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知对梅先生,是真的敬重。一如他自己所言,没有梅先生当初的应允,他永远都不可能有机会能够读书识字。可以说他能有今日这番机遇,全是仰仗梅先生当年的心存善念。
因为这样的缘由,许明知一向对梅夫人礼遇有加。即便他很清楚,梅夫人极为瞧不起他,平日里对他也诸多不喜和蔑视。
此时梅夫人的要求,对许明知而言其实并不难。毕竟只是几篇文章而已,他随时随地都能做出来。
然而,梅夫人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实在刺耳,许明知没有任何理由答应此事。也所以,才有了梅夫人当街怒目的这一幕场景发生。
“夫人,你这又是在做什么?”梅先生是跟在梅夫人身后出来的,正好就听到了梅夫人对许明知的出言不逊。
“我能做什么?不过是让你的好学生送我几篇文章而已。这也算得上是强人所难?”面对梅先生毫不掩饰的斥责眼神,梅夫人很是嗤之以鼻,语气里尽显嘲讽,“看样子你的好学生也没真的将你这位先生放在眼里嘛!也就你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夫人慎言。明知向来尊师重道,怎会是夫人口中的这种狂妄之人?”梅先生相信许明知的为人,自然是护着许明知的。反而是听了梅夫人的举动,梅先生当即好奇的追问道,“不知夫人要明知的文章作甚?为夫那里倒是不缺明知的文章,夫人只管去取便是。”
自从发现许明知天资极好,梅先生对许明知的要求就更加严格,时常都会给许明知另外布置作业。故而在梅先生的书房内,到处可见许明知所做的文章。
“不过是一时兴起,随意讨要几篇一等禀生的文章,难不成还是天大的罪过?”避而不答梅先生的问题,梅夫人很是咄咄逼人的转头看向了许明知。
“先生,恕学生先行告辞。”梅夫人的所谓施压,当然吓唬不住许明知。至于梅夫人的盘算,许明知大致心下已然有了底。只不过看在梅先生的情面上,他并不会当面揭穿梅夫人就是。
“好好好。行知你只管离去便是,路上小心。”因着梅夫人的尖酸刻薄,梅先生脸上很是挂不住,只觉在许明知这个学生面前极为丢脸。好在许明知顾念跟他的情分,未有跟梅夫人计较,梅先生连忙送客。
“走什么走?许明知你还没答应……”梅夫人还待上前阻拦许明知的去路,却被梅先生给拽住了衣袖。
“闭嘴。”梅先生是位性子极为宽厚温和的先生。哪怕是私塾里最为顽劣的学生,他也不会黑脸训斥。成亲二十载,他从未对梅夫人红过脸。唯独今日,他罕见的朝着梅夫人发了怒。
梅夫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登时就不依不饶了:“好啊!你为了区区几篇文章就吼我是不是?他许明知而今还没高中状元呢!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就是个秀才罢了,还不是跟以前一样穷酸度日,时常都要靠别人接济?这么多年要不是咱家对他多有照拂,他能有今时今日的风光和体面?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果真是忘恩负义……”
“够了!”梅夫人的嗓门很大,不但成功留住了许明知的脚步,同时也招来了路上过来过往的行人。一时间,梅先生脸上尤为臊的慌,呵斥的嗓门也不自觉的扬高。
“够什么够?我还没说完呢!凭什么就不让我说了?”眼看着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梅夫人非但没觉得丢脸,反而叫嚷的越发起劲儿。
她早就看不惯许明知了。以前只道是许明知家里真的穷困潦倒,所以这些年才未见许明知主动孝敬梅先生任何好东西。今日收到许明知的谢礼梅夫人才终于发现,她被骗了,而且一骗就是这么多年!
没错,或许许明知家里确实没有太多的银钱,买不起多好的年礼和节礼。可许明知家里有的是野味,而且还是颇为稀罕的野味。要不是今日许明知一时大意泄了底,只怕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事实。
也因着太过恼怒,梅夫人才会假装没听见梅先生的叮嘱,故意不留许明知在家里吃午饭,为的就是给许明知一点教训和难堪。
至于追出来找许明知讨要文章,则是她另有他用,不便跟梅先生多言,这才刻意避开了梅先生、私下里找许明知提及此事。
未曾想许明知如此忘恩负义,平日里表面上装的对她这位师母毕恭毕敬,却在中了秀才之后翻脸无情,连几篇文章都吝啬的不愿拿给她。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许明知就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
越想越觉得生气,梅夫人无视梅先生涨得通红的脸色,朝着围观路人开始高声叫喊:“来来来,大家伙都好好听听,听听咱们这位新晋秀才老爷的事迹……”
“夫君?”程锦玥的声音陡然从人群外传来,径自盖过了梅夫人的叫喊,“你不是清早就出门赶路来给先生和师母送谢礼,怎么都晌午时分了却还没进先生家的大门?莫非是被拒之门外了?”
梅先生和梅夫人都不认识程锦玥。
许明知成亲那日,梅夫人直接缺席,梅先生却是有特意去许家村吃喜酒的。原本许明知打算在成亲后的第三日领着“程锦玥”来给梅先生认认人,然而“程锦玥”一直都在作妖,连自己的娘家都不肯回,就更别说来见梅先生了。
故而一直拖到现下,才是程锦玥和梅先生、以及梅夫人的初次见面。
程锦玥有听到方才梅夫人的叫嚷吗?当然有。正是因为她听到了,而且是从头到尾都听的清清楚楚,才会行事高调的站出来。
“你又是谁?”自己的话语被不礼貌的打断,梅夫人很是不高兴,盯着程锦玥的眼神满是质问。
“夫君,这位夫人是?”没有回答梅夫人的问题,程锦玥只是轻步来到许明知的身边,疑惑的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比起程锦玥对梅夫人身份的疑惑,许明知亦是对程锦玥的到来不明所以。
“家中大嫂和五弟妹不是同时都有喜了嘛!我就想着去山上挖点菌子来镇上换钱,再买些粮食回去。”用手拍了拍身上的背篓,程锦玥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
程锦玥又上山了?许明知可不认为程锦玥真的是去挖菌子了。视线一扫不远处许大栓的牛车,许明知心下闪过了然。
“行知,这便是你家娘子吧!走走走,赶紧进屋,在先生家里吃过午饭再回去。”方才那样的场景,梅先生是尤为愧疚的。此刻见到程锦玥,他立刻找到了往下走的台阶,特别热情的邀请道。
“不准他们进屋!”梅夫人的尖利嗓门毫无预兆的从一旁响起,直把梅先生吓了一大跳,也引来周遭人群的注目。
“夫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老夫的学生来家里做客本是令人心喜的好事一桩,怎么到了你的口中却变得如此不受欢迎?”梅先生不是梅夫人,他不会扯开嗓门大喊大叫,却也有着他的固执和坚持。是以,他就当面跟梅夫人理论了起来。
“我为什么不喜欢他,你难道还不知道原因?他许明知从来就不是尊师重道之人,连我这位师母都不放在眼里,我凭什么要对他礼遇有加?又凭什么要待见他?”梅夫人一边说话一边就将手指向了许明知,颇有乡下泼妇的姿态。
这般场景真心不怎么友好。尤其梅夫人的脸色略显狰狞,语气又带着毫不掩饰的极大敌意,一副不将许明知的名声彻底坏掉就绝不罢休的模样。
“这位就是师母吧!”笑意盈盈的迎上梅夫人的恶言相向,程锦玥主动打起了招呼,“今日夫君送来给先生和师母的谢礼,师母可是收到了?我看夫君两手空空,此刻又临近午饭时分,想来夫君肯定已经将谢礼已经送到师母手中了吧!真是对不住,只因家贫,夫君这些年除了每个月的束脩以外,都未能正儿八经的给先生和师母送一回礼。好在我生下双生子后,娘家特意送来给两个孩子的上好布匹我一直没舍得用,今日就让夫君送来给师母裁衣了。”
也不给梅夫人开口回答的机会,程锦玥继续说道:“师母对布匹的颜色和花样可还欢喜?我瞅着那两块布料的质地应该很称师母的身份才是。连家中婆母听闻此事,都大力赞许我这份大礼送的好,直言她这一辈子都没摸过那么好的布料,只是看着就觉得羡慕的紧,也唯有师母才有资格穿在身上。至于家中两个尚在襁褓的小子,随随便便的粗布旧衣就打发了,哪里能跟如此尊贵的师母相提并论?”
梅夫人觉得很怪异。乍一听上去,程锦玥的话好像都是在夸赞她身份高贵,她理应高兴才是。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偏偏就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对了,还有那一大块野猪肉,师母可以放一些白菜、萝卜之类的配菜一切煮着吃,味道很是鲜美。”程锦玥说着就不自在的朝着梅夫人笑了笑,“我可能有些多言,还望师母不要介意。实在是咱们乡下地方,什么好东西也没有,家里从来都是粗粮野菜配着吃,时不时还会饿肚子。这么多年也就只见到了这么一头野猪,还是我和家中才刚九岁的大侄女一起上山挖野菜的时候意外碰见的。好险没有伤及性命,侥幸抓住了这么一头,家里方得了些许野猪肉。家中婆母想着先生和师母平日里各种好东西必然是吃了不少,便特意腌制好送来给先生和师母换个口味,还望师母不要嫌弃寒酸……”
“你住口!不就是两块布料、一块野猪肉罢了,值得你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显摆?”梅夫人终于理清楚了哪里不对劲。眼看着周遭路人都已经开始面露愤愤然的对她指指点点,察觉到程锦玥的险恶居心,梅夫人当即呵斥出声,“我家夫君照拂了许明知这么多年,谁曾想许明知一朝考中秀才就立马翻脸不认先生。你倒好,居然还有脸站在这里指鹿为马,抹黑我家夫君的名声?”
梅夫人的脸色很是难看,语气也尤为恶劣,程锦玥当即就缩了缩脖子,一副被吓得不知所措的神情,躲到了许明知的身后:“夫君,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拙荆不善言辞,还望师母勿怪。”扫过程锦玥的眼神浮现一丝复杂,许明知正色向梅夫人告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