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来人了。我在睡梦中听见这个消息,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翻身下床,却不小心撞翻了榻边的矮几,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外头的人听见声响,停止了交谈,掀帘进来。
忽罕邪看我坐在地上,皱了皱眉,跑过来将我抱上榻,还一边数落我:“多大的人了,怎么下个床还摔了?”
我管不了其他,拉着忽罕邪的手急切地问道:“是不是齐国的人来了?我……我好像听见我老师的声音了,是不是?”
忽罕邪面上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他微抿着唇,又道:“是来人了,平阳侯卢茂昌。”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喃喃道:“是我老师,是他!可他已经七十三了啊……”
忽罕邪替我顺了顺头发,温暖的手掌放在我的背上,淡淡道:“是齐国皇帝派来的,我又怎知缘由?”
“哥哥?”我又纳闷了,怎么会是哥哥呢?我们二人皆是由卢侯教导,他更是敬重老师,怎么会让老师这样一位老人奔赴千里之外出使禺戎呢?
忽罕邪似乎不喜欢我这样称呼齐国的皇帝,他蹙着眉,说道:“我听玉堂说你近几日嗜睡,好好休息,今日就不要出帐子了。”
“忽罕邪……”我拉住他的胳膊,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我……我能见见卢侯吗?”
忽罕邪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你还是好好休——”
“我不需要。”我急切,即使我已感受到忽罕邪的不喜,可我就是想试试,我就是想见见我的老师,难道这都不行吗?
他没说话,只拉着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背:“瑉君,你要记住你已经嫁给我了,知道吗?”
我一愣,垂着眸点了点头:“妾身知道的。”
“齐国来的人,于你而言,只是客,明白吗?”
我咬着唇点头:“妾身明白……”
他望着我,半晌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猛然抬起头:“当真?”
他失笑,摸了摸我的脖颈,在我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说:“嗯,听说你们汉人女子嫁人三日回门,你嫁来禺戎已三年,就让你见一见他们吧。允你穿你们汉人的衣服,不过……不会有下次了。”
我笑着钻进他的怀里,蹭着他的脖子乖巧地应声:“嗯,妾身记住了。”
老师真的老了。我初见他时,他头发乌黑,精神矍铄,朝廷辩论中舌战群儒,无人能敌。可如今,他拄着拐杖,须发花白,身形微微佝偻,只有见到我时脸上的笑意还是我熟悉的样子。
他颤颤巍巍地走进我的帐子,朝我跪下。我连忙将他扶起,眼泪再也忍不住,哭着喊他:“老师,念念真的好想你。”
他望着我,眼泪不知为何突然涌了上来,他懊悔地摇头自责:“公主和亲禺戎三载,老臣无时不刻不愧疚自己当年无能,没能将公主保下,害得公主嫁到这偏远之地,不得回故土……”
我摇头:“念念嫁来禺戎,是为国尽忠,比起前线战士们流血断头,这根本不算什么。”
老师拭去眼泪,我命玉堂安置好座椅便遣她去门口守着。帐子里只留下我们二人说话。
“哥哥如今如何了?”
一提到哥哥,老师的眼神里就多了赞许与欣慰:“少年天子,行事果断,雷厉风行。陛下有这份胆量和气魄,齐国兴盛指日可待啊!”
我心中开心:“那项家人及其党羽呢?”
“项家树大根深,势力盘根错节,若非陛下借着当年项、赵亲事挑起两个家族的矛盾,怕也不能如此快地拿下他们。项家本家是无东山再起之日了,只是其势力遍布朝廷,陛下也不可能将朝廷上所有项家人一并铲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做九五之尊可比当太子还要难上百倍啊!陛下已做得十分出色,老臣甚感欣慰。”
老师寥寥几句说尽哥哥登基以来的艰难,我听着简单,可哥哥必定是一步一惊心,如履薄冰。
“好在都过去了。”我叹道。
“是啊,最难熬的那几年,陛下都熬过来了。如今,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喜事连连啊。”
“前朝……后宫?”我一愣,已经猜到什么。
“是啊。今年举孝廉,陛下破格增加人数,选出好些个德才兼备的士卿,政见亦与陛下相同,这可不就是好事?陛下登基时,封了礼部尚书嫡女刘之华为皇后,就是当年您笄礼上的赞者。老臣启程来禺戎时,皇后娘娘刚为陛下诞下长子。
“陛下龙颜大悦,又碰上与禺戎停战、互市,喜事成双。陛下嘱咐老臣,此番出使禺戎,一定要好好地感谢公主您。”
我不知为何,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重复着老师的话:“感谢……我?”
老师望了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那是我日夜看着、日夜模仿的哥哥的字啊!
“陛下还嘱托老臣一定要把这封信交到公主手上。千言万语,公主一看便知。”
我沉默,并未动手接。
老师忽然跪下,我惊得连忙起身扶他。他却岿然不动,向我重重地磕了个头,伏在地上不起来:“公主,当年种种,老臣皆看在眼里……只是如今于公于私,还请公主……权衡利弊。阿勒奴、禺戎联姻,对我大齐实属不利。如今新王膝下无子,公主……”
“谁的意思?”我出声,忽然又觉得不妥。我如今是忽罕邪的妃子,我为他生儿育女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我为何问这个问题?我不也明白孩子的重要性吗?我不也是仗着忽罕邪的喜爱才敢迂回救国、对他直言相劝吗?
我在想什么呢?
老师愣了一愣,显然不知如何接话。
我笑着摇摇头道:“我傻了,老师,念念明白的。”
我又询问了一些互市的条例,便将老师送了出去。我在帐前站了许久,直到双腿发麻才坐回榻上。
我拆开信封,两张薄薄的纸,字里行间皆是思念——
念念,展信安。时光易逝,白云苍狗,你已适归禺戎三载,年逾十八。禺戎苦寒,习俗亦与齐国相去甚远,三载间辛酸苦楚,为兄心知。
我看着熟悉的字迹,眼泪不知为何落了下来,翻过一页,又见他写道:
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当年富国强民的诺言至今未敢忘却,可兄长也只此一诺能够兑现。往日种种皆如东流水,逝者如斯,勿挂勿念。切记切记,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落款:春生。
信上的一字一句都在告诉我——姜褚易,他有了善解人意的妻妾,有讨人喜欢的孩子,有追随辅佐他的臣子。
而我,那个他曾经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念着不要走的人,远在他乡。
他还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什么都过去了,我有了新的后半生,愿你也能找到你的后半生。
多好的祝愿啊。
是啊,往者不可谏,我在来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的事情,为何现在却心思动摇了呢?
我为什么还是那么想哭呢?
晚上,我没什么胃口吃饭。
忽罕邪来了,见我未曾动筷子,便遣退了下人,走到我身边:“怎么不吃饭?”
我笑笑:“吃不下。”
忽罕邪眯了眯眼,无奈道:“你只要一想家就是这个样子。”
我一愣,真的吗?我自己都不曾发觉。
“你刚来禺戎时,我经常见你去东边的山坡上坐着看月亮。”忽罕邪拉起我的手,“就不该让你见齐国的人。”
“我想见他们。”
忽罕邪望着我,他勾着我的脖子,与我额头相抵,喃喃道:“我说过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无法应答。
这日忽罕邪终于宿在我的帐子里。他向我抱怨阿勒奴的专横、大臣的吵嚷,又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告诉我他给我留了很多齐国送来的礼物。他把最好的都给了我,剩下的才赏给其他人。
他还说宿虏王又得一子,他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问我:“瑉君,你喜欢孩子吗?我们生一个……不,你想生几个?我听你的。”
我感到胸闷,即使没吃东西,肚子也胀得难受。我看着忽罕邪眉飞色舞的样子,又想到我与哥哥曾经的种种。那封信和老师的话萦绕心间,我忽然觉得我已不是我,而是一具空壳、一个身份,是所有人都可以替代的公主。而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我可以用来争权夺势、钩心斗角的工具。
我不明白吗?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啊!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明白啊!
我嫁来禺戎,从来都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的家国,我的子民。
忽罕邪从背后抱着我,细细密密地亲吻我,声音有些喑哑:“瑉君,你觉不觉得帐子里太冷清了?”
我抚摸着他的手,习惯地笑道:“是啊,尤其是你不在的时候,怪冷清的……”
他在我背后低低地笑了出来,气息拂过我的脖子。
忽罕邪上阵杀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见过他穿着铠甲练兵的模样,眼神冷厉,不苟言笑,如同矗立在天山上的冰石般坚硬、冰冷。
可我见到的他总是那么温柔,那么有耐心。
忽罕邪将我抱到榻上,揉着我的腰,蹙眉笑道:“吃得不多,怎么胖了?”他往上瞥了一眼,“这里也是。”
我羞赧,胃中不舒服,想推开他,忽罕邪却以为我欲拒还迎,低头吻了下来。我一把推开他,趴在榻边干呕起来。
忽罕邪愣住,连忙将我扶在怀里:“怎么了?吃坏东西了?叫曹芦来看看?”
“不要——”
我一把抓住忽罕邪,却又不想让他察觉到异样,忙道:“我……我不想让别人打扰我们。许是东西吃得不舒服罢了,现下好多了。”
忽罕邪听见这话,环住我的腰,将脑袋搁在我肩上,止不住地笑:“自你嫁给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这话。”
这话说得暧昧,我佯作羞赧地挣脱他:“你再笑话我就别在这儿待了。”
忽罕邪将我转了个身,亲了亲我的鼻子,笑道:“不行,不能让任何人打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