不是有个孔明灯。”

秦幼音努力眨掉眼前水雾,爬到巨大花束侧面,找到抱住。

顾承炎弯出笑:“我这里白天,只能在湖里放个花灯,跟你的孔明灯一起,据说可以许愿。”

愿望要写出来才灵验,只能写,不能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秦幼音躲着镜头,趴在地上认认真真写了一大篇。

“小炎哥身体要健康,再也没有伤病。”

“拿到所有冠军!做让全世界鼓掌的短道速滑第一人!”

“实现一切梦想,拥有一切想要的东西。”

“给他最好的幸福。”

……

她把纸折起,贴在灯的内侧。

顾承炎也低头,把写完的小纸条放在花灯里。

秦幼音好奇:“哥,你的纸好小啊。”

顾承炎看着她笑:“因为字少。”

少到只有三个字。

却是他的所有全部,他的命,他的梦想,以及一切渴望和癫狂。

就那简单的三个字而已——

“秦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