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十二年九月初秋,正是金桂和秋菊开得正好的时候。
皇后在宫内的娴仙园内设下了秋日宴,各家叫得上名字、且尚未出阁的高门贵女和公主小姐,皆受邀前来一叙。满园子花香四溢,沁人心脾。
日头不烈不凉地高高挂,天光朗朗,虽带着一丝盛夏未消的余热,却也恰到好处,晒的人软到了心坎儿里。
“三公主素来便这般娴静温婉,日后不知道是谁能得了这般福气,尚了咱们三公主。”有人站在凉亭外,遥遥朝里头看去,只见一位身子曼妙的俏佳人正微微颔着首,接着正好的日光,仔细读着手里的书。
湖面上的微风吹拂,她的乌发微动,一只皙白的柔荑微抬,别过鬓边的发丝。
一颦一笑,美得肖似一副出自名家之手的佳作。
几人看去,皆是呼吸一滞,柔和甜腻的花香作陪,叫她们不住地陶醉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身着粉裙罗衣的年轻姑娘赧然着走上前,踌躇了一会,才找到了自以为一个合理的话头般红着脸开口朝佳人磕磕巴巴开了口:“公、公主,觉得今日这花儿怎么样!”
李含柔的心绪被她的声音拉回,小声轻‘啊’了一下,眸光落到跟前姑娘的脸上,略一辨别,认出了她的身份后,才又偏过头,一扫庭中景色。
湖面上的荷花已经凋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不成片的荷叶也逐渐被秋日染得微微枯黄,不过好歹绿意犹存,倒也有一番别样的美。
佳人微微一笑,细嗅花香,夸了声好:“湖面的花已然赏不得了,但单看那正逢时节的桂花,倒是能和尚书府里头的娇花平分秋色。”
周围几个小姐纷纷围上来,听她一席话,不住道:“尚书府里头还种了花?殿下消息当真灵通,咱们几个倒从来不曾听说过。”
闻言,李含柔微微抿了抿嘴,将书卷拢起,收进袖中,神色温软,亲切道:“尚书府的千金秦小姐,不正是开得最好的那朵娇花吗?”
方才问她话的秦子禾微微一怔,心中又惊又喜:她原本以为,以殿下的身份,定然不会记得自己才是。
欣喜之下,她又止不住、小心套起了近乎,问道:“听闻公主有一闺中密友,不知那位小姐今日可是来了?”秦子禾心中打鼓,心道,公主这般出色的女子,能称之为密友的,定然也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罢!
谁知,话音刚落,周围倏然像是被噤声了一般。
“倒也是来了……”半刻,李含柔面色为难,说了上半句,却迟迟等不到下半句。
她奇怪地扫了一圈四周,只见她们神色各异。然而不待她开口,就有人替她解惑:“看你鲜少出府,不晓得这些也正常,殿下那位手帕之交不是别人,正是那……”
一句话尚未说完,凉亭外就传来一阵难以忽略的声响,伴着一道豪放的女声:“好漂亮的花儿啊,含柔,要我看这玩意挖了放你院子里倒是合适!全看我力拔山兮——”
放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面容清艳中却又夹着两分英气的女娘一手扒拉着树根,一手扶在树杈上,随着她那声清喝,一双直接分明的手骤然掰着树身狠狠一提!
然后……那棵矮壮的金桂,便狠狠晃了一晃。
李含柔面色微滞,抬手便要制止,结果一个你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另一道不怒自威的妇人声量打断了:“阿蘅,你这是在做什么?”
不等看到人,钟蘅浑身就因这句轻飘飘的话爬上鸡皮疙瘩,她不住打了个尿惊,手上的动作也停了。
“参见皇后。”
“见过母后。”
钟蘅在心里暗叫了声糟糕,继而还未转身,嘴角先是一扯,脸上便挂上了讪笑:“娘娘,您来了。”话音未落,行了个工整的礼。
当朝的崇嘉皇后原是国公府嫡出二小姐沈玉兰,她年轻时便是个美人坯子,如今就要年过四十,一张脸上却不染风霜,更添风韵和国母威仪。
看着钟蘅这幅束手束脚的别扭模样,她无奈一笑,被侍婢仔细掺着走得离她更近了些,才打趣般朝面前这个算得上自己打小看过来的小娘子道:“高低也是个军中小副将了,怎么性子还是这般模样?”
少女年岁刚满十七,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听到‘军中副将’几个字从皇后嘴里说出来,别提心里头舒服到哪儿去。
她又是嘿嘿一笑,脊背这才比方才直了三分:“皇后教育的是。”
钟家乃将门之家,世代忠良,替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打了无数场胜战,民间百姓无人不知,是人人眼里的大英雄。
而到了钟父这一代,也不好说到底算不算老天开眼,让他们得了个力大无穷,小小年纪便主动请缨随军上阵杀敌无数的小姑娘。
然而这世道的姑娘家尚且信奉着三从四德,虽已然不再以抛头露面为耻,却也都是柔柔弱弱,惯爱做些女红刺绣,哪个像钟蘅这般难以管教。
“你呀。”皇后见她拘谨,又是无奈一哂。抬手点了点少女的头:“知道你素来不爱这般场合,今日唤你前来,实乃圣上所托,让本宫来同你说些妇人家的体己话。”
妇人家?体己话?
钟蘅很快捕捉到了皇后话里的关键,心头微跳,‘不妙’一词还没在心里头成型,又很快被她忽略了。
应当又是她爹同皇帝饮酒的时候又说自己难以管教,都年过十七了日后当如何是好云云,皇帝心领神会,便让皇后来自己面前唱红脸。
不到半刻,钟蘅心里已经有了结论,她嘴角微掀,颇为自信地暗暗为自己的聪慧拍手叫好。
圣上的心思自己都能揣摩得一清二楚,自己说不定还是个当文官的料呢!
然而,就当她心里思忖着未来是当宰相好还是首辅好的时候,却听皇后说——
“你可知黔国质子前两日进京一事?”
和自己的猜想有差,钟蘅心里头有些挫败,伸手摸了摸脑门,还是老实顺着沈玉兰的话答道:“知道,咱们大宣受上苍庇佑,百姓安居乐业,国力强盛,那黔国送质子前来,更是说明咱们圣上是千古一帝,难得的明君!”
别的不说,拍马屁准没错。
思及此,少女再次恢复了信心,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虽然说了这么一溜下来,她也没想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黔国为表明自己并无与我宣朝为敌,将一国太子送来为质。但话虽如此,黔国国力仍旧不可小觑,因而我朝却不得亏待于他,质子矜贵体弱,陛下思虑过后,认为须得有人伴他左右。”皇后每说一个字,钟蘅的心就往下多沉一分。
“我和陛下商讨过后,认为同质子年纪相仿的你,最为合适。”
“阿蘅!”终于,少女两眼一抹黑,往后一个趔趄,身边登时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
三公主手快,这才勉强将她扶稳。
好消息,敌国无意与大宣交恶,送来质子一枚。
坏消息,质子日后住她府上。
钟蘅很快重新站直身子,抖着唇瓣看皇后:“还,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沈玉兰微微一笑。
……
只身去东宫领人的时候,钟蘅脑中仍旧回荡着沈玉兰方才的话。
宣国和黔国如今形式微妙,两国兵力本该不相上下。但黔国皇帝即位三十年有余,却不幸在前年冬至离奇薨逝。皇帝驾崩得突然,举国震荡,有人说大黔早就败絮其中,皇子之间为了争夺皇位手足相残,世家高门纷纷站在自己的阵营为这场夺嫡之战推波助澜。
朝堂一时间,恍若在一只无形的大手的操纵之下变得乌烟瘴气。
更有甚者,野心四起,对隶属于大宣的边疆动了手。
两年间的消耗让本该国力强盛的黔国衰败不少,大宣素来和平,却也不容外人僭越自己的土地。于是,派兵十万,黔朝大败。
为了平息邻国之怒,重新找回过去那般互相牵制的平衡与和睦,黔国竟主动送来太子为质,并许诺三年质期。
思绪渐收,钟蘅砸吧砸吧嘴暗道:这黔国倒还真是怂包软蛋,史上历来质子不都是一国无足轻重的皇子,他们倒好,直接把自家太子送进狼窝了。
摇头晃脑般叹了口气,想到临走前皇后同自己说的最后那段话,嘴角登时耷拉到了下巴。
“我朝素来讲究太平,那宋屹贵为黔国太子,你断不可轻慢了他,为我朝带来不必要的争端。”
“质子体弱,若他告你一次状,你便扣一月俸禄,告你两次状,便扣你三月俸禄,但若超过三次,本宫和陛下可就要酌情关阿蘅禁闭了。”
此话一出,少女姣好的脸蛋登时煞白。
呜呜,罚钱可以,但为什么关她禁闭。
呜呜,可恶的质子,一个大男人还这般柔弱不能自理!
失魂落魄地走了一路,才终于迈进了东宫的大门。
里头管事的嬷嬷怕是早就得了旨意,眼见着钟蘅前脚刚踏进来,后脚便利利落落地迎上去,将她带着拐了好几个弯,才到了一处像模像样的偏殿:“太子今日有事,只有老奴领着小将军了,还望小将军,莫要见怪。”
钟蘅显然是个好哄的,她素来喜欢听这些话,平日在家的时候爹娘哥哥都当她仍是长不大的小娃娃,惟有外头的人,才尊称她一声‘小将军’。
被哄开心了的少女变得更好说话了,她连忙摆了摆手道:“无事无事,这点子小事,用不得兴师动众!”
皇后说我朝虽不犯人,但难保敌国不犯我。对于这个能坐上太子之位的黔国准皇帝,她在好生照料之余,还需仔细防备着。
一脚踏入偏殿的大门,她的心思又忐忑起来。钟蘅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有点不情愿,又有点像那年冬至,阿爹带她去挑一只小猎犬时的心境。
进了屋子,她抻着脖子探头探脑:“嬷嬷,这里头也没人啊。”
心中狂喜,少女收回脖子边回头边道:“质子许是忙去了吧,那我改日再——”
“姑娘就是太子昨日提到的那位小将军罢。”朗润的男声轻轻从她身后穿来,倒是悦耳得很。
钟蘅本就高挑,他却是比自己还要高上大半个头,抬头看去,却是一副柔若扶柳的文弱模样。
她第一个反应便是,他好漂亮。
微微怔愣过后,少女慌忙轻咳两声找回场子:“是、是,我来领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