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余家母子兄妹三个回到溪水村时, 已经是午后。妻儿一夜未回,也没人送个信回来,余秀才总归不放心。所以, 一大早就早早等候在村口张望了。

远远瞧见了自家马车, 余秀才这才松了那口气, 然后举步慢慢迎着走过去。

走近了后,余丰年“吁”了一声, 然后就停了车, 让父亲也坐上来。余乔氏推开了马车前面的门, 跟丈夫解释说:“亲家公亲家母热情得很, 非说昨儿晚了, 赶夜路回来不安全,硬留我们在府上住了一宿。我就怕你在家会担心,所以今儿一早我们就匆匆赶回来了。”

其实在见到妻儿之前, 余秀才心中也隐有些担忧在。怕长子还没考有功名在, 梁家就算是应了亲事, 也会不把他们母子放在心上,会刻薄刁难他们。但这会儿听妻子这样说后, 余秀才就知道, 梁家并非那等势力之人, 到底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于是也就放了心了。

“还没吃饭吧?灶膛里火还没熄,锅里热着饭菜, 回去正好可以吃。”余秀才笑着道。

一家四口乘着车,就这样慢悠悠往家去。

回了家后, 一家四口围坐一起先吃了饭。饭后, 余乔氏呆在厨房刷碗, 余秀才想了解更多些有关梁家那边的事儿,所以也呆在了厨房里陪着妻子。

正好见爹娘有别的事商谈,余丰年趁机拉了妹妹去一旁说话。

昨儿傅提刑拜托梁夫人说的那些话太刻意了,那么的明显,余丰年不可能没听出来。又知道之后妹妹跟着傅提刑去了傅侯府上,余丰年更是有些担心,怕傅提刑会伙同傅家一家对妹妹说些什么。

秋穗本来也犹豫这件事要不要跟哥哥说的,毕竟她同傅家郎主的事儿,自始至终除了哥哥知道外,就再没旁人知道了。此番她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倾诉。而除了哥哥外,好像也找不到旁人了。

所以,见哥哥主动问,秋穗也就没瞒他。

秋穗说:“我也有些不确定了,不确定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打从他追来叶台,我心里就一直知道他并非只是为了公事。我之前以为他对咱们家这么好,是想为日后诱哄我做妾做铺垫的,可昨儿他对老太太说的那些话……我又觉得是我误会了他。哥哥,若是他做这么多,是为了想聘我为妻的话,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余丰年也惊愕住。

听妹妹说前面那些话时,余丰年眉心是一点点深锁起来的。可听了她最后一句,余丰年转忧为惊,一时间,脸上表情变来变去,精彩纷呈。

余丰年也是从未想过,这位傅提刑,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想妹妹给他做妻的吗?

不,在京中时,妹妹还是他的贴身婢女时,不一定。但从他千里迢迢从京城追到叶台来时,从那一刻起,或许他是改了主意了的。

这个问题余丰年也回答不了,他此刻一脸的严肃。明显,他考虑的东西太多了,所以第一时间并不是高兴。

不是说妹妹不好,只是两家门第实在悬殊,他怕妹妹会劳心劳力,吃苦受累,之后一辈子被束缚在大院子里,一辈子都不快乐。

所以,余丰年沉默了一会儿后,认真问:“他是怎么说的?”于是,秋穗就把昨儿她去见老太太,老太太问起她婚嫁之事时,他们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都告诉了自己哥哥。

秋穗自有自己的理解在:“若他真是想纳我为妾的话,昨儿在老太太跟前便不会是那样的一番态度了。老太太字字句句都是说要我择个好的夫婿,还让我不要给人家做填房,不要年纪大的,不要脾气不好的。傅郎主也是赞同老太太的话,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要我日后嫁人为妻的。”

“所以我就在想,他是不是见我之前几回一直避着他,就怕我误会,所以间接告诉我,他从没想过要轻贱于我。”

余丰年说:“若他真是这个意思,既已暗示你了,想必迟早也会亲口说出来。他若不亲口说,你就当作不知道。等他亲口说了,自也还有别的应对法子。”认真想了想,又问妹妹,“若他真是想聘娶你为正头娘子,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到如今,秋穗对自己的这个昔日旧主,若说半点别的情愫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她极冷静,且理智,她不会让自己生出不该有的想法来。

她始终心里都牢记着一条,人生苦短,她不想自己后半辈子的人生在尔虞我诈和鸡零狗碎中度过。她想简简单单的活,快快乐乐的活。

而大户人家条条框框的,规矩太多。她又是这样的身份,真高嫁了进去,她也是迁就委屈得多,并不会活得真正快乐。

但对傅灼那个人,她心里却也是有赏识和仰慕在的。那样的人才,那样的品貌,放眼整个京都上下,都未必能有几个及得上他。

而这样的人,却是小心翼翼给了她这样的呵护和真心。又要她怎么不感动呢?

秋穗双手抱膝,环住膝头,怅然道:“若他不是那样高贵的身份就好了,我想,我会为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而感到高兴。”

余丰年听后,也有瞬时的沉默。

妹妹的未来,他如今也看不透了,不知她将何去何从。

但不管怎样,他希望她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遵从本心的,而不是被迫无奈之下的退而求其次。

隔日,高家果然请了媒人登了余家的门。

没能请到傅提刑,高家另请了一个在当地还算有些威望的乡绅夫人。夫人夫家姓孙,得了高家的托付后,她对保下这个媒是势在必得的。

余家是庄户人家,祖上也不曾听说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虽说一门父子两个秀才,可毕竟也还只是秀才。而高家要说亲的那个大郎,还是个没功名在身的。

孙夫人觉得,这于余家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高家看得起他们,他们只会高兴,又怎么可能会拒绝呢?

所以,孙夫人在高家人面前是打了保票的。但到了余家后,却被告知,他们家大郎已经定有了亲事在身。

孙夫人见余家对高家求亲一事既不意外又无欢喜,更无因为已经定有亲事在而不能再同高家联姻的遗憾,不免心中也有些不高兴,少不得会问:“那能问一声,贵府大郎说的是哪家娘子呢?”然后不等余家人回答,那孙夫人又自话自说道,“我的意思呢,这高家毕竟在咱们叶台是望族。你们两家若结了亲,对你们家只好不坏。你家大郎就算定了亲,可不是还没成亲么?寻个由头退了就是,之后有高家保驾护航,那女郎家还能闹场子不成?”

余乔氏挺瞧不上这些乡绅夫人们的做派的,很明显的捧高踩低,不将他们这些庄户人家放在眼中。

谁不知那高家早是个烂壳子了,一门子弟无一个出息的。如今肯屈尊降贵同他们家结亲,不过也是瞧中了他们一家父子三个日后能有前程罢了。

可偏偏是他们家想巴结,想讨好处,却还摆出一副是他们余家得了恩惠似的。

原论门第,的确是余家高攀了高家。可论子孙的出息和前程,未来谁好谁不好,也未可知。

若他们家能好好说和,摆出个诚心来,余乔氏觉得,就算不能结为亲家,她心中多少也是感激人家看得起她儿子的。可如今这般的施舍样,余乔氏心里自然不爽。

但余乔氏也不想同谁结了仇,所以,她只是略略笑着说:“若犬子未有亲事在身,能得高家赏识,这自是我们家的福气。可既然犬子已有婚约在身了,再因此而退婚,恐怕不好吧?这不是捧高踩低么?咱家是要脸的人家,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孙夫人道:“贵府次子,不是做了县令家女婿了吗?夫人又何必跟我说捧高踩低这样的话。”孙夫人自是听出了余乔氏话中内涵之意,心下当即就不高兴了,自然也不会口下留情。

余乔氏心中轻哼一声,态度也更硬了些,便不再客气地说:“只是……夫人何以见得我丰儿所定的亲事就不如高家呢?”

孙夫人愣了一下,然后虚笑着问:“那……令大郎的泰山大人是……”

余乔氏也没再谦虚,但也没说的太过直白明了,只是含糊道:“是京中的一户人家,他之前被借调到提刑司衙门当差时,叫京中的老爷夫人瞧上了。他们看我大郎品德好,又性情温良敦厚,便不介意他如今还只是一介布衣,仍是将家中千金许配给了他。也不瞒你,就前几日,才定下的亲事。”

“京中……”孙夫人明显被唬了一下,但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这余家是虚张声势。故意不提女方家的身份,只说是京里人,说不定只是个京中的贩夫走卒之家,那也没什么了不得。

所以孙夫人又继续深问:“敢问是京里的哪户人家呢?”又自夸说,“虽我们家如今定居在了叶台,可在京中也是有些人脉的。你若说了谁,我定然知道是哪家。”

余乔氏抬了抬下巴,腰杆也下意识挺直了些,她实话道:“我那亲家公如今任资政殿学士一职,姓梁。京中任资政殿学士一职的梁姓大人,应该不难打听,夫人或可差人去问问。”

余乔氏这话一出,孙夫人立即惊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农妇,打心眼儿里根本不信她的话。

资政殿学士是个什么样的官儿,她怎么会不知道?那可是个正三品的大官儿。而且这样的人家,乃清流之门,是最有好名声在的。

只是,那余家大郎如今什么都还不是,之前又是个仵作……怎么能入得那样人家的眼的?

可若说眼前之人撒谎,又不见得。莫名其妙同这样的人家攀亲,这余家不是蠢的,他们不会不知道后果。

所以,心里一番较量后,孙夫人态度立马变了许多。又再坐了下来,她身上再不见了之前的尖酸刻薄和居高临下,只和颜悦色笑问:“令大郎……怎么攀上的这样的人家?”又说,“得个这样的泰山大人,那日后你家大郎的仕途要比你家二郎顺利多了。”

余乔氏说:“仕途之事还是得靠他们自己,若不能功名加身,再怎么想提拔,也是提拔不了的。”

“那倒是。”孙夫人态度彻底转变了后,便变得极致可亲,言语间也有奉承讨好之意,“你家大郎二郎都是极出息的孩子,之后定然金榜题名,仕途顺畅。”

余乔氏始终笑着:“多谢夫人吉言了。”

孙夫人只能感慨惋惜道:“只是如此一来,你们家同高家……怕是成不了了。既如此,我便先回了。高家那边还在等我一个答复呢,我得赶紧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别想了。”

余乔氏起身:“那我就不留夫人了。”然后一路送了孙夫人到院子门口。

孙家的马车就停在门前,孙夫人站在车前一个劲冲余乔氏挥手,叫她赶紧进屋去呆着,别再送了。

孙夫人回了县城后,家也没回,直接就先去了高家,去找了高老夫人。高老夫人听说余家大郎竟然已经定亲了,而且定的还是京中三品大员的女儿,惊讶的同时,不免也十分惋惜。

心中自也有些羡慕和嫉妒在,觉得余家这大郎运数未免也太好了些,这还不曾有功名在身,竟就能定下这么好的一门亲事。这样的运数,他们高家的郎君怎么就没有呢?

别的孩子就不说了,但他们家二郎好歹是秀才身份,他为何就遇不到这样的贵人提拔?

论起门第来,他们高家可比余家内蕴深厚多了。

高老夫人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又心有不甘。突然的,她心中又临时有了另外一个想法。

“余家不是还有一个女儿?”高老夫人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更好的出路,忙又转悲为喜,她高兴着道,“既我们家娘子嫁不了余家的郎君,又为何不能叫他们余家的娘子嫁到我们家来呢?如此,日后也同样是一家人了。”

高老夫人心中高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原以为只是同县令家攀上了姻亲关系,但如此一来,他们高家可是拐弯抹角的同京里梁家也攀上了交情。日后二郎读书入仕,岂不是也能得梁家照应和提拔?

高老夫人心里有了这个盘算后,生怕一不留神的功夫,余家的女儿也会即刻被别人家定走一样,高老夫人忙又托了孙夫人道:“怕还得再劳烦你一趟,想请你再说和他们家那女郎同我们家的……”高家郎君众多,唯一出息的一个二郎,也早成了亲,如今剩下来的几个尚未婚娶的郎君中,就数七郎略好些。

但七郎年纪又还小,才十六岁,老太太又舍不得。

最后一番权衡下,高老夫人最终还是定了六郎。

“我们家六郎到了说亲的年纪,还尚未定有亲事在。不若请夫人再择个日子,帮我家六郎求娶余家的娘子。”

高老夫人心中的盘算孙夫人自然知道,所以她这回拒绝了。

孙夫人为难道:“起初不知他们家大郎定了京里的梁家,我想着,你们家能瞧得上他们家,算是他们家积了大德了。所以,言语间,不免有得罪之意。所以老夫人,我是没脸再登他们家的门了,您家六郎的事,还是另择他人保媒吧。”

孙夫人心中自也有自己的盘算在,他们孙家没有适龄可婚嫁的女郎,但却有适龄的郎君。既是求娶余家女郎,那他们孙家又为何不能自己登门求娶,而非是帮高家呢?

再说,他们高家除了老二还算有些出息外,旁的又哪个能拿得出手?这老太太还偏偏择了个混不吝的六郎,这不是成心叫她登门去找骂吗?

就他们家那六郎,狗都嫌弃,还敢妄想人家的闺女?

孙夫人这边婉拒了高家后,转头便直奔了县令家的门。她也有心想求娶余家的女儿,所以特意登县令家的门,想请县令夫人出面保媒。

如今圈里没人不知道,县令家的千金,是许了余家那天才少年了。余家和马家,已是亲家。

但马夫人也不是蠢笨的,她心中既明白孙家同高家一样,都是怀着攀附的心意求的亲,根本不是冲着女郎本身的人品去的,自然不会蹚进这趟浑水去。所以,马夫人仍是拿了之前对高家的那套说辞,又拒了孙家。

“原你找上我的门,我不该拒的。只是,如今我们家同余家已是亲家,便实在不好再插手此事。不为旁的,就怕日后几家生了嫌隙,彼此都不好相处。所以,孙夫人还是另寻旁人吧。”

孙夫人不肯死心,仍劝着道:“我那幼子夫人你是见过的,不说多好,但也不差。如今又正适龄,恰又有余家那样的一门好姻缘,我便急着想立刻寻个体面的人从中周旋,赶紧给两个孩子定下的好。”

不说余家人怎么看孙家那位三郎,反正就她来说,是绝对看不上孙三郎的。为人倒的确看着老实憨厚,但个头也忒矮了些,长相也颇为寒碜。若叫他们夫妇把兰娘许给那孙三郎,他们是绝对不愿意的,既如此,又怎能去祸害余家的娘子?

碍着脸面,马夫人不好说实话,只能仍是含糊着推却,说自己不好保这个媒。

孙夫人见实在说不动马夫人后,便只能讪讪告了别。马夫人仍陪着笑脸,亲自送她到门前。

但转身,她就命家丁备马,她立即往溪水村余家来了。

孙家和高家如今的意思,她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自然没有瞒着不告诉余家的道理。何况,她见他们两家都未死心,说不定很快就又寻了别的媒人登门提亲了。

而余乔氏听后,简直都气笑了。

“他们当我们是什么人家?是那种不顾女儿死活,随随便便就卖女儿的人家吗?”一想到这两家心中打的如意盘算,余乔氏都气得发抖。

马夫人也说:“谁说不是呢?我听了都气。我也是有女儿的,我只要想到有人这般算计我的女儿,不拿她当人的去打她的主意,我就火冒三丈。他们的小算盘,真是打得方圆百里外都听得到,还当谁是傻子不成。”

余乔氏渐渐气消了后,倒算冷静了下来。如今有两门亲家撑腰,她自然也不怕了那高家、孙家,她不信若他们家不肯,他们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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