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宫本说:“我现在感到很孤独。”
小高说:“内心里真正感到孤独的,其实不应该是你。”
宫本站住,疑惑地望着小高。
小高说:“是贵方那位全权代表先生,你能理解他今天中午一个人进餐的心情么?”
宫本说:“那,我们回宾馆去,陪他一起吃饭吧!”
小高摇摇头:“恐怕,他会觉得孤独比与人周旋地交谈还要好些。”
吴振庆一怒之下,回到总经理办公室。他一边背手踱步一边骂:“他妈的,和我们‘兴北’一样,也面临困境的一个公司,一来到我们中国,居然摆出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式,而且分明是瞧不起我们,句句傲气凌人,以势压人。”
顾问跟在他身边:“那,我们也应该保持冷静,保持应有的谈判风度。”
吴振庆站住说:“可那小日本儿也欺人太甚了!”
顾问说:“但王小嵩的态度毕竟是中恳的。”
吴振庆吼道:“他?别提他!提他我更来气!他哪儿像一位全权代表?整个一个看人家脸色的催奔儿样儿,傀儡!”
顾问说:“我们连王小嵩对谈判怎么想的都不知道,就崩了,而且你最后对他的态度也很不友好。”
吴振庆说:“谁叫他煞有介事地要我当面儿向那小日本道歉!”
顾问说:“如果我是他,我当时也只有那样做。”
吴振庆说:“可他是中国人!”
顾问紧接着说:“可他是一家日本公司的代表啊!你离开后,我已经替你向宫本一雄郑重其事地道歉了。我看,你也应该姿态高一点儿,给王小嵩挂个电话,在电话里先说几句主动的话,毕竟你们从前那么好过。”
吴振庆不置可否地说:“我心里烦,先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那也好,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把人家邀请来的,咱们起码要做到买卖不成仁义在。”顾问说着走出去。
吴振庆在他办公桌后的大转椅上坐了下去。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瓶镇定之类的药吞服了两粒,将水杯放在桌上时,目光落在玻璃板下的一张纸上,纸上写着:
贺老大哥振庆荣任总经理,相聚书言以警策:
必得之事,不足赖也;必诺之言,不足信也……
——郝梅
何妨得意,不可忘形……
——韩德宝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撤,甭硬撑着……
——徐克
吴振庆心想:小嵩,小嵩,就是缺你当时给我的赠言。他将手放在了电话上,可是并未拿起,又缩了回来。
他又抓起了电话,拨号。
仰躺在床上的王小嵩抓起了电话:“喂,说话啊……”
王小嵩的声音:“喂,喂?”
吴振庆缓缓将电话放下了。
宫本回到宾馆。
他在自己房门前站住,并未立刻开门进去,犹豫了一下,去敲王小嵩房间的门。
里面无人应声。
宫本感到奇怪,就去问楼层服务员小姐:“小姐,请问,知不知道我隔壁那位先生到哪里去了?”
小姐问:“那位用日本名字登记的中国人么?”
宫本点点头。
小姐说:“他问我录像室在几层,也许看录像去了吧?”
宫本问:“是这样……什么片子?”
小姐说:“李小龙的片子。”
宫本又问:“痛打日本浪人的?”
小姐说:“今天放的,好像是跟美国人较量的。”
宫本找到录像室,人不多,屏幕上,李小龙已大打出手——不过,并非是和美国人较量的,还是痛打日本人……
宫本用目光寻找王小嵩,发现他后,走过坐在他身旁,王小嵩盯着屏幕,没注意到他。
他握了一下王小嵩的手,王小嵩才扭头看到他。
宫本低声说:“也许,我对你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误解,所以,才……”
王小嵩也低声回答:“不必解释,我早已被人误解惯了。”
宫本也盯着屏幕:“你觉得,三十万怎么样?我说的是人民币,是不是太少了点儿?”
王小嵩问:“什么意思?”
宫本说:“家父不是强调过么,谈判桌上达不到的目的,谈判桌下要继续进行。”
“收买?”王小嵩转过头看着宫本。
宫本说:“也不能说是收买。是——为了达到目的所采用的不公开的特殊方式。目的是主要的,方式不过是技术性问题。”
王小嵩转过头去:“那么,谁去进行呢?”
宫本说:“当然应该是你,你不是曾说,你比我更了解吴先生那样的中国人么?以你们的相互关系而言,有些话更好当面讲透彻。”
王小嵩说:“正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他,所以我不合适。他今天只不过是对我们有些恼火,而当他鄙视我们的时候,我们的身份就不会是兴北公司的客人了。”
宫本说:“如果他会因此而鄙视你,也必定会鄙视我。”
王小嵩说:“那不一样,一个中国人对另一个中国人的鄙视,是会强烈于对任何一个外国人的鄙视的,这是中国人的普遍共性。”
宫本无奈地说:“那……只好是我去了。”
他站起来时,王小嵩盯着屏幕又说:“记住我的话,他喜欢开门见山,直来直去,而讨厌拐弯抹角,试试探探,技术性问题尤其要对‘品牌’有起码的了解。”
晚上,吴振庆家住的街道,有三五行人往来而过。
一男一女在楼下停住——是宫本和小高。
小高指着一扇窗户说:“住三层。三零一,他的行踪我最有数,现在肯定在家。”又看了一眼手表,“平时七点钟是很难在他家里找到他的,今天是个例外。”
宫本有些担心:“他不会拒不见我吧?”
小高说:“我想,还不至于。你是主动来和他化解矛盾的嘛!别优柔寡断了。”
宫本说:“谢谢你亲自带我来,否则我,真是没足够的勇气……”
小高微微一笑,柔情地望着他。宫本忽然忘情地拥抱住她,欲吻她,一个男孩儿从楼内冲出,撞在宫本身上,使两人吃了一惊……
男孩儿不满地说:“亲嘴儿也不找个不挡道的地方!”
宫本只好放开小高,难为情地摸摸自己脑袋。
小高朝楼洞里轻轻推他:“快去吧!记住,千万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吴振庆家。
吴振庆又在喂鱼。葛红乜斜着他:“哎,你想往鱼缸里撒多少鱼食啊?要把这几条鱼也撑死啊?”吴振庆朝鱼缸里一瞧,水面上已起了一层鱼食。
葛红说:“你改改这毛病!以后心里有事的时候,别喂鱼,刷碗擦灰什么的行不行?”说着,将他从鱼缸旁推开,拿起小网往外捞鱼食。
这时响起敲门声。
吴振庆去开了门——他看见门外是宫本,意外地一愣。
宫本彬彬有礼地说:“吴先生,我未经邀请而登门打扰,希望不至于引起你的反感……”
吴振庆朗声而笑:“哪里哪里,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快请进!”
他拉着宫本的手,将宫本引入客厅,向妻子介绍:“这是前来我们公司洽谈的日本朋友宫本达夫先生,这是我夫人。”
葛红和宫本点头致礼。
吴振庆叫道:“小朋!来认识认识这位日本叔叔!”
葛红说:“他出去了。”
吴振庆说:“这孩子!天黑了还往外跑!”
宾主落座后,葛红说:“你们聊,我去写作了。”
宫本望着她离开后,问:“夫人……是位作家?”
吴振庆哈哈一笑:“就算……是吧。”
宫本又问:“一定发表过不少作品了?”
吴振庆说:“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发表了多少作品。我每天很忙,几乎没时间读她写的东西。”
宫本说:“吴先生,我想,开门见山地和您谈谈……”
吴振庆痛快地说:“那好哇,我喜欢开门见山。”
宫本试探地问:“吴先生,您作为一个大公司的总经理,月薪一定很可观吧?”
吴振庆说:“还行。足够花,从我这个家,您也看得出来——我属于先富起来那一部分中国人。”
宫本接着问:“如果有一天,您这总经理当不成了呢?”
吴振庆挠挠腮帮子:“这种可能性,不是太大,您知道,我这个总经理,不是国家任命的。只要我不把公司搞垮,或者自己不愿当了,大约我会一直是总经理。”谈话到此,两人的表情都变得庄重起来。
宫本进一步问:“但是兴北公司,是属于中国那类产权不十分明确的公司,对不对?”
吴振庆回答:“对,很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点,一定是您向贵公司的全权代表咨询后才明白的吧?”
宫本不置可否地一笑,又说:“吴先生,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呢——公司的资产越积累越巨大,却不能直接改变您私人存折上的数字。您一方面是大老板,是资产的聚敛者;另一方面,实际上又不是资产的独一无二的拥有者,心理不平衡,甚至影响您创业的积极性……”
吴振庆心生警惕,但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平静:“对,很对,确有这样的可能!”他请宫本吸烟,自己也吸,又说,“我这个人,不怕别人剖析我。但要剖析得准。剖析得准,我就服对方……哎,不对,从您今天谈判桌上那表现,您也没这水平啊!又是贵公司那位全权代表帮你剖析的吧?他怎么不和您一道儿来?生我气了?”
宫本不以为然,平心静气地说:“他没生您气,他身体有些不爽……”
吴振庆怀疑地望着宫本,心里愤愤地想:宫本一雄先生,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小嵩,小嵩,宫本健太郎那条老狐狸,想利用你达到他们崎丸公司的目的,我吴振庆就不会利用你了么?如果我们双方的利用目的都达到了,你倒是为我们双方立了一大功呢!
宫本继续说:“吴先生,如果,不但您的月薪是可观的,您私人存折上的数字,也是更加可观的,那么,您这位先富起的中国人,就会高枕无忧了是不是?”
吴振庆连连点头:“是啊!”
宫本见谈得入港,说得越发起劲儿了:“您统率公司的热忱,也就会更加高涨,是不是?”
吴振庆说:“是啊!”
宫本说:“在这一点上,敝公司极愿意成全您……”
吴振庆接口道:“前提是,我答应你们的谈判条件?”
宫本说:“那当然!五十万可以使您在合同书上签字么?”
吴振庆一脸正经地望着宫本。
宫本:“少了?”猜测着他的表情:“八十万呢?”
吴振庆挠腮帮子。
宫本干脆地说:“要多少,您请明说吧!我们可以以日元的等值,代您存在全世界任何一家银行。日元目前坚挺,这您想必也是知道的!如果您更信赖美元或马克什么的,我们将按您的吩咐照办。”
吴振庆说:“这,不等于是在收买我么?”
宫本点点头:“您说得很正确。即使换一种说法,还是等于在收买您。我知道这有违商界的正派原则,但家祖父曾教导我——要成为一位成功的商人,仅仅是现实主义者是不够的,还必须是一个目的主义者!我相信事在人为……”
吴振庆默默站起来,走了几步,向宫本转过身,一脸严肃地说:“宫本先生,您请站起来。”
宫本不知所以地站了起来,惊愕地望着吴振庆。
吴振庆低低地说:“请走过来。”
宫本犹豫起来,不知道吴振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吴振庆说:“这是在我的家里,我绝不会对你无礼的。”
宫本走到了他跟前,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样子。
吴振庆问:“您来收买我之前,一定经历了很矛盾的思想斗争吧?”
宫本说:“是的。”
“可您,还是来了……”吴振庆将一只手拍在他肩上,“现在,我倒开始喜欢起您来了,我喜欢您的坦率,喜欢您那豁出去的精神。真的,收买别人,也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
宫本喜出望外地笑了。
吴振庆将手从他肩上放下,又说:“但是,我不得不遗憾地使您明白,您所得到的,只能是失望。”
宫本脸上的笑渐渐敛去。
吴振庆有些激动地说:“钱是好东西。我在侥幸加入了中国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的行列之后,更加认识到钱的作用。钱是唯一能满足人享乐的东西。某些有了钱的中国人,好比被时代倒提着双脚一下扔在了享乐的海绵堆上,那会使人感到很舒服。但享乐的海绵堆也是能吞没人的,所以,我尽量自觉地远离享乐。我的家搞成这样,那实在是需要显示出一点儿中国老板之家的样子,因为常在家里招待国外的商界伙伴儿。而我在本质上并不太欣赏奢侈。我是在穷困的家庭里长大的,是由一个指甲黑糊糊的苦力变成一个老板的,我的野心不是五十万八十万乃至几百万人民币所能满足的。它大得很,它和我们兴北公司的将来焊在一起了。您希望我拿我们公司的利益和您作交易,实际上,等于希望我卖自己的血,或者等于希望我卸下自己的一只胳膊、一条腿,向您预购健康一样,而且……”
宫本肃然地听着。
“我们中国有句话,要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的公司里不乏有头脑的人,我和您做了这一笔交易,他们即使抓不到证据,但心里一想,也就明白其中奥秘了。而一旦被他们抓到了什么证明,那时,我也就不要再当什么总经理了。如您所说,这个公司的产权是不明确的。所以,我没有权力,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和您做您希望做成的交易……请宫本先生谅解,也请您将我的话,转告令尊……”
宫本羞愧地一低头:“完全理解了。”
送走宫本,吴振庆又站在鱼缸前沉思。
葛红走到他身旁担心地说:“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你千万可别乱来啊!我们娘儿俩的一生,可仰仗着你哪!你要是哪天忽然被指控是一条大蛀虫……”
吴振庆心烦地说:“去去,用不着你三娘教子似的!”
葛红怏怏离开。
“王小嵩,王小嵩,想不到你……会给别人出这样的主意来对付我!”吴振庆正想得出神,儿子从外面回到了家里,大声说:“爸,我看到你们公司的小高阿姨了,在咱们家楼下。不过她没认出我。”
吴振庆很感意外:“你没认错人?”
儿子说:“绝对是她。后来楼里出来一个男人,他们一起走的。”
吴振庆突然发作起来:“滚开!以后天黑了,再不许出去玩儿!”吼着,他抓起烟灰缸,砸在一幅画上。
玻璃碎了。他抓起了电话。
他要立刻和王小嵩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