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吴氏从没这样失态过, 身为侯府当家主母,她素来行事沉稳,落落大方。且很有智慧和手段, 将侯府上下打理得是井井有条, 谁不夸她一句?

只是这样的人, 在遇到事情时,难免也会有慌张不知所措的时候。

去闲安堂的一路上, 吴氏目光咄咄, 神情急躁, 一路风风火火的, 身上似还带着怒气。路边遇到的女婢婆子同她打招呼, 她看都不看一眼,仍脚下生风,生怕再晚一步就会造成不可挽回之局面一样。

吴氏寻去闲安堂时, 老夫人正散步回了。难得的没等通禀, 吴氏直接就几个箭步“飞”去了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 儿媳有件事要禀,望您做主。”到了老太太跟前后, 吴氏直接哭跪在了她脚边, 伏在了她老人家膝上。

老太太也是头一回瞧见这阵仗, 也是狠狠懵住了。

“这是怎么了?”老人家一边弯腰亲自扶起吴氏, 一边和蔼可亲问她,“是不是大郎欺负你了?还是哥儿姐儿们做了什么出格之事, 叫你生气操心了?你只管说,我替你做主。”

吴氏顺着老太太扶她起的力道挨坐在了老人家身边, 她抽了帕子擦拭脸上泪渍道:“不是咱们家里的事, 是……”吴氏虽急昏了头, 但理智还是在的。这会儿老太太这里女婢婆子一大堆,事关晴娘清白,叫这些人都听了去可不好,所以她话才欲说出口,便又急急停住。

老太太明白她意思,自然将一众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了庄嬷嬷在身边伺候。

吴氏知道庄嬷嬷是老太太心腹中的心腹,哪怕这会儿不让她听,回头老太太肯定也还是会告诉她的,所以也就没避她,直说了道:“秋穗原是母亲您身边的婢女,又最得您宠爱,儿媳身为晚辈,是不该挑她的错的。但如今有一事,儿媳也实在是没了法子,不得不来求您老人家做主。”

“秋穗?”老太太倒愣住了,同一旁庄嬷嬷交换了个眼色,见庄嬷嬷也是一脸不知情的样子冲她摇头,她才又问,“秋穗怎么了?”

吴氏这会儿已经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也拾回了理智,她慢慢的条理清晰的同老太太说:“您老人家不是疑心那日晴娘为何那般不顾礼数不告而别吗?因为那日秋穗的兄长也在府上。她匆匆离去的时间,正好是秋穗兄长离府的时间。她之所以那么急,那么失了体统,不过是为了见秋穗兄长而已。甚至她那天登咱家的门,也是为了秋穗兄长。”

听这样说,老太太大概明白了。

“晴娘这是……是和秋穗的兄长……”毕竟事关女孩子清白,还没影的事儿,老人家身为长辈也不好乱说,只能问,“晴娘亲口告诉你的?”

“她哪里敢。”吴氏说,“她做了那样的错事,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呢,她哪里敢说出来?”又说,“这事儿若叫她爹她娘知道,保不准闹成什么样呢。咱家好好的五郎她瞧不上,竟是瞧上了那样的下九流,说起来怎能不叫人骂她一句没出息?”

不是不能低嫁,门第稍比梁家低些也无妨。可那秋穗自己是个卖身为奴的,如今身契还攥在主家手中的女婢,她兄长更是个仵作,这样的人家,晴娘怎能也会被骗呢?

吴氏实在想不通其中缘由,最终只能归罪在了秋穗身上。

觉得是秋穗如今心大了,便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老太太听后也觉得稀奇,但反应却没吴氏这么大,她只是问:“既晴娘那孩子没告诉你,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吴氏到底不好说自己差人去盯梢了,于是她身边的陪嫁嬷嬷忙接话道:“回老太太,是奴婢出门办事时瞧见了,奴婢亲眼瞧见他们二人进了一处茶楼。奴婢在茶楼外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们出来。奴婢想着兹事体大,也就没再继续等,就先回来将此事禀给了夫人知晓。”

老太太说:“既没问清,倒是不好乱说,毕竟关乎女儿家清白。”又道,“若只是一道去茶楼喝个茶……倒也没什么。如今不似前朝,搞那等‘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一套,既是光天化日之下见的面,又没有偷偷摸摸,倒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你若实在不放心,还是先去亲自问了晴娘的好,免得冤枉了人,还害她失了清誉。”这句话是老太太看着吴氏说的。

吴氏方才只是突然得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才失了态。

这会儿缓过来后,她自然也恢复了往日里的稳重,闻声起身回话道:“是,儿媳知道了,会先去问问晴娘。”又说,“儿媳方才鲁莽了,有失体统,还望您莫怪罪。”

老太太却笑道:“你也是关心则乱。遇到这种事,又是自己娘家表妹,慌张才是正常人的表现。”

吴氏离开闲安堂后,直接命人备车,她要即刻就去梁府一趟。但走到一半上,细细思来又觉不妥,此事显然姨母和姨父还不知情,若就这样急急忙忙冒冒失失登门,怕事就瞒不住了。

虽然既气又急,但行事不能不计后果,她总得先见晴娘一面,听听她怎么说。又或者,她苦口婆心的耐着性子劝她一劝,或她就能知道人心的险恶,直接弃暗投明了。

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实在不必闹到那一步。

这番思忖后,吴氏便即刻叫停车。

吴氏掀开帘子,对跟在马车旁边的嬷嬷道:“你去一趟梁府,将表小姐请出来。就说……就说我新得了些稀奇的玩意儿,想送她一些,叫她到侯府来取。”

婆子应了是后,吴氏便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那边梁晴芳才高高兴兴从外面回来,还未来得及歇下,就见母亲身边的嬷嬷来寻说,忠肃侯府侯夫人差人来请她过去一叙。说是新得了些稀奇玩意儿,叫她过去一起瞧瞧。

虽外头奔波了大半天,很累,但因心情实在不错,梁晴芳也就不怕再多折腾这一趟。

再说,有这个正经由头能去侯府,她也好到时去寻秋穗说话。左右如今秋穗已经知道她的秘密了,她的心事有吐露的对象,她很愿意将她同余公子之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秋穗。

虽然也没什么,那余公子瞧着温雅俊秀,但其实是个榆木脑袋。她都几次三番的制造机会同他偶遇,又主动趁机敲竹杠要他请喝茶了,他竟然还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

她要把他的迟钝告诉秋穗,然后再求助秋穗,问她后面她该怎么办才好。

今儿她从他口中打探到了,再过几日,他便要离开京城了。若不尽快的戳破这层窗户纸,让他知道自己的情意,那这一别,很可能之后就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她不想错过他,她想牢牢把握住每一次机会。

所以梁晴芳立即就说:“你先去回母亲,就说我换身衣裳就出来。”

嬷嬷走后,梁晴芳没立即换衣裳,而是捧脸歪坐在小轩窗旁,傻乐着回味了一遍今日同余公子独处时的每一个细节后,才不急不忙起身去换衣裳。

如此一番折腾后,等梁晴芳到侯府时,天已经要晚了。

但梁晴芳去了侯府后还没直接去吴氏那儿,而是先去了闲安堂老太太那儿。上次不告而别,她自己也知道是失礼了,所以这次既然又再登了侯府的门,她阖该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夫人那里告罪的。

这会儿正是傍晚时分,老太太还没用夕食,见到梁晴芳仍是如从前一样待她,先是见她来告罪她拉她到身边坐,说这并非什么大事儿,哪里就用得着巴巴过来再请个罪。又说眼瞅着就要到了用夕食的时辰,要留她下来吃饭。

梁晴芳心里极不好意思,老太太不怪她就很好了,哪里还真能舍得下脸来再吃饭,便道:“老太太厚爱,只是晴芳今日便不打搅您老人家了。今儿表姐叫晴芳到她那儿去,想是有些事。晴芳先告退,改日再来陪您老人家说话。”

老太太听后,也就没再留,只笑道:“既是你姐姐找你,我便不虚留你了,你快去吧。”

“是,那晴芳先告退。”

梁晴芳退了下去后,庄嬷嬷过来道:“看来大夫人对这事的确是很看重,这都将人叫到府上来了,想是要好好问个清楚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毕竟是她姨母家的妹妹,她又年长那么多,如此看重此事也是正常。”

庄嬷嬷说:“若梁娘子同秋穗兄长的事是真的,老太太您打算怎么做?”虽说如今这世道男女大防不似以前那么严苛,郎君女郎们有互相看顺眼了的,自己私下定了情,只要不是做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也不是不可。只是,这门第悬殊也太大了些,不怪大夫人会如此在意和生气。

老太太也颇有些头疼,毕竟中间隔着个秋穗呢,而秋穗原是她身边的人,如今又给了五郎。

若梁娘子真和秋穗哥哥私定了终身,梁府闹起来,她是推卸不了这个责任的。

秋穗……她毕竟是那余仵作的亲妹妹,梁府若闹,秋穗必然牵涉其中。

只是不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秋穗又知情几分。

老太太原是想即刻就差人去将秋穗叫来跟前问话的,但想着这会儿功夫她该是在小厨房内为五郎准备夕食,所以就暂时没差人去。想着,也不急在这一时,先等等看老大媳妇那边的消息,若此事确凿了,那明日她再叫秋穗来问也不迟。

这会儿吴氏那边,梁晴芳一进院子后,便被嬷嬷即刻引去了正房。正房内,只一个陪房嬷嬷在,其余婢女早被吴氏提前遣散了出去。这会儿梁晴芳才进屋,身后门便被阖上,她好奇回身望了眼,然后看向上座正襟危坐的吴氏问:“表姐不是叫我来看东西的吗?怎么东西没见着,你这屋里却是又关门又没什么奴婢的。”梁晴芳一边说,一边朝上位吴氏蹲了下身,算是行了礼。

吴氏脸色极难看,没答她的话,只是开门见山问:“我问你,午饭后,你去哪儿了?”

梁晴芳本来还不疑有他,行了礼后就自己去寻了个位置坐了。突然听上位之人这样问,她才警觉到或许事情不妙。

但她很快敛了神色,只笑着答:“我出门逛铺子去了啊。”然后一一介绍说,“今日我买了很多稀奇玩意儿,今日走得急,忘了,改日再亲自送几样到表姐这儿来。”又撒娇说,“我巴巴过来了,怎么连口茶水都没得喝?早知道你是这样,我就不过来了,直接留老太太那里用饭多好?”

她越这样吴氏便越知道那事是真的,于是她哼道:“你也少在这里打马虎眼,试图在我跟前蒙混过关。我本来是要去找你爹你娘的,好歹顾及了你一二,这才先叫了你来问话。你下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别以为我不知道。”

见她终还是提了那事儿,梁晴芳认真思量一番后,索性也不打算瞒了。

但她倒没直接说,只问吴氏:“表姐差人跟踪我了?”

吴氏却不理她,只说:“我怎么发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想过此事的后果?姨父姨母若是知道了,他们会如何?你是他们捧在掌心宠着长大的,可也不代表你做任何事都可以任性妄为。那郎君但凡门第够,我也不会插手管你这事儿叫你恨我。晴儿,你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那余姓郎君是个仵作,他妹妹还是咱们府上的奴婢,这样的人家,你叫你爹爹娘亲如何能肯?”

梁晴芳褪了嬉皮笑脸,忽而严肃起来,理智道:“知道表姐疼我,今日对我说这些,也是为了我好。可那毕竟是我的一辈子,我日后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完全关乎到我接下来几十年过得开不开心。我也不瞒表姐,我也不怕臊,我就是喜欢他了。至于他家里……他家虽然贫穷些,可也是读书人家,他爹他弟可都是秀才,他弟十三岁便中了秀才,试问咱们这样的人家,有几个能做到这样的?”

又说:“若不是当年余家遭了难,秋穗那样才情的女子,能卖身进府当女婢吗?而且她哪怕是做了婢女,那也是婢女中的翘楚,是谁当婢女都能讨得主家信任和喜欢的吗?秋穗能先后得老太太和傅提刑的喜欢,足以证明她的品性和才干。余公子也一样。他本来读书很好,后来是迫于无奈才没能继续念书,可人家即便是当了仵作,也是仵作行当中的佼佼者。我论出身是比他好些,可论才情品性,我却未见得有他好。我又不是瞎子,他若一无是处,我也不会喜欢他。”

吴氏见她如此强词夺理,倒是气得笑了。

“这么说,你倒是怨我多管你的闲事了?”吴氏冷淡道,“你回去也敢这么跟你爹娘说吗?”

梁晴芳坦诚道:“我知道你们暂且还不能理解我,所以我才一直瞒着。何况……”

“何况什么?”吴氏立即问,生怕他们二人是已经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来。

说到这里,梁晴芳也有些小小的失落和遗憾,她叹气说:“如今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余公子是个榆木脑袋,他都不知我心意。”

“他不知?”吴氏极为诧异,“他怎能不知?”吴氏是不信的,多半会疑心那余仵作是不是故意装着不解风情的模样,实则是他攀高门贵女的手段。

梁晴芳蹙眉:“他就是不知啊,我还没同他说。”又解释说,“打从那日在侯府与他相遇,到今日,左不过也才见过几面而已。而且,除了今日茶楼单独会了他一会,别的时间都是有旁人在场的。他不知我的心意,很奇怪吗?”

吴氏凉笑一声,只又问:“那秋穗可知情?”

梁晴芳说:“她原也是不知情的,是那日我实在憋不住,才告诉了她的。”又说,“这件事若有错,从头到尾也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还望表姐您莫要斥责于她。”

吴氏的急躁和生气,也是因为真心在意这个妹妹。如今,倒成了她的不是了。他们都是一家的,只她成了个局外的,吴氏索性也冷漠了下来。

她语气不无讽意道:“我哪里敢训斥她?她从前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如今是五郎屋里的,就像你说的,她那么好,到哪儿都能得主家们的信任和欣赏,我又怎敢对她怎样呢?”

梁晴芳自然听出了表姐吴氏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她便笑着退了一步,并起身道:“我心知道表姐是为了我好,可我心中有我自己的打算。今日若是晴儿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还望表姐莫要生气才好。”

吴氏倒不至于真同这个小了自己许多岁的妹妹计较,她只严肃问:“你这事是瞒不住的,是你自己去同姨父姨母说,还是我去?”

梁晴芳想了想,笑道:“既是必须要说的,那还是我自己去吧。”

吴氏点点头,倒也不想再管了,只道:“既如此,那你便回吧。”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句,“姨父姨母不论说什么,都是为你好,你可莫要再行顶撞才好,免得徒惹了他们伤心。”

“是。”梁晴芳应下,然后告了辞。

吴氏不愿她同秋穗再有什么接触,怕她此番从她院里离开后会去寻秋穗,便留了个心,嘱咐自己的陪房嬷嬷李嬷嬷道:“天黑了,怕路上不周全,你亲送表小姐到大门口,亲眼见着她登了车,再回来。”

李嬷嬷自是应是。

*

梁晴芳思考了一路,最终决定回去后暂且先不告诉父母。

而次日一早,才用完朝食,梁晴芳则又寻了借口出门。

她这回没再拐弯抹角,千方百计的想法子同他来什么“偶遇”,而是一出门直接就冲提刑司衙门来了。

马车停在提刑司衙门门口,梁晴芳甚至都没叫婢女小娟代劳,她直接自己亲自去了衙门门口道:“我找你们余仵作,有极要紧的事要同他商议,还劳驾帮忙叫一声。”说罢,她塞了锭银子到那衙差手上。

只是叫个人,不是什么大事,那衙差暗自掂了掂手中银两后,便笑着应下了。

梁晴芳没继续站在衙门口的显眼处等,而是退去了一旁角落里。这处她既能瞧见衙门口动向,又不会招人注意,只要他一出来,她再即刻寻过去就是。

自那桩大案暂时搁浅,且提刑大人也居家开始养伤后,衙门里倒日渐清闲起来。衙门里没案子了,上峰又不在,余丰年便自己呆衙门提供的宿舍看书。

除了一日三顿饭的时间,其余时候都不出门。这会儿还是衙差大哥来叫,说是外面有人寻,他才出来的。

一身半旧了的布裳,洗得颜色都泛了白,但穿在他身上,倒另有一番落魄清俊公子的韵味。举止稳重得体,神态温文尔雅,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叫梁晴芳心生雀跃。

梁晴芳心中再清楚不过的知道,她怕是完了。

“余公子。”见那衙差大哥帮着他一起找人,梁晴芳主动走了过去,“是我,我找你有话说。”

梁晴芳头上罩着帷帽,看不见脸,但余丰年能听出她声音。

那衙差见事办成了后,便退去了原来的位置。这会儿梁晴芳立在台阶之下,余丰年立在之上,梁晴芳撩开面纱仰面一脸明媚的笑,余丰年则满面狐疑。

但还是拾阶而下,朝她走了过来,然后在离她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先抱手弓腰行一礼后,才温和问道:“梁娘子今日又再找在下,不知是有何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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