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祀即将开始,渊帝方才怒急攻心吐了血,而后又不顾御医阻拦再度动怒,此刻正是需要施针静养的时候,不宜进行更多活动。
几位御医劝了又劝,渊帝充耳不闻,一副当即就要元嘉拿来圣旨张贴出去,雷厉风行悬赏天下名医的模样。
白衣皇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拢在长袖下的手指攥紧,指尖泛白,心底烧起的无名火越来越烈。
这和宗洛先前设想的计划完全不一样。
他从未想过,自己“死而复生”后,渊帝会因为他失明而给予如此多的关注。
在宗洛设想的每一个计划里,渊帝都不应该是这样的表现。顶多就是象征性地关心一两句,然后让御医给他看看,表面上再赏些东西。
就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宗洛曾经在卫国为质,受尽白眼;在鬼谷学艺,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肤完好。
他曾经领兵作战,敌方的长剑刀戟从他手臂下方直直穿过,差一点点就要了他的命,要不是神医在世,恐怕就要落得终生残疾。
他曾经重伤奄奄一息,被手下玄骑弟兄们放在担架上,硬生生带回皇城。御医当时看了直摇头,就差没说可以准备准备后事了。即使这样,也没见渊帝来看过他一眼。
宗洛承认,刚刚渊帝将手放在他头上说出那番话,若还要嘴硬说自己没有任何触动,那口是心非也未免太难看。
只是触动过后,再略微深想,又觉得讽刺好笑。
以前那么多次,一次都没有出乎过意料。如今就因为他没有在函谷关一役上获得上辈子那么高的声望,就因为他眼睛瞎了,再也继承不了大统,所以才多了些上辈子求也求不到的,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关心。
这不好笑吗?
养宠物,这么多年也该养出些感情了。
可就算是养宠物,也不会忽然某一天突然打开门,让宠物滚出家门。更不会等宠物忍受不了刮风下雨,眼巴巴跑回来的时候,要了宠物的命。
他也根本不需要这惺惺作态一样的关心。
宗洛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硬邦邦地反驳了一句。
“父皇也当听听御医的话,以龙体为重。”
说完,宗洛才反应过来,心里懊恼。
他心底累积着两辈子怒气,那么多对渊帝漠视冷酷的怨怼。说出口时,反倒还像主动关心父皇身体,可笑至极。
这么说话绝对免不了一个顶撞之罪。
宗洛站直身体,额头先前落下的血还黏糊糊挂在脸上。
渊帝最不喜欢旁人关心过问他的身体,重则赐死,轻则杖责。
历史上那么多皇帝因为寻仙问道,吃了有毒的丹药,中了慢性丹毒,最后暴毙而死,其中多得是建功立业,开创盛世的明君。
即使是真龙天子,老了的时候,一样逃脱不了对死亡的恐惧。
当初宗洛冒险劝渊帝不要服下宗承肆生辰时献上的仙丹,当庭就遭受了冷遇,更何况现在。
暴君要是会听别人的意见,那就不会是暴君了。
就在宗洛胡思乱想的时候,渊帝终于开口。
君主的声音依旧沉着冷硬,没有丝毫动容:“元嘉。”
元嘉连忙应道:“奴才在。”
“让巫觋把清祀祭典推到下午,叫裴谦雪过来。”
“原定的计划推后,就说朕接到前线战报,有紧急要事亟待处理。方才一事把好口风,谁也不准透露,违令者死。”
“是。”
元嘉跟随渊帝多年,早已心神领会,方才看到渊帝吐血一幕的无关人等全部妥善处理过。除去御医和心腹外,不会有更多人知道。
渊帝把御医和巫医全喊了过来,又让巫觋通知朝臣们推后清祀时间,一副固执己见,非要处理好宗洛眼睛,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紧接着就是一条接着一条,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最后,渊帝顿了顿。
他拿过一旁内侍盘子里放着的手帕,冷着一张脸,笨拙地擦去白衣皇子脸上的血痕,极为不情愿地道:“......传御医,继续为朕施针。”
......
“三殿下,还请随奴才往这边。”
前方年迈的老内侍提着一盏晃悠悠的灯笼,在巫祠曲折蜿蜒的走廊上行走,左拐右拐,一路出声指路,这才终于将白衣皇子带到一处厢房。
方才宗洛和渊帝对话的时候,元嘉就在外面守着,自然听完了全程。
又是治疗,又要搬回三皇子府。今日过后,就算渊帝答应他不正式在朝堂上恢复他的皇子身份,全天下人也该猜到,大渊三皇子并未生死,而是成了个失忆目盲的废人。
这正是宗洛要的结果。
“元公公,还请莫要这么叫我。”
宗洛苦笑道:“我如今这幅模样,实在心中羞愧。”
“殿下哪里的话,陛下都说了,无论如何,您永远都是大渊三皇子。”
元嘉低声道:“殿下也千万莫要折损自己,若没有您......如今皇城恐怕早已沦陷,百姓流离失所。您是大渊的英雄,绝不是什么废人。”
是啊。
宗洛自嘲地想。
上辈子他就是大渊的英雄。函谷关一役归来的时候,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十里兰花夹道相送,文人墨客赋诗写词,武夫莽士拍手叫好,就连三岁小儿习武时都说想成为他这样的将军。
但是英雄又怎么样,还不是说厌弃就厌弃,让自刎就自刎。
年迈的内侍带着他来到大巫祠深处。
巫祠深处的厢房雍容华贵,带着极难形容的静谧风情。平日里只有渊朝帝王才有资格在清祀期间更衣使用,就连上辈子的宗洛也从未来过。
元嘉在门口停下,放好灯笼,为他推开门:“太巫阁下正在从观星台赶来的路上,您千万配合治疗,一切都会好的。”
宗洛勉强笑了笑,忽然道:“......我自己就可以了,不需要下人。”
元嘉张了张嘴。
他想起方才殿下同陛下的交谈,宁可不恢复身份也要维持最后的尊严和骄傲,劝诫的话顿时停在了嘴边。末了,化作一道叹息。
“三殿下,内里已经放好了药浴热水,老奴就在外边守着,您若有事,只需轻唤一声便可。”
“好,麻烦公公了。”
伴随着身后关门的声音,宗洛缓缓脱下鞋袜,赤脚踩在吱吱呀呀的深木色地板上,走进厢房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新古怪的巫药气味,伴随着缭绕蒸腾的雾气一起,在衣服上凝结成滚落的水珠。
厢房中央挖开一口偌大的圆形池眼,下方连接着地热,在天然形成的温泉眼里引水。一旁泉眼周围堆满药材残渣,那都是七七四十九天前巫觋们寻来准备好,放在药炉里炼制,最终浓缩成药液,一桶一桶倒进来后凝成的精华。
这一池巫药千金难寻,需要寻找四季药材,一年只备得出一次,洗浴后有强身健体,清心明目之效,仅有帝王才有资格享用。
宗洛循着水声慢慢走近池边,抬手解开自己胸前的衣物。
经过一场博弈,他的手心后背全是汗,湿漉漉一层挂在身上,被冷风一吹,贴着难受极了。
好在,还是赌对了。
要是放在上辈子,他敢这样顶撞渊帝,估计自刎圣旨还会来得早些。
然而现在不仅得了赏赐,恢复了身份,清祀结束回皇子府之后,他还能顺理成章将小八接出来。
比起前世,这辈子堪称截然不同。
以退为进,率先示弱,表明自己的态度,反倒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宗洛还真不知道,只是死遁一次,伪装一次目盲,竟还能给他带来这么多惊喜。
是该说他上辈子一叶障目,还是这辈子太过荒谬。衬得他上辈子的死,也像个笑话一样。
“沙沙沙......”
纤尘不染的衣物逶迤着坠落在地,露出一截苍白颀长的小腿。
宗洛拿起一旁屏风上挂着的里衣穿好,一步一步走进药池内,任由浅绿色的热水没过他的脚踝,小腿肚,大腿,小腹,最后停留在胸口位置。
他静静地坐在药池内,感受着巫药弥漫的气息。
计划的变更也导致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比如说,渊帝没有让御医为他诊断,反倒请来太巫。
宗洛有些紧张。
这门点穴手法是他师父鬼谷子自创的,专门用来给徒弟练习听声辨位。所以用普通的解穴手法解不出来,只能按鬼谷的方式来解,属于不传之术。
太巫和御医不同,御医走的是医术,即使是施针诊断,也只能诊出他眼睛穴位周围留存有淤血,继而导致失明。
而太巫,走的却是神神鬼鬼的路子。
前朝有负责观察天时星象的太史和应诏命进行卜筮的太卜。大渊的太巫则是集这两位于一体,气候预测,国事吉凶,都归他占卜。
宗洛本来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穿书后就变得不那么坚定了。更何况他亲眼目睹过太巫卜算出九星连珠,还卜算过北方天灾,西域暴雪,就连地震也预测过。
......这可是穿书前也没有的技术!
更何况。上辈子正是在巫祭大典之后,渊帝才对他忽然厌弃。
宗洛想,即使其中不是虞北洲捣鬼,见一见太巫也很有必要。
“嘎吱——”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宗洛收回思绪,径直将手搭在池沿边。
下一秒,他本能地感到不对,正想回头,却感觉自己湿漉漉的长发被人鞠起,亲密地缠在五指间,爱不释手地把玩。
熟悉又甜腻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
“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师兄有想我吗?”